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家庭:弗朗索瓦·欧容的复沓与延续

2020-11-14 03:31苗琳娜
电影文学 2020年22期
关键词:失魂马塞尔维克多

苗琳娜

(河南中医药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在法国电影体系中,作者电影因其反类型等特点而常被归类到商业电影的对立面中。而弗朗索瓦·欧容却能罕见地凭借艺术导演的身份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兼顾了商业需求与艺术表达。2002年的《八美图》在保持着他一贯艺术风格的情况下,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从某种程度上说,欧容电影的生产伴随着浑然天成的混合性,能够将不同的电影风格自然地杂糅为一体。例如,他的第一部长片《失魂家族》杂糅了喜剧、惊悚等多种类型片元素,以及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八美图》混合了悬疑与歌舞喜剧。除了这种混合性外,欧容的电影又有着内在的连续性和统一性。欧容常沉湎于一些特定的主题和隐喻,这些主题和隐喻早已反复出现在他早年的短片中,其中十分显著的一个隐喻便是“杀死家庭”,且这个隐喻也持续影响着欧容后期的创作。

一、杀死家庭:欧容早期电影中的重要隐喻

20世纪90年代,欧容在早期职业生涯中凭借1988年的《全家福》、1993年的《维克多》以及1995年的《极乐死亡》被称为“可恶的婴儿”(“enfant terrible”),使他备受争议。欧容在这三部短片中表达了对家庭、死亡的迷恋,同时“杀死家庭”(shoot the family)的隐喻与“定格家庭”(shoot the family)的电影景观形成了双关。

在7分钟的短片《全家福》中,欧容讲述了一个男生先后杀死了的自己父母和姐姐,然后自己坐在三具尸体中间,为自己的“新家庭”拍摄全家福的故事。而1993年的短片《维克多》增加了更多性爱元素,用更加有侵略性的方式重复了该隐喻。影片讲述了一个叫维克多的男孩在杀死自己的父母之后,与他们的尸体拍照。在《维克多》整部影片中,有着数个重要的定格时刻和一张贯穿始终的合影,并且这些和父母尸体的定格时刻伴随着维克多的解放,而那张全家福合影却伴随着维克多惊恐的时刻。影片高光描述了维克多将父母的尸体摆弄到花园的秋千上,自己则在花园手淫至性高潮,随后和父母在秋千上合影。在这一场戏中,父母尸体的在场反证了父母作为“性压抑”符号的存在。而那张家庭合影却不断闪现在维克多性压抑的梦里,成为恐惧的指示,复而证明了父母作为“性压抑”符号的地位。影片结尾,与维克多发生关系的情侣穿上他父母的衣服,并与维克多开心告别。在完成了这个替换的仪式之后,维克多才埋葬了自己的父母。这样从《全家福》到《维克多》,“杀死家庭”的隐喻有了更加直白的延伸,家庭或者父母成为象征“压抑”的符号,“杀死家庭”成为叙事动力过渡到“拍摄家庭”或者“定格家庭”的阶段。欧容用这种具有强烈侵犯性的方式完成一次次压抑的解放与重生,抗争着家庭里的压抑暗流。此外,《维克多》结尾处用替换的方式暗示了一次家庭的重组,这一隐喻在之后欧容的长片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在1995年的《极乐死亡》中,“杀死家庭”与“定格家庭”的隐喻更加直白,“家庭”的指涉对象也更加明确地成为“父亲”,儿子则成为被压抑的对象。《极乐死亡》讲述了儿子因为父亲嫌弃他样貌丑陋,所以拒绝承认他们的父子关系,并憎恨父亲,却在父亲患重病的时候去探望父亲的故事。在第一次和姐姐去病房探望父亲时,儿子没有被父亲认出来,便仓皇逃跑。出于怨恨,他之后带着相机潜入了父亲的病房,为他的脸与身体拍下了许多照片。儿子的自我厌恶和对父亲的抗争在一个片段中达到高潮。在冲洗出父亲脸部特写的照片之后,他故意挖出了照片中父亲的眼睛,然后将这张照片作为一个面具,盖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对着镜子端详这张戴着“面具”的脸。父亲的形象就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压抑着他的存在。

从《全家福》到《维克多》,再到《极乐死亡》,欧容一直沉湎于“杀死家庭”的隐喻之中,这一隐喻也演变得越发具象。“家庭”往往指涉着父亲,“杀死家庭”包含着对压抑、对边缘身份的反抗,是对家庭的解域,“定格家庭”则意味着一次重组或者替换,而非拆解家庭结构。这一隐喻一方面折射出了欧容对传统家庭结构的反抗欲,另一方面折射出他对家庭结构的尊重,便选择了重组或者替换的方式去融入边缘化的元素,让家庭结构得以存活。从叙事层面来看,这一隐喻促成了欧容长片创作的叙事模式,将叙事聚焦在家庭内部,以死亡或者谋杀为起点,消灭家庭中的压抑因素,完成一次家庭的重构,这一模式在他的第一部长片《失魂家族》里变得更加明显。

二、承袭短片:《失魂家族》作为叙事模式

无论从创作时间轴,还是从叙事结构上来说,《失魂家族》都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失魂家族》描述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现代家庭中的故事,电影中所有的危机与反常都源于一只被科学家父亲带回家的小白鼠。任何与小白鼠发生接触的家庭成员都开始举止反常。他们的儿子Nicolas出人意料地宣布了自己同性恋的倾向,且和女仆的黑人丈夫Abdu发生了关系。他们的女儿Sophie则故意从窗子摔下去,导致了下半身瘫痪,和自己男朋友的关系突然转变成了施虐与受虐的关系。更令人惊奇的是,Nicolas的母亲在接触了小白鼠之后,为了矫正儿子的同性恋倾向,决定性诱惑儿子。而在这段充满反常与颠覆的状态中,父亲扮演了“沉默的家长”的角色,置身事外。而父亲却在和小白鼠相处之后,梦见自己亲手射杀了自己所有的家人。在危机之下,其他家庭成员决定出游,并发现这只入侵的小白鼠是罪魁祸首,并转告给了父亲。父亲在接收到此信息之后,将小白鼠做成了一盘菜肴,亲口吃了下去。然而,他却在之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白鼠,被恐慌的家庭成员杀死。

与上述短片相似,这个法国中产家庭被压抑着。在电影开场里,导演运用了一个摇镜头拍摄了父亲回家的情境,紧接着一个固定镜头正面拍摄着房子的大门,画外音则伴随着一首献给父亲的生日快乐歌。静止镜头下,生日快乐歌的画外音被几声枪响打破,暗示着父亲射杀了其他的家庭成员。这个场景最后和父亲的梦相契合,也暗示着父亲就是这个家庭压抑的来源,也让父亲沦为将被杀死的对象。

除此之外,《失魂家族》强化了欧容惯用的叙事模式:以侵犯物为触发器,融合谋杀、死亡与偷窥等元素,激起家庭内部具有颠覆性的欲望,使内部不符合原有伦理规范的元素浮现出来,以促成充满戏剧性的家庭重构。在《失魂家族》中,欧容运用了更加超现实的手法,将入侵的小白鼠变成了“解域家庭”的符号,让它的入侵激发起潜藏在家庭内部的反父权中心制的欲望,而置身事外的父亲作为沉默的家长最后与小白鼠合为一体,二者的死亡则促成了“再疆域化家庭”的结果。《失魂家族》中,“再疆域化家庭”的主题在“杀死家庭”与“定格家庭”的隐喻中得到完成。影片最后,出游的家庭成员在回家后发现了已经变成白鼠的父亲,惊慌之下杀死了“小白鼠”和“父亲”,以“杀死家庭”的隐喻完成了“解域家庭”的步骤。影片结尾处,原本家庭里的母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的男朋友、女仆Maria以及她的丈夫Abdu共同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女儿Sophie被自己的男朋友David搀扶着,女仆和母亲和谐相处,儿子和Abdu站在一起,定格了一个重构的家庭。到这里,影片通过“定格家庭”宣布了“再疆域化家庭”的完成。

欧容通过“杀死家庭”和“定格家庭”的隐喻,完成了从“解域家庭”到“再疆域化家庭”的转变,这既反映出他反抗的一面,也透露出他保守的一面。“杀死家庭”表现出他对传统父权制家庭的反抗,显示出对被边缘化的“他者”与“他性”的包容,将它们在家庭范围内正当化。然而,“再疆域化家庭”对家庭进行重构反过来承认了家庭在法国社会中的重要地位。

从更广泛的层面来看,这种“再疆域化家庭”的反抗方式和法国共和政体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种政体之下,遵循着普遍主义的原则,让“公民”这个概念不具有排他性,相反具有极高的包容度。它让国家变成了一个政治共同体,而不仅仅是拥有共同语言、单一种族的社群。然而,这种共和政体和普遍主义的原则也站在了特殊主义的对立面,忽略了公民体系中因为社会经济条件差异形成的不同阶级,且不鼓励公民们对特殊身份的追求,因为在共和体系下,每个人都只有一种身份——法国公民。立足在这个观念之下,欧容电影中的“家庭”则成了“国家”的一个微观缩影,通过“再疆域化家庭”的隐喻指涉着共和政体下对不同身份的吸收与同化,而重构的家庭也恰好强调了在共和政体之下,家庭和国家仍然处在中心的位置。

得益于这样的创作观念,所以即便坏小子如欧容在影片中大胆地“杀死家庭”“解域家庭”,而“定格家庭”与“再疆域化家庭”的隐喻也能让他赢得法国观众的共鸣与认可,这一点在《八美图》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三、《八美图》:掩藏在类型片之下的“杀死家庭”

在《八美图》中,欧容再次聚焦法国中产家庭,构建了一场发生于圣诞期间,扑朔迷离的对家庭主人马塞尔的谋杀案。通过马塞尔身边八个女人的歌舞与演说,真相、谎言、怀疑与猜忌逐渐浮出水面。最终,八个女人的秘密被一一揭晓。而假装被谋杀的马塞尔在知道这些秘密之后,选择了开枪自杀。

相比于《失魂家族》中运用超现实的方式,将“小白鼠”符号化,《八美图》中“杀死家庭”的情节显得更加直接,不过却隐藏在了类型片的外壳之下。《八美图》作为一部歌舞片,欧容巧妙地融合了犯罪悬疑片和喜剧的元素,并且构建了双层的叙事结构。一层是在封闭的房间内找出“谋杀”马塞尔的凶手,另一层就是八个女人的交代如何促成了马塞尔的自杀。这场假谋杀就是整部电影的叙事动力,它也昭示着马塞尔是压抑着这座房子的幽灵。在找出真凶的过程中,欧容将女人们之间的猜忌巧妙地转化成了一场场歌舞。这些歌舞片段如同独白,八个女人一一上场袒露心事。类型元素的包装与双重叙事成为一种策略,它让那些谋杀、死亡与偷窥成为类型片的前提,它也让乱伦、出轨等具有颠覆性的元素变成了类型片的一部分。因此,让激进的元素在表达中变得柔和。

“杀死家庭”的隐喻在双层叙事的模式下也更加温和。在第一层叙事结构中,马塞尔假谋杀促成了女人们的坦白:他的妈妈早已假装残疾数年,妻子因不满马塞尔的忽视而准备私奔,大女儿怀上了他的孩子等。女人们的歌舞如同她们的真实画像,袒露了她们在这个如囚笼一样的房子里因马塞尔而受到的伤害,进而否定了这个家庭里严苛的父权制结构。在沉默的家长马塞尔的偷窥下,女人们如同独白的歌舞不断解域着整个家庭。在第二层叙事结构中,“谋杀”变成了一场闹剧,沉默的家长自杀,其小女儿控诉在场所有女人,认为是她们杀死了父亲。伴随着马塞尔的死亡,“解域家庭”也就此完成。影片在最后用固定镜头定格了八个女人手牵手站在一起的和谐景象,一个新的“家庭”就此诞生。

在类型片的外壳之下,“杀死家庭”的隐喻变成了类型片叙事的从属部分,从而让欧容影片中曾经激进的元素变得温和。更重要的是,影片结局中家庭的再疆域化巩固了家庭在法国共和政体的中心地位,遵从了法国普遍主义的原则。

结 语

纵观欧容的作品,“杀死家庭”反复出现,与“定格家庭”双关构成了一个重要的主题。早期电影中,它是对父权家庭结构激烈的反抗,是“解域家庭”与“再疆域化家庭”的萌芽。首部长片《失魂家族》作为叙事模式,用高度符号化的方式奠定了“解域家庭”与“再疆域化家庭”的母题,且这一母题与法国的共和政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八美图》则将“杀死家庭”隐藏在类型片之下,用更温和的方式表达着这一母题,而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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