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楠
(商丘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产业化程度高,叙事合理性往往让位于娱乐性的超级英雄电影被认为是典型的“爆米花”电影,但这并不意味着超级英雄电影无深度可言。事实上,在电影人为超级英雄电影铸就魅力光环,对其类型边界进行探索时,叙事深度始终没有远离他们考虑的范畴。观众从这一类电影中,得到的除了有视听娱乐,心灵慰藉之外,通常还有对如末世、乌托邦、人类主体性等问题的思考。由大卫·桑德伯格执导的《雷霆沙赞》(2019)正是如此,在笑料不断,诙谐逗趣的叙事背后,隐含着桑德伯格团队乃至DC漫画公司对于现代性焦虑的思考。
现代性的概念被普遍运用于政治、经济以及哲学、社会学等领域中,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对其有着不同的解读。英国的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是一种起源于17世纪的欧洲,随后影响力扩展到全世界的社会生活与组织模式;而德国的哈贝马斯、法国的利奥塔等则倾向于从精神层面定义现代性,认为它是一种与理性相关的宏大叙事;而马克思则在对资本与劳动关系的分析中,认为现代性即工业化的世界。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认为,现代性“延续了18世纪启蒙理性的传统,是科技进步、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社会变化的产物”,一方面,它意味着人类在科技、文明上的巨大发展,以及在生活水平上的显著提高;另一方面,它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导致某种焦虑情绪滋生,“反现代性”的声音出现。而在超级英雄电影中,这种对现代性有所怀疑或排斥的意识,也屡见不鲜。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科技之恶,或是超级英雄本身感受到了科学技术造成的危机,如钢铁侠托尼·史塔克主动终止了自己公司军火的研发与制造,或是科技为反派所掌握,如九头蛇、伊万·凡科等无不是以科技涂炭生灵的反派。此外,超级英雄电影还有着向古老的魔法或神话复归的倾向,如奇异博士、雷神、海王等史诗故事,都与工业、现代社会经济制度等保持了一定距离,是一种对传统的再造与发明。
除了科技作为双刃剑伤害着人类外,旧时代长期维持着社会秩序的伦理关系也在现代遭到破坏甚至颠覆。《雷霆沙赞》中,十四岁的男孩比利·巴特森一直在苦苦找寻着自己的母亲,他为此不惜一次又一次地逃离所在的寄养家庭,成为社工们头痛不已的“问题少年”。对于比利来说,养母永远不能代替生身母亲。在比利的记忆中,四岁的他在游乐场中为了一个罗盘而与母亲失散,他在多年承受失怙的痛苦的同时,也在想象着母亲失去自己的悲痛,被自责和对母爱的渴求驱使着不择手段地查询名叫“瑞秋·巴特森”的适龄女性信息。然而在他终于找到之后,才得知当年是身为未婚妈妈的母亲不愿承担抚育比利的重任,于是故意制造了走失事件,而如今重新建立家庭的瑞秋,对比利表示出了十分抗拒、警惕的态度。比利一直带着的罗盘指向的不是团圆而是失望。
在十四岁的年纪,比利已经遭遇了两次抛弃。在被生身父母抛弃后,比利对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产生的尽是美好的幻想,这也使得他在好不容易找到生母,被生母拒绝承认后,受到的打击是十分惨重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比利在意外获得沙赞的绝世超能力之后,想到的并不是如蜘蛛侠等超级英雄一样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是不断地在外炫耀,上街卖艺挣钱、拍小视频博取点击率等,这些幼稚的、有违人们对超级英雄审美期待的行为,都源于比利内心的自卑、焦虑和安全感的缺失。被两次抛弃的比利急切地需要用自己以为“酷炫”的方式,从主流的、成人的世界中获得肯定。现代社会中,人的自私、性解放等,导致了比利焦虑无依的生活状态。
在传统伦理中的“母慈”为瑞秋打破的同时,反派赛迪斯·希瓦纳博士违背的则是“子孝”。赛迪斯自幼就感到自己在家庭中格格不入,父亲忙于工作,对自己十分严厉且偏爱长子,哥哥对自己也时有欺负之举,兄弟争闹中发生的车祸导致父亲残疾,更使父子关系雪上加霜。而被老沙赞淘汰则让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赛迪斯人格逐渐扭曲。在偷袭了老沙赞,得到超能力后,赛迪斯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杀兄弑父,并摧毁了父亲建立的希瓦纳公司,因为公司是父亲忽视自己,重视兄长(哥哥身处董事会而赛迪斯没有)的体现。希瓦纳公司的一场屠戮,意味着传统的价值观被冲击,父道的尊严被挑战,人的伦理出现错位。
如前所述,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一方面享受着现代文明的诸般成果,而另一方面新的问题又随之产生,部分人依然生活在精神的挣扎与痛苦中。在《雷霆沙赞》中,比利和他的兄弟姐妹,这几位后来得到了超能力的沙赞,就是这种精神痛苦的承受者。比利等六人都是失去了自己亲生父母的孩子,他们在美国的寄养(Foster Care)制度下被送到罗莎与维克多夫妇家中生活。本身就是在寄养家庭中长大的罗莎充满母爱,以抚育六名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来回馈社会。为了让这六个孩子拥有幸福的童年和青少年,罗莎和维克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应该说,罗莎与维克多是六名沙赞的成就者之一,沙赞是现代社会的受惠者。然而在这六名各怀心事的孩子身上,美国现代社会的症结也隐隐凸显了出来。
主人公比利本人,是“White Trash”(白人垃圾),即贫穷白人的代表,缺乏教育和来自原生家庭的关爱,缺少对法律和权威的敬畏,游走于违法犯罪的边缘,是美国社会底层白人的特征之一。在电影中,比利一开始为了找到生母的住址,不惜报假警,将警察锁起来,偷用警车上的对讲机和查询系统,临走还拿走了警察的午餐,他用错误的方式来实现原本合理的诉求;而同处一室的弗莱迪·弗里曼,则是腿有残疾的少年,行动须臾不能离开拐杖,这使得弗莱迪在学校中常常受高年级学生欺负,而比利不仅不愿意为弗莱迪挺身而出,甚至还动过偷弗莱迪收藏的超人子弹的念头;身材肥胖,其貌不扬的弟弟佩德罗则是拉丁裔的同性恋者,小弟弟尤金是一个沉迷电脑游戏,有黑客潜质的亚裔,两个人对比利的到来一开始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颇为孤僻;小妹妹莎拉则是一个黑人姑娘;大姐姐玛丽则代表了独立女性,正面临申请大学苦恼的她渴望主宰自己的命运,为此总与他人发生争执。不难看出,罗莎的家庭会集了美国社会的六个居于弱势的群体,他们疏离于主流社会,在学校中遭受各种霸凌,彼此也存在隔阂,孤立无援。现代社会主张人的平等,鼓励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人普遍认可,无论人健全或残疾,拥有怎样的性别或肤色,都不应该成为被歧视的借口,然而现实社会中歧视又没能被彻底消弭。现实不断否定人的理想,现代性提供了人享有权利与自由的思维,却并不让人充分获得权利和自由,这正是现代性的悖论,西方文明发展的不平衡也由此显现。
在深切地感受到残障给自己带来的限制与痛苦后,弗莱迪选择了以超级英雄故事来实现代偿,他大量地搜集超人、蝙蝠侠等超英的周边,也是在比利变身为沙赞后,积极地鼓动比利测试自己的速移、抗击打、飞行等能力,毫不吝啬地夸赞他“和超人一样酷”。而原本对超级英雄一窍不通的比利也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体,并且接纳了参与维护现代社会秩序的“高级责任者”这一身份。漫画书中的超级英雄和身边的沙赞比利,是不良于行的弗莱迪理想化的投影。而比利也乐于分享自己的巨大力量,在电影最后,他让五个兄弟姐妹都成为沙赞,各自拥有沙赞的一项超能力。大家由此变得空前强大,参与到对城市的拯救中,弗莱迪也终于能够感受到不用拄拐行走,万众瞩目的感觉。电影中超英、变身等话语的“过量”,恰恰映衬出的是现实中的“匮乏”。在现代社会中,人和人互为他者,族群和族群之间割裂,尤其是有色族裔、女性、残障人士、性少数者以及贫穷者被边缘化的现状是难以改变的,在无法通过大喊一声“沙赞”便完成阶层跃升,进入社会主流的情况下,他们依然是彷徨不定的。
电影以罗莎夫妇的爱凝结起了比利和其他人,以六个兄弟姐妹在学校里终于坐在一起吃午饭,尤其是肯定了罗莎的“超能力”,即“做个寄养妈妈”,让电影有了一个温暖、乐观的结局,但电影依然清醒而不乏悲悯地提醒了观众,弱势群体有着难以完成现代社会中的突围,无法解决“意识到平等”与“无法得到平等”冲突的现状。
在《雷霆沙赞》中,得到变身际遇的除了六名沙赞外,还有反派赛迪斯,他代表了现代性焦虑下人性的异化。现代性是与理性息息相关的。理性文化的占据上风,使人们抛弃了宗教描绘的完美世界,抛弃了对乌托邦的幻想,但理性也导致了一套令人类绝望的生存竞争法则,这也衍生出了利己主义、官僚主义,以及生态失衡、贫富分化等多方面的问题。《雷霆沙赞》中普通人的抢劫、猥亵女性、校园霸凌等,也都是这一生存竞争发展的恶性产物。于是人们寄希望于拥有更多的物质和力量,以在这个你争我夺的此岸世界中更好生存。结果就正如学者所指出的:“现代人的社会生存样态并没有因为理性文化的指引而走向生活的自如自我和自由的状态,相反,现代人的生活状态滑向了一种普遍性的焦虑感、压抑感和危机感的困境。”
赛迪斯的博士身份,他运用大量科技和符文知识来整合信息、探寻沙赞秘密的情节,就是电影给予他的理性标签。然而在电影中,他为报复老沙赞昔日的否定,处心积虑杀死老沙赞释放七宗罪,理性带给他的却是疯狂。原本追求力量为实现自主性,实现自我解放,结果得到的却是依附性,自己反而被压迫:与其说赛迪斯是七宗罪的操纵者和领导者,实际上他是被“嫉妒”这一怪物附体者,是被操纵的。最后比利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成功将“嫉妒”激出了赛迪斯体内,击败了赛迪斯。
和赛迪斯类似的,在DC的《蝙蝠侠:黑暗骑士》(2008)中的小丑等反派,也都是这种焦虑感和压抑感的化身。他们不仅自己人性沦丧,也在摧毁着他人的人性。如小丑把笔插进一个人额头的把笔变没的“魔术”,用折断的球棒让黑帮老大手下自相残杀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小丑的存在,打击的是蝙蝠侠这样维护法制,降低犯罪率的义警,如果说,赛迪斯代表了现代人担忧七宗罪普遍存在,与真善美抗衡,小丑则是现代人对法制失去信心,认为法制不能保证社会不陷入混乱无序心态的具象。
风格偏向插科打诨、幽默搞笑的《雷霆沙赞》,让人们一度质疑DC是否偏离了原本电影满载批判与哲思、深刻而沉重的路线。但事实上,正如夸张离奇的超英叙事,不代表不可以成为现实社会的镜像,轻松幽默也并不代表思考和人道主义关怀的缺席。在《雷霆沙赞》中,主人公的童年悲剧,沙赞家族所代表的社会割裂,作为社会负面意识化身的反派等,无不反映着人们的现代性焦虑,体现着桑德伯格与DC对现实问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