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铭
在林博彦和黄承聪(以下简称林黄)的作品《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中,第一部分是一台用硬纸筒和来复枪瞄准镜制成的长焦针孔相机。硬纸筒来源于林黄的一次打印输出,这个长达1800 毫米的纸筒被消光处理,与末端的针孔组成了一个光圈值为f/1250 的镜头。林黄为它配上一个木制的4x5 胶片后背,而取景器则直接采用了一个倍数可达20 倍的瞄准镜,让整个相机看起来更像是一架无后坐力炮。作者二人穿上迷彩服,把这个外观极其夸张的相机搬到郊外进行拍摄,并把拍摄所得称之为“战利品”。
作品的第二部分,林黄在一个玻璃球上涂布感光乳剂后,将其置于一个多镜头的“带有五个针孔的相机”中,让它可以对来自五个方向的成像感光,成为一个立体的感光面,然后把一台幻灯机进行了功能上的反转——从投射影像到接收影像,用这台幻灯机来对显影之后的“玻璃球负片”进行拍摄,并实现了对玻璃球上负像的反转。
作品的第三部分“将计时仪器变成摄影工具的一次改装”,一台Copal 牌翻页时钟被他们拆下页片并贴上感光相纸,配合3D 打印的镜头转接器把一枚大画幅镜头安装在页片前,使这个时钟变成了一台以会随时间翻动的页片为底片的相机,曝光时间可长达24 小时。林黄在专访中表示每次曝光“将成为一次非线性地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记录。翻页时钟上的数字亦会显示在图像上,每张照片具有的及整个摄影过程的时间性以此被突出。”
在这三部分中,林黄的试验一直贯穿着对相机本身的改造。第一部分的长焦针孔镜头完成了对摄影爱好者的调侃,从摄影术诞生以来,有关于摄影的技术便被不断地提高,摄影从一开始被“逐渐壮大的中产阶级”所需求,到现在已经成为了无处不在的媒介。相机已经从一开始的缓慢笨重发展为越来越轻便快捷的形态。在营销口号的推动下,相机公司向普通用户卖出了无数的专业相机。在当今社会中,相机本身已经成为一种没有所指的消费符号,购买者乐于讨论其昂贵镜头所带来的景深效果或是色彩效果,在网站与论坛上为了某个牌子而争论并乐此不疲,从对摄影家作品的“模仿”转向了对“超真实”的摄影的“仿真”。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林黄会用一个1.8 米的长纸筒和针孔制造出一个光圈极小的长焦镜头了,而这个镜头被制造出来之后,用它所拍摄的影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对技术迷恋的反思。 作品的第二部分则把普遍为二维平面的感光底片转换为三维,同时让显影的影像在负片与正片之间进行了转换,这两种转换都是对工业时代摄影的可复制性的指涉。塔尔博特的卡罗版摄影术生成了第一张可供复制的负片,在广泛传播和复制生产的要求下,摄影所生成的影像大都是二维平面的,可以想象曲面形式的底片进行复制和输出的难度。
而第三部分则引入了曝光时间的概念,并且对摄影的曝光时间进行了一次改写。对比起尼埃普斯因为长达8 小时的曝光而导致影像中建筑东西面都受光的“阳光摄影术”,目前的普通数码相机早已拥有超越人眼的快门速度和极高的感光性能。林黄却重新把被压缩的曝光时间拉长,并直接把时钟变成一个可感光的底片,来强调曝光所耗费的时间。笔者认为林黄无意以这一部分把摄影的时间概念与“时基艺术”联系起来,但时钟相机所生成的影像确实是带有强烈的时间符号,翻页时钟的页片上的数字十分明显地出现在影像中,让这一部分带有除去长宽高之外的第四维,用他们的话来说“最终的按照时间顺序所拍摄得到的影像,会是对时间与空间的非线性记录”。这种模糊的指向虽然引发了进一步的思考,按照林黄的本意“三个部分不是分裂的意思,而是自然产生的三个单元。其实是完整的系列中的三部曲,每一部分使用不同的工具,各有不同的feature(特征)和重点,这些feature 和重点是相联系的,最终指向的是同一主旨,即相机的建构直接影响了我们可以拍摄的照片,从而也控制了我们观看和了解外部世界的方式”如此看来,这三部分最终回归到照相机本身的问题上来。
而整个作品中,为了维持“照相机”这一基本概念,“暗箱”没有被改变。暗箱可以认为是现在普遍使用的照相机的最原始形态,后来的照相机也基本没有离开暗箱的形式。暗箱所带来的“暗”是获得理想影像的技术性要求,同时暗箱也具有排他性——因为暗箱的存在,来自其他方向的光线最终被阻隔在成像面之外。所以在这个作品当中照相机的摄影功能没有被破坏,通过不那么方便的照相机来进行摄影这个逻辑最终得以自洽。
《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获得了第八届的三影堂摄影大奖,颁发奖项的评委巫鸿先生强调此次的评审更关注艺术家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以及其提出的问题和解决方案。林黄二人所创作的作品更多是以观念为导向,在照相机改造的实验中,他们产出的影像更像是说明书式的插图或是实验结果,影像本身难以通过艺术摄影语境下的符号学分析来理解,也很难贴合远在19 世纪的波德莱尔所书:摄影的唯一功能就是作为知识研究上的支持“艺术与科学的女仆”。作者在过程中保持了极大的克制,甚至是冷酷的。影像以黑白摄影的方式产生,被摄对象被安放在照片中央或者是纯白的展台上,不免让人想起以贝歇尔夫妇为代表的“类型学”摄影,但这种来源于考古学的分类方法,也不适用于林黄的作品中的影像。
那些被改造的照相机也被展示出来,按照《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这个名称,林黄可能更倾向于把“工具”作为作品的主体,但是在一个摄影奖项下,又难以简单地把这个作品称之为“装置艺术”。
面对这样难以归类的情况,笔者认为《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中的影像与罗伯特·斯密斯的“大地艺术”作品《螺旋形防波堤》的记录档案照片情况类似——作为艺术行为的存在样式。与《螺旋形防波堤》相似,《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同名画册出版以后,林黄的照相机改造与它们的实验报告式的影像被市场打包买下,最终成功地转变成了商品。至少从市场的角度看来,这种归类是生效的。
注释
① 该公司生产大画幅相机镜头及快门。
② Freund,1980
③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的类像理论。
④ William Henry Fox Talbot, 1800~1877
⑤ Calotype, 一种早期摄影术。
⑥ Joseph Nicé-phore Niépce, 1765~1833
⑦ Heliograph, 一种早期摄影术。
⑧ 2016, 色影无忌专访。
⑨ Baudelaire,1859:297
⑩ Typology, 1903 年,蒙特留斯(Gustav Oscar Montelius), 《东方和欧洲的古代文化诸时期》,该书的第一章系统地阐述了“类型学”,“类型学”理论认为,通过“类型学”的方法可以研究文化之“物”的断代、编年、谱系乃至发展规律。
⑪ Robert Smithson,1938~1973,著名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