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兰
(绥化学院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电影《何以为家》由黎巴嫩导演娜丁·拉巴基执导,于2019年4月29日在中国内地上映。电影围绕男孩赞恩·阿尔·哈吉的悲惨境遇展开,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段呈现了在黎巴嫩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着的苟延残喘的边缘人群——叙利亚难民的凄惨生活。作为黎巴嫩本土导演,娜丁·拉巴基的成长经历中充斥着战争与混乱,她对在战乱中成长的孩子所经受的痛苦洞若观火,尤其是连基本生存都无法保障的难民孩子,其悲戚的成长之路更是直击她柔软的内心,因此她以圆融的叙事手法和细腻的情感编织,深度刻画了黎巴嫩因贫穷而生的社会百态——童工、童婚、非法移民、非法居留、毒品交易、无户口居民等多重困苦生活图景。
黎巴嫩拥有“中东小巴黎”之称,是中东地区的政治文化交流中心,是集商业、旅游、传媒于一体的国际都市,置身其中,仿若走进了一个现代化的欧洲都市。然而,遗憾的是,这些繁华都是表象,近年来的黎巴嫩伤痕累累,昔日的繁荣摇摇欲坠,在持续的垃圾危机、庞大的难民数量和无处不在的暴力冲突下,这个国度正在走向崩溃。贫富差距巨大是黎巴嫩的痛点,占全国总人口不到2%的富人阶层的财富总和与占总人口60%的低收入阶层掌握的财富总和相当,这意味着富人阶层在享受着财富带来的舒适时,那些远离财富中心和权力中心的低收入人群只能苦苦徘徊在生存线上,为温饱而忧。电影《何以为家》当中一系列恶劣的存在每天都在黎巴嫩重复上演,这当中的任何一点都可以延伸为一部有深度、有思想的反映社会现实的电影,但娜丁·拉巴基执意将镜头聚焦在难民儿童的生存压力上,主要原因在于,儿童问题是黎巴嫩一个非常突出的社会问题,肩负着未来希望的孩子们正在沦为社会的边缘人群,这种不符合常态的社会秩序必须引起深思,诚如娜丁·拉巴基在接受专访时所表述的:“在这样一个贫穷和混乱的国度,每一个能够成功被制造出来、走出国度获得关注的电影作品,都是某种程度和形式的寻找外力帮助的呐喊。”
19世纪末20世纪初反实证主义社会学思潮的主要代表之一、德国社会学奠基人格奥尔格·齐美尔在1960年发表了一篇名为《陌生人》的文章,该文章中,齐美尔提出了“stranger”的概念,即陌生人、异乡人。这是齐美尔在空间意义上以距离的角度对外来人的社会属性进行的界定。循着齐美尔关于“外来人”的分析思路,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提出“边缘人”的概念并予以明确,随后经过斯通奎斯特(1937年)、高德伯格(1940年)、格林(1947年)、格罗文斯基(1952年)、安东诺斯基(1956年)、迪克·科拉克(1966年)等人对“边缘人”概念的精致、限定、深化乃至抨击后,“边缘人”的概念在社会学领域被厘定为偏离社会主流的人,这类人群所带有的边缘性体现在政治上的弱势与无权势、经济上的落后与萧索、文化上的少数及被忽略的存在等,是一切意识形态中心话语的旁溢。因此,电影叙事的边缘性体现于对非中心世界的越界创作,是一种以工业题材为蓝本实行经验创作的电影创制过程,其开拓了非流行的个人生命与美学体验,更从人性表达的层面剖开人性的褶皱处,引领观众在电影中不断勘验和感受人性的新地缘。因而,从该层面来说,电影《何以为家》无疑是一部将边缘叙事演绎得痛快淋漓的佳作,其从主人公遭遇的悲惨的生活境遇、缺失的身份认同、令人窒息的绝望等角度还原了黎巴嫩社会的不堪,展现了一幕幕黎巴嫩难民为了活着不得不在主流文化社会边缘艰难徘徊的生存困境,极具人文意味与情怀。
电影《何以为家》原名为《迦百农》,迦百农是圣经中的地名,地处加利利海域附近。据称,耶稣开始传道时,便迁居于此。因而,迦百农被认为是耶稣显现神迹的地方。不过,那里的人民选择将耶稣赶出城外,从此这座城沦为“一座被上帝遗弃的城市”,是被诅咒的地方。另外,迦百农在阿拉伯语中代表着混乱和灾难之意。因此,从电影片名来看,就意味着其充满了杂乱和失序,而电影剧情正是如此。
电影《何以为家》的主人公赞恩一家为了躲避叙利亚的战争逃往黎巴嫩非法居留,因为无法获得合法身份,他与父母及6个弟弟妹妹挤在一所破败狭小的房子里,没有枕头,没有毯子,更没有床,孩子们睡觉时只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为了生存,赞恩担负起了与年龄并不相当的责任,不但上学成为奢望,更要每天穿梭于街道间,或为了贩卖廉价的果汁,或为了给杂货店老板的顾客运送煤气和水,以此赚取微薄的收入。甚至,在父母的指使下,他开始变相贩毒,首先以假冒的处方到药店开取中枢性镇痛药物曲马多,面对医生的询问,要么谎称妈妈肚子做了手术,要么编造母亲后背扭伤的谎言,待顺利拿到药品之后就带回家交给母亲舒亚德·阿尔·哈吉,由其碾碎并放到水中溶解,而后将衣服浸泡在其中充分吸收曲马多溶液,随后晒干。之后,舒亚德会带着这些衣服以探监的名义将其交给她在监狱服刑的大儿子,由他重新用水提取制成可以饮用的含有镇痛药的饮品进行售卖。探监过程中,当得知儿子将含有曲马多的水卖到15美元一瓶时,舒亚德满脸笑意,不停夸赞,可见其本性的贪婪与无知,这正是赞恩悲惨生活的源头——原生家庭带来的原罪。
赞恩父母的愚昧远不止如此,当赞恩提出想去上学时,他的父亲瑟利姆·阿尔·哈吉几近愤怒地说道:“你没事上什么学,继续在阿萨德的店里干活便是了。”此时母亲出面缓和紧张的气氛,不过她的话语则再一次印证了赞恩生活的昏暗:“就让他去学校认几个字怎么了?他想去上学你就让他去呗,这不正好嘛,反正学校会管孩子的吃穿,这也是替我们省事了啊……你看看扎赫拉的儿子法里德就知道了,人家从学校里一摞一摞地往家拿东西,学校会送垫子啊、衣服啊,都是咱们缺的……他以后还能在学校吃饭,也能给我们带好吃的回来啊……”此话足以见得,舒亚德一方面将孩子当成了麻烦,另一方面又将其当作谋生的工具,而全然没有一丝亲情。这是赞恩的悲哀,更是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儿童面临的窘态。疮痍满目的赤贫生活中,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们以稚嫩的肩膀扛起太多沉重与荒凉,即便用尽全力赚钱贴补家用,但在这个缺乏教育引导、罪恶横行的社会底层,贫穷仍旧像一张无形而有力的网,将赞恩这样的社会边缘人群包裹其中,无法挣脱亦无法扭转局面,从而使贫穷在一代又一代中循环往复地传承着,最终与希望和美满渐行渐远。
单单在两小时的电影中,赞恩的生活便令人潸然泪下,殊不知,这短短光景,已然浓缩了中东无数在水火中苦苦挣扎的孩子的一生。孩子是未来的希望,然而,在这些区域,根本像是没有未来一样,实在令人痛心!
电影最后,经历了种种磨难的赞恩不得不在监狱中以5年刑期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他幸运地获得了一个控诉的机会,控诉他那只管生孩子不管养孩子的愚钝父母,从而点燃了那一丝丝改变命运的光亮。可见,导演娜丁·拉巴基在赞恩这个人物形象上所极力展现的,正是个体处于悲惨境遇中的生存与抉择的矛盾力量,而这,正是黎巴嫩边缘群体所缺失的。某种程度而言,该电影的创作者更像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先锋者,将尖锐的社会矛盾直抵观者心间,呼吁变革,迎接美好。
叙利亚战争爆发之后,大量人口逃亡约旦、黎巴嫩、土耳其等邻国躲避战争,由于难民数量巨大,联合国难民署难以对所有难民进行妥善安置,因而,绝大多数的难民都无法通过合法途径申请移居欧洲等地,只能采取偷渡、无身份等方式在逃难地苟且偷生,身份的缺失由此成为黎巴嫩难民面临的巨大难题之一。作为难民生活的人们,在居住区域、工作、医疗、教育、生育等方面受到诸多限制,比如,在黎巴嫩工作的外来女佣是没有生育权的,一旦怀孕,将面临被雇主解雇进而被遣送回国的命运。缺失的身份认同迫使难民无法通过获得全新的身份定位获取自我的存在确证,只好徘徊于社会边缘,被困苦所裹挟,无法触碰幸福。
电影《何以为家》在多个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影射,折射出难民个体在社会边缘苦苦挣扎的痛苦和命运的无情的同时,引发观者陷入深思。电影中,赞恩出于对父母将刚刚月经初潮的11岁妹妹萨哈嫁给杂货店老板阿萨德的愤怒离家出走,居无定所,饥肠辘辘,幸而被非法居留黎巴嫩的埃塞俄比亚人拉赫·艾丽莎收留,拉赫即处于非常尴尬的无身份境地。拉赫曾经为一位白人雇主做帮佣,恋爱并意外怀孕后为了不被遣返回国她不得不离开那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住在由几块铁皮搭起来的连一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的简陋房子里。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将孩子隐藏在购物车中,并为了能尽快获得一个新的身份证劳碌着。遗憾的是,黑心的办证人阿斯普罗不但没有一丝同情还趁火打劫,向焦急办证的拉赫狮子大开口,任凭拉赫苦苦哀求仍旧无动于衷。最终,拉赫还没攒够办证的费用便由于非法入境被判入狱,被迫与她最爱的孩子分离。
拉赫的不幸是21世纪以来严峻的战争移民问题的缩影。意图摆脱战乱的人们千方百计迁往新的居住地以期获得稳定幸福的生活,殊不知,他们并不为陌生国度的主流生活所接受,甚至由于不具合法身份而被排斥,遭受战争移民身份、社会边缘身份的双重挤压,卷入新的不堪,原本向往的愿景成为一堆泡影。电影《何以为家》关于难民缺失的身份认同问题的揭露凸显了黎巴嫩繁荣社会图景下深掩的社会危机,是创作者之于战争、人性、生命等层面进行的深入思索,彰显了非凡的艺术力量。
自上映以来,《何以为家》便以绝佳的口碑和感人至深的情节赚足了观众的喝彩和眼泪,然而以这部电影触及的社会痛点而言,导演娜丁·拉巴基更期望看到的应该是人们关于难民处境的态度:“我不想天真地说电影可以改变世界,但如果它可以改变你看待这些孩子的态度或是你看待你自己生活的态度,那么它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改变你。当千千万万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些问题时,真正的改变才会开始发生。”从整体上而言,这部电影做到了,因为这不单纯是一部剧情电影,更是一部以真实事件改编、起用真实难民作为演员的深度再现边缘人群艰辛人生的纪录片,拥有足够的力量叩开业界关注社会边缘群体生活现状的大门,从而一定程度地改善千千万万个难民的艰难生活,这是一部优秀电影应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