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瑶
一段时期以来,频繁出现一种现象:年轻编剧对于导演和专家提出的修改意见缺乏借鉴的热心,对于剧本的多次“回炉重造”缺乏足够的耐心,对于颠覆性的大改缺乏应有的虚心。本文拟以《花旦当家》这出剧目作为剖析样本,说明不厌其烦修改之重要。
大型无场次扬剧《花旦当家》获得的荣誉可谓众多:2014年入选江苏省舞台艺术重点投入剧目、第九届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中国·江苏文化艺术节“荣誉剧目奖”;2015年获省“文华大奖”之余亦得到“中国戏曲现代戏突出贡献剧目”称号。2016年复排后,又赴北京梅兰芳大剧院参加由中宣部、文化部主办的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并作为开幕式演出剧目……
此前的镇江扬剧,沉寂已久,如不算小戏小品,其大戏创作在全省戏剧界颇显尴尬,缘何这一部作品能够打破寂寥,走得这么稳健,这么长远?笔者作为该剧编剧之一,全程参与创作,此番尝试从自己的角度对该剧剧本的成长、成熟、成功做出梳理,以期证明一个既简单又耐人寻味的事实:好戏是改出来的,对于戏剧来说,修改的意义有时甚至不下于创作。
《花旦当家》最初的名字叫《疙瘩村传奇》,老实说,初稿并不令人满意。研讨会上,我们听到方方面面的意见,集中而言,主要是如下一些:结构不尽合理,插科打诨部分较多,导致主线不够突出;唱词虽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但以艺术的标准衡量,尚不够精致,核心唱段难收酣畅淋漓之效;格局和眼界相对较为狭隘,题材的切口可以小,而戏要有足够的纵深,有足够的内涵可供挖掘。对于最后一点,探讨的尤其多也尤其尖锐,以致当时有人指出,此作仿佛一出小戏硬性拉长为一部两个小时的大作。作为编剧之一,笔者既觉刺耳,亦觉委屈,这部作品是我和第一编剧袁连成老师采风、搜集资料后写成的心血之作,大纲,人物小传,该有的准备一个不少,结果却是这般。
袁老师的态度让笔者佩服:听取意见,详细记录,积极修改。此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过滤了全部意见,筛选出其中最具价值的部分,对剧本进行二度加工,连剧名也更换了。这便是我们的第二稿。
这一稿我们压缩了调侃笑闹部分,强化和突出了主要剧情线,众人进城后“网格化管理”的一场几乎完全删除。结构调整得匀停合理,叙事更为顺畅自然。原以为这样的改动足以扭转不利的局面,然而专家和领导的意见给了我们当头一棒:进步固然很大,整体仍显平庸。
我们在反思:确实,大学生当村官,易陷入固有的公式:热情洋溢,感情危机,纠结徘徊,下定决心。总不外这样的四步曲。我们的这部何尝不是如此?如何跳出?如何打破?如何出新?
本着这样的宗旨,我们又数易其稿,虽没找到大的突破口,不敢说如何新颖独特,但在几次精修之后,剧本在同类题材中是基础相对比较扎实的,人物是相对比较鲜活的,镇江本地“吴楚交汇”“刚柔并济”的地域特色也得到了强化。唱词也有很大提高。
剧本投入了排练。一般来说,到此地步,编剧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其实不然。
演出后该剧颇受观众认可,也获得了一些奖项。但专家普遍认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经过广泛吸收意见和建议,也经过我们自己的消化和反思,我们再次动手,修改剧本,剪除了女主角的感情枝节,将青明这个男二号取消,把白菜花贫嘴贫舌的前男友改为憨厚老实的马站长。马与白菜花虽有前缘,但并非纠缠不清,更不会有多少流于油滑又拖慢戏剧节奏的斗嘴、发科。这一稿做的是减法,调整了人物关系,戏一下子清爽了许多,清新了许多。这时不用别人提醒,我们两位编剧自己也觉得,还可以再动大手术,做一次自我否定式的彻彻底底的修改。
女村官的身份改成了一个爱唱戏的小花旦,江边普通的小村落变成了一个人人爱唱扬剧的小戏窝,女主角的“对手”不是改变贫困,脱贫致富,而是与海外归的老华侨周旋,誓要保住文物古迹老戏台……这是一次方向性的转换,全剧面目焕然一新,主题豁然开朗,也获得了不绝如缕的文化意味。
《花旦当家》这个名字不径而走。众多好评纷至沓来。原中国文联戏剧家协会党组书记季国平说:“本剧另辟蹊径,从一个古戏台的故事,引申出新农村建设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保护的重大命题,这就赋予了该剧更为深厚重大的文化意义。剧中的古戏台、古村落,其文化价值和传承价值正在于它所附丽的民风、民俗和信仰的思想内涵,是其所寄寓的‘乡愁’和人心的凝聚力,是传统文化的根和魂。显然,守护古戏台、古村落,就是在守护我们的精神家园。该剧给我们的启迪是深刻有益的,也是难能可贵的。”
《中国戏剧》原主编、戏剧评论家姜志涛说:“该剧生活气息浓厚,语言诙谐幽默,轻喜剧风格,很有观赏性。与以往写村官的戏决然不同,不是讲村官大公无私,带领群众共同致富的俗套故事,而是表现一个涉世不深,有担当精神的女演员,挺身而出,为保住乡亲们的精神家园——古戏台所付出的艰辛。《花旦当家》让我们感受到:守住文化传统,捍卫精神家园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创业致富更艰巨,也更重要。”
编剧为之振奋,导演出色发挥,演员拼尽全力,这一次修改基本奠定了成功的基础。
剧目越演越火,而剧本却不曾放弃加工。我们进一步打磨唱词,力求给演员更大的表现空间。如有一段“堆字大陆板”设计了一连十四句。女主角龚莉莉完成了这一挑战,成为扬剧界演唱“堆字”最多的演员。同时我们大胆把全剧近三分之二的唱段交给龚莉莉一人完成,这既是为了照应剧团的现实情况——主角强而配角较弱——同时也力求突显小花旦的光彩。龚莉莉以在剧中的精彩表演摘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创造了镇江戏剧的历史。
原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巡视员姚欣曾说:“……扬剧《花旦当家》正是这样一部回应总书记号召,与党和人民同心、与时代同步的弘扬和保护优秀传统文化,让人记住乡愁,延续中华民族文脉的优秀现代戏……此剧中的戏中戏和唱词道白所涉及到镇江市一带的北固山、金山寺以及许多名街名巷(包括在那里发生的故事),也为此剧营造了浓浓的地域文化特色,烘托了记住乡愁、延续文脉的主题。”
《中国文化报》将《花旦当家》《完节堂1937》《红船》三部镇江创排的大戏浓墨重彩予以推出,并寄语:“在这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时代里,在这艰辛与荣光的舞台上,以现代扬剧晋京展演为契机,镇江将在剧目创作、演员培育、社会推广等方面砥砺奋进,上承先辈的辉煌,夯实当下的厚重,怀揣理想,奔向未来。”
该剧在全国各地的演出场次,在镇江前所未有。时至今日,该剧仍在省内外巡回演出,所到之处,均受欢迎,呈现出保留剧目常演常新之势。笔者作为编剧之一,深感欣慰。
从《花旦当家》的艰辛之路能够看出,修改对一本剧本的重要。概括来说,笔者以为体现于如下三个方面:
使一部作品没有明显的漏洞,没有明显的硬伤,应是对其起码的要求。而作者在创作初稿时,或因经验不足出现错误,或因激情澎湃而不够周祥,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瑕疵。补足缺陷是此时第一要务。
一般的剧情架构,定下来后便呈稳定之态。但真正负责的编剧,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从来不回避现实,而是勇于否定自己,不仅乐于做局部的变动,且敢于从根子入手,将整体结构调适得更合理。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间的辛苦可想而知,但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其对剧本的提高也可想而知。同理,对唱词、道白(若是话剧,则是人物对白)的打磨也是永无止境的。单以戏曲而论,不管是板腔体还是曲牌体,精雕细刻,拿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精神,无疑对作品大有裨益。
这已不是技术层面的改动,而是艺术层面的修改。这样的修改决定着作品内在的气质和灵魂,决定着主要人物的发掘深度和力度,决定着一部戏究竟会停留在戏剧史的哪个位置上——或者,根本是不得其门槛而入?如《花旦当家》从普通村官戏最终改为守护文化根脉、精神家园的作品,是将戏格和戏品整体拔高了一级,就我们自己日后的创作眼界和创作思路而言,也是很大的飞跃。
由此,我们也可得出结论:或因自尊心强排斥意见,或因生性懒散敷衍建议,对于戏剧创作来说,该是怎样一种伤害?真正的编剧应当有这样一种创作自觉:修改,永远无尽头;修改,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