文/张少恩 杨子波
儒家哲学中内含丰富的现代性政治思想,这些思想为儒学的现代转型提供内在的传统资源。萧公权对此有深刻的思考,同时通过对儒学尤其是孟子政治思想的诠释与引申,激发并建构可行的政治实践,尝试架起了一座沟通儒家思想与政治现代性的桥梁。
儒家哲学在传统中国享有独尊的政治地位,支配着传统社会的政治秩序与伦理体系。但学界存在疑问,即产生于传统时代的儒学具有现代性因素吗?或者能够引申出现代的民主政治吗?答案是肯定的。儒学与现代性并非二元割裂,儒学具有可供现代转换与重新建构的内在因素。在萧公权看来,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不可能凭空而起,需要有传统的传承与积淀,而儒学中蕴含有超时代的普适性价值,此为儒学现代转型的前提与依据。因此儒学是中国现代性建构必须接纳的资源。
研究萧公权政治哲学诠释,需要引入两个概念:内源式转型与外源式转型。内源式转型即转型后的现代国家与传统历史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其转型过程未受外力干涉,逐步发展并迈向现代,比如欧洲的部分国家属此类型。反之,外源式转型即由于外力的冲击带来自身崩塌的被动式转型,其转型过程以传统的摧毁为代价,造成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比如亚非拉等国家。而中国作为传统国家,在现代转型中采用的是外源式发展,因此面临传统与现代的断裂问题。因此,现代转型的中国需要积极发掘传统的文化资源,从而探索出适合中国的发展模式,推动中国传统的现代转型,这也是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之责任,萧公权的政治哲学就是以此为出发点的。萧氏正是以内源现代性为立足点来梳理儒家政治思想史,探索儒学中可供现代转换的思想资源,通过引申与发挥,从而推动中国的现代性建构。
民权精神是现代政治的核心概念,由林肯提出,其内容包含“民有”“民享”和“民治”。在林肯看来,民权主义意味着现实之中不是政府统治人民,而是人民决定政府。民权概念的提出对现代政治制度影响巨大,为萧公权政治哲学探索提供了思想启迪,萧氏的孟子哲学诠释正是在此视域下展开。在萧氏看来,孟子的民本精神即“为往圣继绝学”。因为,《尚书》中就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意识,但到战国时代,此精神已殆尽灭绝,湮沉长久。而孟子则遥承此精神,通过重新阐发民贵古义,彰显上古时代的重民精神。孟子之后,此精神成为历代为民请命者的精神支柱。进入现代,萧氏认为民本思想与民权内在逻辑具有一致性,可激发使之成为现代民主建构的重要因子。
民权思想中“民有”是首要概念,即主权在民,此意味着凡是国民,无论性别、国籍与信仰,皆是国家的主人,决定了现代政治中政权合法性。而孟子倡议重民轻君,以民心向背作为评价政权合法性的标准,此与“民有”思想契合。
首先,萧公权从战国的背景分析了孟子的民本的时代意义,当时受法家影响,各国推行贵君贱民的主张,崇尚征战与杀戮。在这种背景下,孟子以仁心、仁政为出发点,提出了影响思想史的“民贵君轻”理论。在萧公权看来,孟子的民本已经超越孔子。因为孔子未明言民本,视君民为一体,并未意识到君民的对立性。而从孟子开始创造性提出君民关系的相对性,提倡君为仆,而民为主,人民为国家的主体,社稷其次,君主最后,君主地位从属于人民与社稷。
其次,“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孟子认为民心向背决定政权存在与转移的合法性,孟子从分析桀、纣灭亡的经验中得出天下得失之根本在于民心向背,而汤武无敌于天下就在于“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萧氏进一步指出孟子创见在于推动由“主权在天”向“主权在民”的转变。因为在上古中国,一直有天命君权之说。孟子走出“天命主权”的局限,已由“天与”转向“人归”。孟子的民有思想还体现在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关系方面。政府对民众有养民之义务,然而人民对政府没有义务:“孟子寄权于民,故认政府有绝对养民安国之义务,而人民无绝对服从政府之义务。若政府失职,则民可不忠。”
再次,在君臣关系方面,孟子认为臣为国之公仆,承君命以养民;但有自己的独立性,君臣之间只是角色的不同,并非绝对负责关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萧氏认为孟子的君臣关系是在继承孔子“以道事君”基础上的向前推进,超越了孔子的“事君尽礼”,提高臣的个体独立性。萧氏还认为孟子比孔子激进体现在孔子倾向于以君为师,而孟子为以师教君,以德致位,以德抗位。当然,在萧氏看来孔孟之异与时代背景有关,孔子生在春秋晚期,养士之风尚未流行,同时旧制尚存;而发展至战国,传统礼制消失殆尽,因此孟子倡“以德抗位”之说,较孔子更为激进。
“民享”主要以经济上的平等、富有。在此方面,孟子的恒产、井田制等措施体现出“民享”的原则。萧氏指出孟子养民关键在于恒产,治民关键在于民生,民生关键在于民产,民产是能够实行仁政的前提,有民产便利于民心向善,民心向善即可实现儒家之仁政。
具体言之,萧氏把孟子的养民措施按照内在的逻辑详细列出。第一,裕民生。孟子提出制民之产,尤其重视“勿夺其时”和“使民以时”,通过农业理想国实现经济上的自给自足,从而能保证百姓的丰衣足食。第二,薄赋税。养民之制的关键是有合理的税制,萧氏赞许孟子“易其田畴,薄其税敛”的主张,孟子根据上古的王道政治提出井田制,并借鉴相应的税法,规范税收制度。第三,止战争。对于养民之要来说,和平是安居乐业之前提,然而战国时代各国之间的争战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田野荒芜。因此孟子提出反战思想。第四,正经界。正经界与井田制联系在一起,萧氏认为孟子借周人井田制来解决当时土地制度危机。因为土地不均会带来社会问题,而战国时代“慢其经界”已很普通,所以孟子提出正经界来应对土地危机,从而实现养民、富民的理想境界。第五,与民同乐。孟子与齐宣王对话中提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其中体现着与民休戚与共的政治理想,萧氏称之“陈义尤为精当高远,实孔子之所未发”,只有与民同忧乐才是真正的王道政治,同时也是“民享”的精髓。
至于“民治”,萧公权认为孟子思想有所欠缺,有待于进一步发扬。因为“民治”的关键在于民众能主动参与到政治实践中,然而先秦时代政治话语权掌握在“劳心”阶层之中,人民只能消极应对,无法表达民意,更无从实现“民治”。其实孟子政治哲学中缺乏“民治”的精神是学界的共识。比如胡适认为孟子坚持民有、民享,而缺民治;白彤东教授也认为孟子主权在民,治权在贤人。但是笔者认为孟子尽管没有具体的民治程序,但是就民权制度来谈,孟子的一些主张接近民治原则。首先,教民思想。萧氏否认孟子有“民治”思想的理由是孟子忽视教民,而教民是实现民治重要组织部分,同时亦是实现民治的前提条件。其实,在孟子思想中也涉及到教民之措施了,比如“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因此孟子尽管未有具体教民之措施,但实际上也意识到教民之重要性了。其次,言论自由。萧氏在《说民主》中指出民众的言论自由是实现民治的重要保障。就此而言,民本思想中也主张国人进言的观点。
孟子王道政治包括政治一统与王霸之辩,一统与王霸是不可分的整体。其中体现出“人民主体性”精神,蕴含现代性因素,此因素虽在专制因袭时代未予彰显,但在民主时代可成为激发内源现代性的重要资源。
孟子的王道政治首先关注的是“定于一”的天下一统。与孔子的“吾从周”不同,孔子承认周政权的合法性,称许泰伯三让天下的典范;而孟子则提出“定于一”的激进主张,寄希望于新王崛起,行仁政救民于水火,从而实现天下归仁的政治理想主义。
萧氏从两方面诠释了孟子的“定于一”的主张:一方面,孟子尽管多处列文王之事迹,但很少称许他事殷之德,而是称许他行仁政的事。而孟子数言汤武,崇尚的是汤武革旧命,尤其推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的武王。另一方面,孟子为推行王政,奔波于各国之间,其所游说者皆是新王。最初见梁惠王便陈之以“百里可行仁政而王”,语之曰天下可“定于一”,后来因襄王的“望之不似人君”而作罢。之后孟子游说齐国,劝齐宣王效仿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即使像宋国这样的小国孟子也不放弃,勉之“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但孟子从未寄希望于周王,因此后世儒家斥责孟子不尊周,倒也符合实际情况,此问题在宋代还成为引爆尊孟与抑孟的导火索。
在萧氏分析孟子弃周王,而尚新王的事实后,接着基于时代背景解释了孟子不尊周的原因。第一,孔子时代,周政权尽管已衰微,虽不足于左右各国,但并没有完全丧失威信,周王在政治象征方面依然拥有较大的话语权,所以孔子从周。但孟子已到战国,周王室处于将倾之际,周礼也已不足考证,即使孟子想尊周,但周大势已去,只能寄希望于新王来统一。第二,萧氏分析当时的局势,各国连年争战,穷兵黩武,糜烂人民。孟子提出明确的反战思想,寄希望于“定于一”的新诸侯,行王道政治,这也是萧氏给出的孟子“定于一”的原因。
孟子尊王道而弃霸道,认为施行仁政,以德服人者为王道,以力服人者为霸道。萧氏围绕王霸之辩从孔孟之异展开阐述。孔子尽管推崇王道,但未将“王”与“霸”看成是截然的对立,其对于齐恒、晋文之霸道未予斥责,其中隐含了霸道可变为王道的可能性。但发展到孟子,王霸开始对立,孟子严防王道与霸道,将王道政治作为自己的理想追求,王霸之辩成为政治哲学意义的价值评判。至于孔孟对于王霸歧异之故,萧氏认为霸道在孔子春秋时代尚可达到“尊王攘夷”之功,然而至战国时代封建制度已溃衰,挟周王以令诸侯之政策已无济于事,所依孟子不取霸道而尚王道,既然周王未能行王道,那就让新王行王道。因此,孟子孜孜于各国之间,极力劝说国君行王道仁道一统天下,行仁政“保民而王”。
然而,历史的发展总有吊诡的一面,孟子孜孜于追求王道一统,在其去世后几十年秦王统一天下,貌似实现了孟子的理想。但萧氏指出孟子所推崇的是封建仁政的一统,并非秦朝所建立的专制一统。孟子追求三代夏商周先王之法,作为一种政治理想国,孟子的先王之法是一系统的仁政体系。主要包括三部分:第一为经济层面的井田制度,实行田税什一,当然虽同为井田制,夏商周各不相同,殷人为助,周在殷之基础上稍加改进“百亩而彻”;第二为世禄,孟子认为国无世臣,而提倡用禄来矫之弊,提倡“耕者九一,仕者世禄”;第三为教民之策,尽管萧氏认为孟子不重教民只重养民,但设庠序之教以明人伦即教民也。
在萧氏看来,孟子“定于一”的王道仁政是一种政治理想国而已,仁政主张与其说是孟子的政治期望,不如说是对当时事实的一种抗议,即作为价值判断,而非事实判断。然而,萧氏明知孟子王道实质上是一种“乌托邦”,但因何依然拳拳服膺于此?这其实反映了萧公权自己的政治理想主义,孟子的王道毋宁是自己政治理想的代言和化身,即政治权力应该以人民的幸福安居乐业为旨归,而且政治权力的建立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这也体现了萧氏借王道政治道出自己“人民主体性”与政治多元论,萧氏主张的政治多元论经历了从上古时代抽象一元论到抽象多元论,再到现代的具体一元论,而具体一元论就是以伦理道德为基础的现代民主政治。
概言之,萧公权以现代政治学为立足点来梳理儒家政治思想史,通过挖掘儒学中可供现代转换的思想资源,开启中国现代性政治哲学之先河。因为,在民国时代,学界存在偏见,认为中国思想史上不存在真正的政治哲学。因此,学界只能生搬硬套、移植欧美政治理论来解剖中国的政治学,通过简单的格义进行比附政治思想史,以西方学者的上古、中世、近世进化论式社会历史模式来诠释中国政治。并且学界一致认为中国虽重视政治,但缺乏政治思想。即便像《论语》《庄子》《荀子》中有许多政治理论记载,但此等书籍,多将政治视为内圣之学的延伸而已,故不承认其为政治思想专书。在此背景下,萧公权超越和摆脱了西方的思维模式,否定了中国政治思想停滞论,结合中国传统的特色,会通中西,独辟蹊径,以近代民族国家与立宪民主主义为参照,谱写中国政治思想史。其弟子汪荣祖称“政治思想史这门西洋学科之中,原无中国经验。萧公权从深入西洋政治思想之余,建构中国政治思想史,确认具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政治思想,订下稳健的学科规范,厥功甚伟”。
首先,萧氏以儒学和孟子内源现代资源来推动中国的现代性建构。在研究中,萧公权没有从上古时代开始,而视先秦封建时代为蕴含民主价值的源头活水,直接从孔孟开始,孔孟之中尤钟情于孟子,认为孟子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民本思想代言人,其民本与王道为儒家中最具内源现代性因素,此因素是推动儒学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内在资源,为儒学的创造性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其次,以现代民主精神为基点还原真正的儒家哲学。学界对儒家存在偏见,即以“专制天下”的忠君思想来评价儒学与孟子。萧氏对此予以澄清,指出原始儒家坚守“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原则。即使在专制时代,儒者依然扮演抗议强权、为民请命的角色。萧氏进一步指出儒学与专制其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体系,两千年的专制时代实际上是“儒表里法”,法家思想作为帝国专制的主宰,而儒家主要从事伦理道德的教化。换言之,历代专制者一方面利用儒家“政以为民”的公理来辩护自己的统治,另一方面按照法家的尊君思想以确保王朝永存。
要言之,萧公权基于中西哲学比较的视域,以内源现代性为出发点,挖掘儒学与孟子政治思想的内涵,防止现代中国建构过程中传统的断裂,创立并谱写中国政治思想史,在现代思想界产生重要的影响。黄俊杰将萧氏的学术思想的外部特征表现为“中西文化的折衷,旧学与新知的贯通,感情与理智的融合”;萧公权思想的内部特征表现为“道德优先”“返本主义”“对民族文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