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石涛北游受挫后的转变

2020-11-13 01:25蓝月
艺术与设计·理论 2020年10期
关键词:遗民石涛

蓝月

(华中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武汉 430079)

石涛属靖江王朱亨嘉一系,在崇祯十五年满门遭难,石涛时年四岁,被家仆所救,剃发为僧。然而石涛成年后却有依附清王朝的心理,曾两次接驾康熙帝,在康熙二十九年北上进京,欲求清王朝赏识,却难再蒙圣恩,于三年后的秋天郁郁南返。就石涛北游后的人生境遇变迁来说,目前具有针对性的相关著述较少,笔者望以拙作稍做补充。

一、遗民意识增强

石涛北游前,与同时期一批或以死明志或对清王朝报以冷眼的遗民不同,他的画作与诗句中都展现出对新王朝的肯定,甚至于康熙二十三年、二十八年在扬州为皇帝接驾。其过程可在《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诗画跋语中窥见:“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①75

康熙帝登基之时,中国正处于民族文化矛盾激化的时期,而他在文化政策上严厉打击了以鳌拜为代表的排斥汉文化的保守派,积极推进满汉合流,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明遗民群体。文化上的怀柔政策鼓舞了石涛,然而石涛北上时却是清政府对汉族文人管控最严格的时期。康熙二十八年,也就是石涛北上前一年,游离于陆王与程朱两宗之间的翰林掌院学士李光地被康熙斥责为冒名道学,被撤销职位。数月后康熙明确指出李光地属于陆王一派②。这次罢免事件可视为一个政策信号,即清朝官方确定程朱为正统儒学。在此之后,寻求清政府认可的包括李光地在内的士绅文人基本都站在了程朱一派③。石涛推崇“我自用我法”,这样强调自我意识的艺术理念必然不为拥戴程朱思想的京派画家所接纳。

清初扬州经济文化状况良好,加上远离紧张的京城政治氛围,大批遗民涌入当地生活。石涛南还后选择扬州作为据点,即从帝都回归到了原本并不亲近的遗民圈。定居扬州后,石涛开始逐渐融入遗民群体。

1694年,石涛在为黄律所作山水册中(图1)明确地表达了对九名画家的致敬:“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震一时……高古之如白秃青谿道山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渐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④题跋中所述画家虽不全是遗民,但都是主张自我个性的画家,这说明南返后,石涛有意向这一批遗民文人画家靠拢。石涛在北游期间遭受了四王拟古风气的冲击,反而与遗民文人群体的距离拉近了。

>图1 为黄律作山水册 其五

>图2 山水册

17世纪90年代石涛的书画中多次出现了“若极”“赞之十世孙阿长”等名章名款,例如他作于1697年的山水册(图2),就在落款中直书“靖江后人”⑤;同年他为博尔都临摹周昉的《百美图》,其落款也为“靖江后人大涤子阿长”。石涛于1700年作《庚辰除夜诗》小序:“庚辰除夜抱疴,触之忽恸恸,非一日语可尽生平之感者。”正文有云:“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①78除夕夜疾病缠身的石涛,表达对于自身颠沛流离的身世而感伤的同时,也抒发了国家覆灭的哀悼之情。1705年,石涛从嚼公大师处获赠明神宗故笔,故国之思加强,挥笔作诗:“磁管祛炎笔,年从万历开。几曾经固恋,半臂托蓬莱。化却江山梦,情怀故土灰。感诚无可说,一字一徘徊。”⑥215以表对前朝的思念,更重要的是石涛始终直书自己的身份为先朝靖江王朱赞仪十世孙,更在跋中坦荡地称明神宗为先主。这些证实了他开始公开表明自己的遗民身份,这与北游之前对自己身世的遮掩全然不同。

二、从政治僧人到商业艺术家

石涛北游前以僧人为正职,与清朝官员曹宾、博尔都等人来往密切⑦。他也曾在题画诗中明确地表达了对王朝中心的向往:“欲向皇家问赏心,好从宝绘论知遇。”⑧且其赞颂康熙的画作《海晏河清图》的落款为:臣僧元济九顿首⑨,已然是向新王朝俯首称臣的姿态。

然而石涛作为客居京城的身份,虽应友人邀请作过几幅符合宫廷趣味的作品,却不多理会清朝官方正统的四王画学,反而不遑多让地在康熙三十年时书写跋语:“某笔肖某法,某笔不肖可唾矣。此皆能自用法不已,超过寻常辈耶……后之论者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为天下人之法也亦无不可!”⑩中心意思即所谓“法”并不严格由古人之法或“我法”为尺度,天地间存在“一法”,可动乎意,亦可生乎情。石涛旅居京城“欲问皇家赏心”,但理论姿态却从不放低,在当时紧张的文化环境中自然是难以得到统治者赏识的。

1687年到1689年暂旅扬州期间,石涛认识了一批当地的权贵,这成为他之后活动的人脉基础。政治僧人生涯眼看已无上升的希望,艺术市场便成为石涛自尊自保的领域。石涛交游的主体开始由官员变为商贾巨富,其中大多数为徽商。晚明的盐法改革使徽商大量涌入扬州,并达到了巨富的水平,加上贾而好儒的传统,文化性格中深刻的儒家思想让他们对明遗民抱有同情心理,由此成为遗民画家的主要购买群体。

石涛北游受挫归来时十分狼狈。《苦瓜小景》中,他的挚友杜乘所题长跋显示了他悲苦的遭遇⑥184,跋云:“昔日王孙亲捧砚,袈裟常在诸侯先。而今寂寞守荒亭,孤灯吟老寒无馔。”此时的石涛孤苦贫困,连吃饭的问题都难以解决,令身边友人感到痛惜。而到康熙三十五年至三十六年,石涛已有能力建起自己的大涤草堂。在此之前,石涛多客居于赞助人的宅邸中。从石涛晚年的书信中可以发现他与徽商有频繁的往来,并且论及酬金,可见赞助人是石涛生活资费的主要来源。

如石涛写与程道光书信就是一例:“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想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药,小子领回。天霁自当谢。不宣。上退翁先生。大涤子顿首。天根道兄统此。”信中石涛为程道光作屏风画,同时含蓄地向求画方索药。晚年的石涛疾病缠身,从上述《庚辰除夜诗》小序中可见一斑,药物成为石涛生活必须之一,在与画商交往过程中,以画求药也是其谋生目的之一。

石涛与徽商的书画交易绝非完全充满士绅清高的礼数,正如杨念群指出:“遗民生计不单纯是个谋生的经济问题,当与鼎革易代的经历和际遇交缠在一起,包括在‘节义’的持守与生存的技术之间往来穿梭,往往使遗民在精神与物质的反复权衡中陷于疲惫。如何在生计的寻求中获得一席位置,却又不被世俗的市场规则所规训和吞没,就成为远比生死抉择更为艰难的话题。”石涛写与江世栋关于争论屏风装饰画的酬金问题就是一例,他在信中暗示自己厌恶工匠式的装饰性画作委托,但另一封信中显示他确实为江世栋制作了贺寿屏风。这显示了石涛为了谋生不得不去画自己不喜之作,这种现象在其北游之前是不存在的,透露了北游之后石涛对自己心理定位的改变。

三、出佛入道

石涛由北游后即表现出不同于早年对于自身佛家派别的自豪,其1693年之后的书画作品几乎不再使用“原济之章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的款印。

清初的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其中佛门的氛围并非云淡风轻,充满了激烈的斗争。易代之际禅宗相对活跃,分支众多,异派僧诤难以避免。石涛的派系属于临济宗,内部僧诤激烈,最主要的是天童圆悟和汉月法藏之争。法藏出于圆悟门下,虽“嗣法”于圆悟却非“得法”于圆悟,因此,他与圆悟常有不和。两家围绕着禅宗五家宗旨展开了一场公开的争论。该辩论一直延续到清代雍正年间,直到清世宗贬斥禁毁法藏之说,才使盛行一时的法藏系断绝了法脉。

汉月、天童之争事实上染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法藏的《五宗原》指出禅宗五支派系各有其宗法,直接打击了当时被清政府看重的临济一派。法藏反对棒喝禅和所谓的“法”,更强调的是对禅的义理化解读,这是对临济正宗的创新与反叛。法藏系同情明遗民,许多遗民画家诸如八大山人、弘仁等很少讲“法”,而更崇尚“理”与“道”,与他们更多受法藏系思想的影响是分不开的。石涛是清初四僧中唯一的天童临济派,但他的艺术理念显然与被官方正统思想支配的四王派背道而驰,显示出了他的理念与其所属宗派思想之间的矛盾,而四王的艺术主张与同为官方代表的天童临济宗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在京期间,石涛近距离感受到所谓艺术正统身上的古人脚汗气,为之后的出佛入道埋下伏笔。

石涛北游期间,同门的圆修一派十分得势,其中玉林通琇与圆悟系的木陈道忞都受到顺治的青睐。玉林属于磐山系,与天童系相互颉颃,以好辩著称,通琇其人气焰嚣张,时常仗势欺人。石涛于17世纪80年代曾计划过北上,携《白描十六尊者图卷》欲献当政者,途中落脚在慈荫庵,此庵属临济禅寺,与通琇有密切关系。据记载石涛宿于慈荫庵期间丢失的《白描十六尊者图卷》,很可能为通琇派追随者所盗,这次事件直接导致石涛取消北上计划返回扬州,并为之郁闷了三年之久。石涛北上途中已遭如此变故,当石涛终于到达燕京时,玉林通琇一派此时正盘踞朝中,如日中天,石涛作为道忞之孙,且怀有亲近朝堂之心,必然会受其阻止。

石涛于康熙三十二年定居扬州,建成大涤草堂,结束漂泊。这期间他出佛入道的倾向愈发明显,首先表现在他于同年写在山水册上的组诗中:“非非想处谁添位,寂寞空王不问家。长啸未归归可得,看予掷笔破南华。”①85诗句在表现他在帝城不受赏识重视的郁闷愁情的同时,也显示了归于尘世的淡薄之意。此处的“南华”取《庄子·秋水》中“南华秋水我知鱼”的典故,暗示自己过去的经历亦如秋水逝去,以后的生活将自适其乐。而“长啸”更是充满道家色彩,其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道玄声音符号,这是石涛南归之后出佛入道迹象的开始。

1698年到1699年,石涛在书与八大山人的信件中有:“莫书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明确表示他已入道门。清高官博尔都一直与石涛相交好,他的《问亭诗集》有部分关于石涛的作品,1695 年刻本《问亭诗集》卷六有《送苦瓜和尚南还》诗:“凉云日夕生,寒风逗秋雨。况此摇落时,复送故人去。飞锡竟何之,遥指广陵树。”1705年重编的钞本《问亭诗集》卷二也收录了此诗,但题目却变成《送清湘道士南还》,原诗中“飞锡竟何之,遥指广陵树”,也改为“故人竟何之,遥指广陵树”。飞锡是佛教用语,指佛子住于某地。博尔都刻意进行这些修改,清晰地反映出老友的身份变化。

四、结语

北游时期,石涛一心想通过书画引起皇室的注意,然而康熙再没接见过石涛,更遑论赐予石涛高阶僧位。石涛的艺术理念与其北上时京城的文化环境格格不入,观念上的冲突反而让他与遗民文化更为亲近了;对于政治僧人前途感到心灰意冷,加上僧争的经历使石涛逐渐脱离佛门成为一名道士,转南下定居扬州,成为了一名全职画家,并渐渐融入了遗民群体,揭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北游受挫成为石涛人生的转折点,对其人生动向的转变产生了巨大影响。

注释:

①汪世清.石涛诗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

②“许三礼、汤斌、李光地俱言王守仁道学,熊赐履惟宗朱熹,伊等学问不同。”见康熙起居注(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1901.

③李光地在17世纪90年代撰写《初夏录》,旗帜鲜明地支持朱学。《榕村全集》卷七中声称:“近代多讥朱子不当以先后言理气……理气安得无后先!”在《理气》一文中进一步强调:“理在先,气在后。”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257.

④ 诗中提到的画家有:髡残、程正揆、陈舒、查士标、弘仁、程邃、八大山人、梅清、梅庚。《为黄律作山水册 其五》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藏.1694年.纸本.28×22.2厘米.

⑤《山水册》12开之一.见刘建平.石涛书画全集[M].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136.

⑥大风堂门人.大风堂书画录[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⑦石涛北上之时所作送别友人的《生平行》一诗中有“北去南风早劝行”,后作注道“曹宾及”。见曹月堂.中国文化世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303.

为表达对博尔都嘉识之情,石涛作《谢辅国将军博问亭》二首,其一是为:何缘人自紫宸来。清尊未觏知龙骨,翰简初承识凤材。庸骥不堪邀伯乐。可知博尔都正是邀石涛北游的关键人物。见汪世清.石涛诗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85.

⑧石涛写《海晏河清图》之后,即赋诗寄郑瑚山,以明“紧跟”圣旨的心迹。诗云:当今诏下图丘壑,缥帙山林恣搜索。画师如云妙手谁,请君放眼慢惊愕……欲向皇家问赏心,好从宝绘论知遇。见韩林德.石涛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68.

⑨张大千.清湘老人书画编年[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47.

⑩韩林德.石涛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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