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闭、抛弃与和解
——《六欲天》的创伤叙事研究

2020-11-14 04:20孙媛媛丁一芳
电影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婷李雪

孙媛媛 丁一芳

(北华航天工业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六欲天》是由祖峰执导,祖峰、黄璐与陈明昊主演的犯罪剧情片,并于2019入围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单元。影片改编自真实事件,由一场离奇的碎尸案引入,在围绕着案件进行叙事铺陈的同时,将镜头聚焦在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世界中,进而探讨人在面临极度的伤痛时的困境以及应当如何面对,显露出深刻的人文关怀。

在《六欲天》中,每个主要角色都有着一段无法释怀的过往。阿斌心中怀揣着患有抑郁症的前女友秦蕊自杀的事实,活在对过往的愧疚和悲痛之中;李雪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被遗忘在车上而活活闷死,她看似坚强,实则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自责当中,十分脆弱。在阿斌与磊哥追查李雪弟弟的死因、对案件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人物的情感逐渐弥散开来,李雪、阿斌的形象变得立体、丰满,影片的悬疑色彩亦由如何破案、凶手是谁、动机为何,转向了如何走出悲痛与创伤、如何拯救自身。作为一部新人导演的处女作,《六欲天》的剧情题材无疑是不取巧的,也正是这种不取巧,《六欲天》才在一片商业氛围的影片中显得格外真诚。

一、创伤记忆:不被理解,无法言说

从文学到电影,创伤叙事始终是人类艺术表达当中的一个传统。其中,最为中国大众所熟悉的,便是20世纪乡土文学与寻根文学的兴起。作家们力图在历史和现实社会中寻找一种弥补内心创伤的材料。关于创伤叙事的电影,在国内通常都聚焦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群体表达上,譬如反映下岗工人状况的《钢的琴》。而相较于国内,国外的有关创伤叙事的电影则大多都将镜头对准了个体。两者的差异在于,前者主要考察在社会变迁、结构性因素、历史潮流下的个体的生存状况,以及如何同外部环境达成和解,最终寻获认同,缝合创伤;后者则主要描述个体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和该经验给个体带来的种种关于世界的印象,个体如何面对以及处理这份经验。归根结底,这两种关于伤痛的叙事,一种是基于历史宏观的视角出发,它涉及的个体往往代表着一个潜在的人群,他们的经历是无法复制的;另一种则是基于个体的特殊经验,它所呈现的苦痛和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的经验与现实生活中的个体拥有更多的相容性。而《六欲天》恰恰就属于后者。它所关注的无一不是特殊的个体,他们的遭遇同社会中结构性因素关系不大,更多的是由于自身或他人不慎的行为而导致的,尽管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遭遇亦是不可避免的。它们终究会以其他的方式降临。

在《六欲天》中,阿斌与李雪皆存在着相同的困境,即创伤的无法表达。对他们而言,创伤是一种内化的、已然成形的生命经验,独特到他人无法理解。就如阿斌在影片中的形象塑造。作为一名警察,阿斌一反过往国产影片中英武干练、极具雄性气质的警察形象,他在影片伊始就流露出颓丧、逃避人群、低落等气质。在阿斌和搭档出差回归,刑警队为他们举行酒宴庆功的时刻,阿斌坐在热闹的酒桌上显出格格不入的状态,仿佛即便是在此刻,他也是独自一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阿斌的记忆和他的精神状态。在整个庆功会上,阿斌同刑警队其他警察的对话,都表现出一种疏离间隔的倾向。从更深层次来讲,是阿斌的创伤无法言说。对于刑警队的其他成员而言,生活是工作、回家、睡眠;对于阿斌来说,则是不停重复处理秦蕊逝去的事实。因而,阿斌成为一个矛盾综合体,一方面,他渴望摆脱现状,另一方面,他又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守口如瓶。药物和日复一日的出门跑步成为阿斌当下的出口。外人的不理解和无法感同身受使阿斌在心理上迫切地需要寻找到一个同谋。

在影片中,为了突出理解的困难性乃至不可能性,导演特意设置了两对姐弟关系。其一便是阿斌的前女友秦蕊的姐姐对于阿斌的恨意,表面上,她始终保持着毫不介意的姿态,但实质上,一种潜藏着的强烈情绪在她心底等待着爆发,停车场的一幕便是佐证。作为同样遭受至爱至亲离世的两人,阿斌与秦蕊的姐姐非但没有相互理解,反而隔阂甚重。第二对姐弟关系是李雪与她的弟弟之间的。因为自己和弟弟的疏忽,李雪的女儿被遗忘在车内窒息而死。在内心深处,李雪始终认为是弟弟的疏忽和过失造成了女儿的离世。两人本身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又经受了同样的苦难,但“获得理解”依然遥不可及。阿斌和秦蕊姐姐,李雪和她的弟弟,都像是失去了感知快乐与美好的能力。影片的本名为《热》,英文名亦为“Summer of ChangSha”——长沙之夏,但影片的画面却一直在强调一种灰蒙蒙的萧瑟之感,仿佛冬日。这也正是贴合着影片的情绪塑造,即人与人之间本应相互理解却走向敌对仇恨的现实现状:灿烂热烈的盛夏不可避免地表现为寒冷阴郁的严冬。自此,影片对于创伤的基调就已奠定完成:不被理解,无法言说,就像保罗·策兰诗中的“各与各的夜厮守,各与各的死相处”一般。

二、创伤应对:锁闭、抛弃和和解

在完成对于创伤记忆的基调设定后,影片面临的首要问题,即是片中人物如何应对和处理内在创伤。如前文所述,《六欲天》是一部披着侦探类型片的外衣的抑郁症题材的文艺电影。事实上,如果从罪案片的角度来讲,《六欲天》的诸多情节、画面乃至节奏和镜头调度都是不合格的。影片缺乏强烈的冲突,节奏亦时时显得沉闷冗长,影片的表达目的本身就是为了重现抑郁症患者们的生存状态以及现实处境。分尸案件、警局、医院等元素亦是为了贴合影片气质而存在的——抑郁症患者们灰暗破败的内心世界。

从罪案类型角度来看,堪称不及格的《六欲天》如果以关注抑郁症患者的文艺片来看的话,它的内在逻辑和剧情推进便显得合理了起来。影片在确定了叙事氛围和基调后,面临着的首要问题即是叙事的推进方向。换句话说,那就是主角二人——阿斌和李雪,如何在沉浸于创伤记忆的状态下,寻找走出创伤的方法和继续生活的决心。从影片的剧情设置来看,对于创伤的应对,阿斌和李雪都经历了大致相同的三个过程:锁闭、抛弃,以及最后的和解。

首先是锁闭。如前文所述,在《六欲天》中,创伤是一种不被理解、无法言说的存在。它的特性使得阿斌和李雪在生活中形单影只,缺乏可以交流的对象。在这种生存状况之下,阿斌选择的对抗方法首先是生理上的,即长跑。在影片中,阿斌每晚都要出门去长跑。从医学角度来看,抑郁症是一种和生理密切相关的疾病。而在长跑的过程中,人能够放空自我,促进身体多巴胺的分泌——一种恋爱中同样会分泌的物质。多巴胺能够使人感到快乐和幸福,有助于心理状况的改善。阿斌选择长跑这种方式来缓解秦蕊的自杀带给他的创伤,与其说是出于科学的角度,不如说是无奈之举。在生活中,阿斌无法找到能够与他感同身受的人,因此他只能够本能地通过运动来调节情绪。与之类似的,还有李雪和心脏病医生同事之前的感情。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真正的爱情的,在二人交往的过程中,男医生相对于李雪而言是客体化了的。他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女儿离世后的寄托的存在,他无法抵达李雪锁闭的内心。

其二则是抛弃。这一点最浓墨重彩地体现于破案后,阿斌和李雪相约自杀。深陷抑郁症的患者们常常会陷入自我否定、丧失生存意志的状况。在不断反复地自省后,觉得生无可恋,人生已然失去了意义。当事人仿佛感到创伤事件就发生在当下,而引发“闪回”现象的诱因或情境可能会唤起创伤主体对创伤经历的回忆。在影片中,阿斌不断回忆起秦蕊自杀以前打给他的那通电话。秦蕊的姐姐强调,秦蕊的死都是阿斌的错。但以普通观众的视角来看,阿斌在那通电话中的言说和表现,都是人们在安慰他人时会说的话。如果说阿斌没有做好,那么也很难相信能有人比他处理得更好。但是,面对秦蕊自杀的局面,阿斌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咀嚼着那通电话,不断反思到底是哪句话出了错,几乎是强行地发现,或者说是创造了他所应当背负的罪责。于是阿斌和李雪在经过反复的创伤折磨后,决定相约自杀,实现对于现实的抛弃。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李雪的弟弟亦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多年以来,他都沉浸在造成外甥女离世的自责当中。他对于宗教的选择,也未尝不是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抛弃。从宗教上寻找精神的寄托和救赎,这的确是许多陷入煎熬和悲痛中的人会去做的。但李雪的弟弟被在放生活动中结识的熟人杀害接着分尸的剧情,似乎又在提醒着观众们,对宗教的皈依不过是镜花水月。

最后,应对创伤的便是影片中所呈现的和解。在影片中,饱受抑郁症煎熬的人物除了男女主角阿斌和李雪外,还包括着阿斌搭档磊哥、磊哥的前女友李婷和分尸案的受害者——李雪的弟弟。在决定依赖于宗教带来的慰藉,抛却现实中的种种记忆后,李雪弟弟的生命最终以离奇死亡告终。而李婷、阿斌和李雪都走到了和解这一步。影片中的和解主要以新生命——孩子的到来来呈现。在影片中,李婷对于磊哥的种种纠缠和对于阿斌的转向,完全可以看作是她在迫切地寻找某种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抑郁症的起因和症状各式各样,而李婷则主要表现在对于失去需要的恐惧。这种心理状态一直持续到新生命的降临。在影片尾端,李婷解开羽绒服,露出隆起的肚皮时,一种同现实的和解便出现了——她不再需要依赖他人。同样的,对于阿斌来说,李婷亦成为他与现实和解的契机。在潜意识中,阿斌将李雪视作前女友秦蕊的影子。在过往无法挽回的现状下,阿斌需要做到的是找到全新的希望,即便这个希望不稳定并且容易消逝。在经历过死亡的关头之后,阿斌选择了照顾李婷的孩子,将这个孩子作为自己下半生的希望。与此同时,李雪同心脏病医生的远走高飞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结婚,意味着家庭,意味着孩子,对于李雪,那也意味着和解和崭新的开始。

结 语

作为新人导演的首部作品,《六欲天》在场景设置、视听结合等许多方面都有着成熟、出色的表现。这固然可以归功于导演祖峰的演员生涯的积累,但他的真诚和用心亦无法忽略。《六欲天》的缺憾也同它的优点一样十分明显:剧情的排布、叙事的推进、高潮的缺乏,这些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让观者步入电影院的阻力。也许就像导演祖峰自己所说那般,他想要呈现的是抑郁症这个群体的真实状况,而不是为了迎合观众去塑造精彩的打斗戏。叙事作为一种艺术手法,可以将受创者郁结的“问题”外化,创伤的外化能够帮助人们从压制他们的“真理”论述(主流论述)分离出来,受创者通过“问题”的客观化,重新审视自我与生活的关系,寻找新的意义,复兴被压制的创伤经验。换言之,以《六欲天》为代表的讲述抑郁症群体的影片,对于现实生活中同样患有此类疾病的患者而言,可能是与现实和解的一个契机和出口。对于祖峰来说,《六欲天》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所需要的仍然是保持初心,为国产电影市场带来更多、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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