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婷婷
1932年初,刘守鹤、陈墨香、曹心泉、王瑶卿等人在《剧学月刊》上开辟“伶工专记”专栏,至同年12月,共出程长庚、徐小香、胡喜禄、时小福、谭鑫培五位伶工专记:《程长庚专记》(1卷1期);《徐小香专记》(1卷2期);《胡喜禄专记》(1卷6期);《时小福专记》(1卷10期);《谭鑫培专记》(1 卷11 期);《谭鑫培专记续》(1 卷12 期)。“伶工专记”专栏虽然仅持续了一年,但专栏的发起者立足戏曲艺术,力求系统地介绍京剧名伶。
戏曲批评史上虽不乏对演员的专门记载,却鲜有以戏曲艺术为立场的伶工专记。元代的《青楼集》是较早集中记录艺人的著作,但作者夏庭芝对每位演员的介绍不过寥寥数笔,有关艺术的部分更是一笔带过,即便写到美貌与才艺兼具的曹娥秀时,也不过用一句“赋性聪慧,色艺俱绝”来形容。清代出现了以《燕兰小谱》为代表的梨园花谱,这类文本的作者在品评演员时以色相为先,往往忽略对艺术的重视,离真正的舞台艺术更是渐行渐远。进入民国以后,伶人传记仍沿袭旧习,如《京剧二百年之历史》中虽分门别类记录多位名伶,但也不乏叙事拉杂记之弊。此外,偶有从艺术立场出发记录艺人生平与艺术成就的专记,如1926年由张肖伧撰、上海大东书局出版《菊部丛谈》中的《燕尘菊影录》,但如刘守鹤所言,篇幅太小,只能算“一部伶工略历”,未能系统地呈现伶工全貌。
“伶工专记”专栏的撰写者沿袭传记体例,试图对每位京剧名伶进行专门记载,既如期本然地记录伶工,又力求所记内容与艺术相关。可以说,“伶工专记”专栏以艺术为线索,勾勒出一幅幅完整的伶人肖像,这类伶工传记为京剧批评提供了一种书写可能,彰显了更具批判意味的反思精神。
坚持戏曲艺术立场的刘守鹤对于如何书写名伶有非常清醒的认知。他一方面试图矫正民国早期其他形式的伶人传记,另一方面极力反抗清代的梨园花谱,以此标榜“伶工专记”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
刘守鹤将以往记载伶人的传记总结为“报屁股派”、《伶史》派、梨园花谱派:
“体例呢?也有沿习杂记或附记的旧规,而成为‘报屁股’派的;也有应用传记的成法,而成为穆辰公的《伶史》一派的;还有一部分所谓名士也者,承袭《燕兰小谱》体例,拿伶工做对象,在那儿浅斟低酌,遥吟附唱的。”
所谓“报屁股派”,指的是杂记于风俗习尚或传说中,如《拾遗记》中的师延;或附记于政治历史之中,如《左传》中的钟仪。显然,这类杂记或附记的主要记载对象并非伶工,更谈不上戏曲艺术的立场。虽然刘守鹤将《伶史》单列一派,但《伶史》本质上与所谓“报屁股派”并无区别。作者穆辰公有意模仿《史记》体例,通过记叙伶人的身世、品行、声望来表达国运,将伶人作为国运的象征。因此,穆辰公在选择伶人入书时,多着眼于社会,“择其有关政治风俗者”,尤其是便于反映社会风俗的生角。这就让《伶史》中融入一种政治历史观,虽比“报屁股派”多了些内容,但基本立场并没有质的转变。
刘守鹤对“报屁股派”和《伶史》的态度相对温和,将其视为一种不同于“伶工专记”的写作体例,但他却对梨园花谱公然执着于伶工色相和风流逸事极尽讽刺,称其“浅斟低酌”、“遥吟附唱”,表现出明确的否定态度。他认为,梨园花谱与戏曲艺术立场完全背道而驰:“以前记载伶工事迹的人,初为道学先生的立场,一变而为假道学先生而行风流名士之实的立场,再变而为干脆的风流名士之实的立场,……他们总没有变为记载戏曲艺术的立场。”这里的“风流名士”,指的便是撰写花谱的文人。
之所以没有“记载戏曲艺术的立场”,刘守鹤认为其根本原因在于花谱作者的主观喜好和门户之见太重:
“世俗评伶,不过吴太初评魏长生;世俗谈伶,不过杨掌生谈林韵香;‘野狐教主’、‘第一仙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门户之见既严,月旦之公莫由,尤而效之,罪又甚焉,必欲如是,敢告不敏。”
在刘守鹤眼里,花谱这类文本带有明显的捧角意味,并不足取。紧接着,他表明与花谱截然对立的写作立场,即以追求戏曲艺术为目的的“读伶”之立场:
“若夫‘读伶’,殆不侔也。追而求之,必也史材;进而告之,必也艺事;不涉乎私言,不持以主观,屹然于学问之立场,将以求吾所大欲也。讵屑党同伐异之是图哉?毋谓善小而不为,毋谓恶小而为之,爱好戏曲艺术之士,其知所与乎!”
所谓“读伶”,指的是秉持客观的科学精神,以治学为立场,以史实为证,书写与艺术相关的内容。可见,“伶工专记”的立意,源于作者们对花谱这一话语模式的自觉反抗。
其实,当时的京剧批评界正酝酿着一股矫正花谱之风的风气。囿于花谱的品评风格,民国剧评界仍有很多为捧角而作的“风流名士”,甚至出现了党派之争。为纠正这一乱象,一批有反思精神的批评家将矛头对准作为花谱余续的捧角风气。郑醒民在为《梨花杂志》撰写发刊词时表明了自己所秉持的批评精神,并拒绝接受任何带有捧角性质的文章:“持论不偏新旧纪事,不分党派,不作非分之揶揄,亦不事无谓之谩骂,不以私见论短长,亦不为个人加鼓吹,不创乖谬之空谈……”坚定地表明不分党派、不捧角、不鼓吹的批评态度,并向“有艺术上讨论之价值者”征稿。遗憾的是,《梨花杂志》仅出一期便停刊,郑醒民严肃客观的批评精神也被淹没在捧角乱象中。
与郑醒民在创办刊物中身体力行不同,张北江则通过发表批评观点规劝评剧者,他的言辞更为激进:
若评剧者具有第一思想利用评捧,而为挟制之方,斯诚道德沦亡,廉耻丧尽,非但评剧家得起而攻之,天下人亦将唾弃其卑污苟贱也。
张北江认为,批评者应为“道德者”。所谓“道德者”,首先要杜绝“好色之思想”;其次要摒弃“偏倚之观念”。唯有此,才能彻底摒弃捧角恶习。
关于批评者的这种道德坚守,其本质是一种专业的剧评精神,冯叔鸾认为专业即道德,“好品色者”和“门户之见太深”者,都不足以评剧:“好品色者,不足以评剧。彼辈惟斤斤然于花旦之一门而分党立派,门户之见太深,其言论亦段不足信也。”
在这样一种反思氛围中,“伶工专记”专栏可谓应运而生。既要反抗花谱余续,又不能放弃作为戏曲艺术载体的演员,刘守鹤等人选择“专记”体例,以考据、口述为方法,立足于戏曲艺术之立场,系统、全面的记录伶工事迹。
事实上,这种以演员为中心,以戏曲艺术为立场的核心精神正源于《剧学月刊》的“剧学”精神。当时的剧界,处在中西杂糅的彷徨之中,如何发扬国光又博综群艺是戏剧界亟待解决的问题,出于这种现实考虑,《剧学月刊》的发起者秉承科学精神,用科学方法整理、研究、改进国剧,欲成立一门“专门学问”,为使国剧“立足于世界学术之林”。
所谓“科学方法”,正如刘守鹤在“导言”中阐明的:“一切人为现象本来是整个的,而文字的记载则不能不分门别类,这是予治学者以便利,这就叫作‘科学方法’。关于伶工的记载,自然也以专记为需要。”此外,为彰显科学之方法,“伶工专记”所记五位伶工的材料分别参考以往记载和曹心泉、王瑶卿的口述,以确保关于伶工的记载可靠、准确:《程长庚专记》所引文献为《京剧二百年之历史》《菊部丛谈》《梦华锁薄》,并结合曹心泉的口述写成;《徐小香专记》参考《梨园佳话》《燕尘菊影录》,并根据曹心泉口述写成;《胡喜禄专记》参考《菊台集秀录》《菊部群英》,并根据王瑶卿、曹心泉口述写成;《时小福专记》参考《名僮合录》《菊部群英》,并根据时慧宝、陈墨香口述写成;《谭鑫培专记》中有关谭鑫培各时期薪酬部分,以春梦生提供的《谭氏戏份调查表》为依据。
所谓“专门学问”,指的就是“剧学”。徐凌霄在阐释“剧学”内涵时,首先将剧学与传统戏曲研究区分开,区分的关键在于将剧学的研究对象定义为戏剧整体:
“京朝派之偏重歌曲身段,以台上个人的技术,掩没戏剧之真义,不顾整个的组织,则又为‘征歌选舞’‘顾曲评伶’之传统观念所误,去本题愈远……”
在此基础之上,徐凌霄进一步强调了以“整个的组织”为研究对象的剧学所包容的戏剧元素:
(一)关于戏剧的组织及技术方面,如剧本之结构,剧班之管理,剧场之设备,剧艺之支配,演员之技术,乐队之组织,及服装,道具,歌曲,舞蹈之应用等皆是。(二)关于戏剧所涵容之学问,如心理,历史,社会,哲学,宗教,音乐等皆是。
在此,我们从“剧学”的阐释中看到发起者对国剧的基本认知:一方面,国剧应是一门综合艺术,这种综合性指向舞台的所有元素;另一方面,国剧的每个元素都可作为一门独立的、严肃的学问。
在这些戏剧元素中,《剧学月刊》同仁尤其重视对演员的重新定位。一方面,他们认为演员应在戏剧中具有中心地位:“中国旧剧在他表现原则上说,是一件纯意境的表现。……他的表现中心,完全集中在演员身上。”另一方面,剧界应提高演员地位。传统的戏曲演员地位卑下,刘守鹤提倡现代演员把演戏作为一项严肃的事业去对待,他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讲演时强调,演员应“把整个生命没入戏剧运动”,并“极力避免拿技术给人家开心取乐,要极力使戏剧成功为现代的戏剧。”唯有通过现代戏剧的观念,才能从根本上根除大众对戏曲演员的偏见,积习已久的演员地位问题才能得以解决。通过这种方式提高演员地位,体现了刘守鹤对演员的尊重。
由此,京剧批评必然不能忽略演员批评,“伶工专记”专栏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而设置,同时,也正因刘守鹤将演戏视为一项严肃的职业,“伶工专记”才不同于以往杂记于风俗习尚、附记于政治历史之中的伶人传记,而以戏曲艺术为根本立场。秉承“剧学”观念,作为戏剧综合元素之一的演员批评也可作为一门独立学问,而成“专记”。
在此基础上,演员批评强调的是演员的艺术面向和客观性,而非生活面向。作为“伶工专记”的审稿者、负责人之一的徐凌霄指出,批评者应做到有例有理的批评。“例”指向具体作品,任何批评都必须拿具体的艺术作品说话,而非出于私人情感的追捧;“理”指向准则、规矩,评价作品好坏的标准不能混乱,更不能因个人利害而随意评价,需要有一定准绳。当京剧批评的目的不再只是为演员著书立传,而是评析他们的舞台艺术时,其实已经获得了某种自主性,批评家也将从演员的依附者中解放出来。
关于如何做到有例有理的批评演员的作品,徐凌霄提出“独立评论”,并将“独立评论”拆分为两部分:评和论。“评”指的是评价一个作品时要先有客观的分析,即“批评方面的是非优劣”,此为前提;“论”强调批评者本身的主观鉴赏精神,当然这种主观鉴赏是建立在客观的“评”之上的,与捧角有本质上的不同,即“批评别方面是非以后,当然要有自己意见连带而起。”因此,在批评一个作品时,“评”与“论”不能分开。
秉持这种精神的专栏作者们,一方面以伶工为中心,另一方面聚焦于伶工的艺术面向,初步形成了京剧批评的本体意识。
从批评方法上看,“伶工专记”因采用考据法而呈现一种历史意识。为了更好地书写伶人,陈墨香曾鼓励剧评家做演员的“史官”。陈墨香谈到评戏者时,曾称赞活跃在民国初期的张厚载“笔墨甚佳”。之所以“笔墨甚佳”,是因为他极擅长评梅兰芳,能将梅兰芳的一举一动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次为梅兰芳做戏评时,总要谈到梅兰芳的“事迹”。有鉴于此,陈墨香把梅兰芳比作“皇帝”,而张厚载就是“史官”:
左史右史,聊止一身兼任,简直是梅氏创业起居注,要考察二十年以来,畹华在梨园的势力,并戏剧变化,聊止的稿件,大有关系。
陈墨香称张厚载是评戏界一位“特别重要的人材”,并鼓励评戏者效仿张厚载,努力熟悉演员的创业起居、梨园势力和戏剧变化,总之要力争做他们的专属“史官”。
以往伶工传记在考据伶工的人生经历时,往往偏重家世考,这就导致我们很难从某位演员的家世中获得关于艺术的认知。比如,《伶史》中谈程长庚的传人主要侧重于程长庚的后人,穆儒丐在《程长庚本纪第一》一文中,谈到程长庚的两个孙子少棠和继仙:继仙入伶籍,曾在小荣椿科班习文武生;而少棠却走仕途,与梨园并无瓜葛。显然,如果介绍作为程长庚传人的程继仙关乎的是京剧艺术,但如果介绍作为程长庚后人的程少棠却是程长庚的私人生活,与程长庚的艺术并无关联。基于戏曲艺术立场的“伶工专记”注意到这一弊端,如《程长庚专记》中介绍的孙菊仙、杨月楼、谭鑫培均是其艺术传人,而非家世考,这就与《伶史》有了根本区别。
陈墨香同样将这种考据法运用于“伶工专记”,一方面力图如其本然的记述伶人的家世、经历及成长背景,比如在《程长庚专记》的“艺术发展的过程”中,介绍程长庚如何走上戏曲艺术的道路,又怎样一步步拥有了梨园泰斗的地位;在“传人及其影响”中介绍了程氏传人孙菊仙、杨月楼、谭鑫培,以及三庆班的接班过程。另一方面,所记内容又必须与戏曲艺术相关,从而使“伶工专记”区别于民国早期的伶人传记。除了不余遗力地考据伶人的生平资料,伶人传记的撰写者还试图利用这些丰富的材料分析、品评他们的艺术风格,这就使撰写者作为批评者的同时,赋予伶人传记以传记批评的属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刘守鹤在“导言”中极力宣扬“伶工专记”的“戏曲艺术”立场,但态度上的诚恳并不代表在实际撰写中能完全做到秉持客观之精神。比如在《谭鑫培专记》一文中,刘守鹤声称“无生不摹谭鑫培,无旦不学程砚秋”,却只字不提梅兰芳,表面上是在为谭鑫培写传记,事实上却是捧程砚秋之作,甚至将程砚秋的艺术成就与程长庚比肩而立:“在谭鑫培之前,有程长庚;在谭鑫培之后,有程砚秋;二程的伟大都不亚于鑫培——创造力其实在鑫培之上……”梅兰芳作为此时的当红旦角,刘守鹤却有意避之不提,不得不让我们揣测其用意。事实上,刘守鹤的这一观点与《剧学月刊》的立场有关,《剧学月刊》幕后的推动者以“程党”为主,隐藏着为程砚秋宣传的内在动机,决定了“专记专栏”在发挥其传记式批评的功能时,无法真正完全做到以戏曲艺术为立场。
“伶工专记”的另一位撰写者陈墨香虽努力立足于艺术立场,但也经常在具体的剧评中无法集中于“艺术”,甚至会把大量笔墨用于描写与演员交往的经过上。陈墨香观王瑶卿在《御碑亭》中所扮月华娘时,赞美其扮相和技术:“墨香觉着眼前一亮,这旦脚一双俊眼,是真称得起,明眸善笑,看那庞儿,好生厮熟,一种秀丽天然的情态,真个令人销魂,话白清脆,韵掉悠扬,不同凡响,做工也格外细腻,不比别人点到而已。”此时,陈墨香突然意识到,台上的王瑶卿就是数年前朝夕在念的那个演员,一时欣喜,甚至连后面的武戏都无暇再看了。接下来,陈墨香大谈与王瑶卿曾经的一次的交往经过,赞美王瑶卿人格的同时又标榜自己不同于其他捧角家。
不得不承认,陈墨香对王瑶卿的这段描述确实有花谱的痕迹,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评演员却又不集中于舞台艺术的现象,皆因陈墨香在批评实践中并未做到彻底与花谱决裂。我们看到,身处花谱余绪环境中的民国剧评者,在协调主观喜好与客观精神的关系时也难免身陷捧角立场,无法独善其身。
当然,“伶工专记”的科学方法和戏曲艺术的本体立场已经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批评局面,正如徐凌霄对京剧批评者的要求:“在法规未定之前,惟有依据独立之精神,平实之原则,以从事于批评,论著,绝对不能有所迁就。”而这种“独立之精神,平实之原则”,正是追求批评现代性的精神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