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杰雄 李秋颐
作为文学湘军的主力干将,新时期初彭见明以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享誉文坛。小说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邮员最后一次带班的故事,彰显了湘北人民朴素的生命哲学观,将人、动物与大自然的关系刻画得细腻微妙,兼具自然气息和人文韵味,营造出一种恬淡静雅的审美意蕴,展现了质朴真淳的人性美,从而延续了湘籍作家沈从文的文化人性小说传统,汇入新时期国内诗化小说大潮中。而新近出版的长篇散文《寒门之暖》则可说透露了他小说创作的“身世之谜”,从意境淡远、意旨含蓄的诗化小说营构到家族血缘的直接陈述和文化根脉的深度清理。此书以一种纪实性的笔法讲述了自己对家族中几位长辈——老祖父、老祖母、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回忆,记录了一个五代同堂的故事,展示了一个中国乡村大家庭的真实生活图景,歌颂了血缘亲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其中,血缘亲情的温暖力量不仅体现在“我”与诸位长辈之间,也体现在家庭成员的互相关怀上,更体现在家风即精神财富的传承上。同时,他并没有让家族血缘亲情隔离于乡村传统文化土壤和时代历史变迁语境,而是在对日常生活平淡叙事中掺入传奇乡村人事,在个体家族史纪实中折射出大时代背景。作者在乡风乡俗的描绘中寄寓着对家庭血缘的深情眷恋,在刻画长辈形象的过程中流露出对人性美、人情美的歌颂,同时具有真实的历史氛围和时代色彩,不时透现出人生、社会的深层内涵。
讴歌亲情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而此类讲述家庭血缘关系的文学作品通常在选择题材上偏重于渲染苦难的题材,在情感上侧重于表达“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与痛苦。但彭见明在创作《寒门之暖》时,其取材、构思、谋篇都有明显的倾向性,即突出的是家庭生活中“暖”的部分。冰心曾说:“能够把散文写得动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热爱自己所描写的对象,感情不真挚,不到非写不可的时候,就写不好。”对家乡、亲人无限怀恋的情感之流,滋养孕育着彭见明的文学创作,从而使他的文学创作摆脱了功利性的束缚,营造出了一个坦诚真挚的情感世界,书中人物之间有血脉与精神的传承。
正如彭见明所说:“我出身寒门,学问不及人,权位不及人,财富不及人,只是长者长寿,亲人多,叫我哥的上百人,温情满满。”这体现了他对于幸福的定义:《寒门之暖》中的“暖”主要指的是血缘亲情的温暖,而血缘也是全书的主题所在。开头第一章《关于幸福》中写道:“我最大的幸福,是有过‘五代同堂’的人生体验。我与我的血缘最近的长辈们,没有间断和缺失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见证了我的出生,我见证了他们寿终正寝。”即使是贫寒之家,也因为血缘之间传递的亲情而倍感温暖。书中所讲述的血缘亲情通过共情和相近的生活经历传递给读者,即使作为不同主体的读者的人生状态和生存体验都有所不同,但都有着相似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历程,从而激起内心情感世界的共鸣,不自觉地产生倾向性,给予文中的亲情故事以更多的情感支持。
在家史题材的文本中,家庭的概念往往是由家的建筑实体和家的人物群体组成的一种表达血缘亲疏远近的诸般关系的载体符号。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家宅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它是人类最早的世界……存在立刻就成为一种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房子”不仅是具体物理实体的建筑物,更有深厚的文化内涵。作者在《足够大写》一章中写到父亲将盖新房视为一个父亲的最大义务,而房子不仅是父亲留给子女唯一的财产,而且是已经脱离了实体的存在状态而升华为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是父亲形象的对象化存在,甚至“盖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房子”已经成为父亲主要的生命形式和生存方式,它不仅是父亲精神的寄托,更是父爱的象征和血缘亲情的见证。
这本“血缘之书”所讲述的“寒门之暖”,不仅体现在“我”与诸位长辈之间,更体现在其他家庭成员之间:如果说“‘我’每次走后,祖父都会一个人偷着笑两三天”表现的是祖父对“我”的深爱与自豪,那么“文革”时期“我”冲进礼堂保护母亲是“我”对母亲的爱,祖父准备祭品祈求菩萨保佑“我”的女儿便是“公疼头孙”这一原始情愫的流露,是祖父对“我”的下一代的疼爱。正如作者所说:“一个家庭是一条河流,我有幸最大限度地看到了这条河流的长度和鲜活……我在一个层级完整的羽翼下长大,源源不断地聆听到来自家族渊源深处的涛声。”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条河流的一部分,血缘亲情也伴随着这条家庭的河流将温暖传递到每个人身上。
彭见明曾写道:“家乡山里的这样一些民风民俗,对我有过强烈的影响,我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我喜欢人们善良的天性,这也是一种力量——道德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我们在这种意识形态中生活,感觉到的不是冷漠、空虚,而是坚实,充满希望。”家“既是个人生存的主要场所,更是人们精神情感的寄托,个人奋斗的终极目标”。彭见明在本书最后写道:“我希望若干年后,我们的后人,要常来祭拜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寒门之暖》一书中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公外婆、老祖父老祖母,无一不是平和恬静、憨厚朴实、善良本分、勤勤恳恳的人。他们对于后人更加侧重身教:他们将千言万语隐藏在他们活着的全过程中,不是批评教诲或是直接指导,而是让后人看着他们是怎么活的,这通常表现为家风即家庭中精神财富的传承。
家族血缘中往往蕴含着某种文化观念、价值尺度和道德范式,书中“我”的几位长辈都是真善美的人格典型,他们逢难必克,行善千般,不谋一报。正如彭见明所说:“你们的血液,流淌在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身上”,他们的优秀品质和优良作风都传承给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如“我”的老祖父在手头宽裕的时候,“这地方上下十几里的人家,恐怕都借过他的钱,他这人大方,只要人家开口,只要荷包里还有货,没有不给的”。而他临死前将记账的本子烧掉断了后人日后算账想法的这一做法已经逾越了个人的价值选择,而渗进了更多、更深刻的道德力量,因此成为“我”崇拜的偶像。“我”的外婆是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人,她在面对很多困难的同时又能够不怨天尤人,同时,她又具有不求人、少求人、不管或少管他人的闲事等美德。母亲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一旦与人较上了劲,就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她从不会放下脸面去求人,更不会面对明显的欺侮而低三下四。而书中所讲述的隐藏在人物内心的有关痛苦与幸福、得与失的种种情感波澜往往可以超出个人的局限,是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所共有的。
彭见明通过记述自己的几位长辈在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的指导下做出的选择,揭示了他们对后代的身教,体现了家风的影响,“从以上四代长辈的身上看到了自我的形成”。另外,“家国一体”和“家国同构”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念与文化心理影响了本书在叙事过程中的文化表述,作者笔下人物的言行渗透着中华民族传统的气质、品性和精神风貌,展示了我们这个在曲折中不断前进的民族所具有的道德风范和精神追求。
我国自古以来都有文以载道的传统:作家以文学文本为反映社会生活、表达思想情感的媒介。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伴随着时代的变化与政治格局的调整,文学创作逐渐转向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注。人是历史性的存在,对作为主体的“人”的深度挖掘必须在社会历史整体的大环境中进行,从而使个人命运与人类整体联系起来。人类宏观的发展历程正是由每个阶段的微观历史与每个人的生活经历连接成的,因此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往往将个人小历史与人物所处的时代大背景相糅合。
《寒门之暖》一书展示的是五代同堂的大家庭,具有很大的时间与空间跨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家史文学,而“家族不仅以有限的空间容纳了一定社会形态的政治、经济、文化内容,也浓缩了社会的林林总总和特定历史时期的景观”。时间的流动性与空间的转换性丰富了本书所蕴含的时代内涵,使之具有广泛深邃的历史内容,这样便将作为个人的家族史与时代的大背景结合起来,从而使作品所承载的历史厚重感与时代真实感不断拓展深化:《我的崇拜》一章中讲述了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抗日战争时期、纺织业遭受重创的背景下,老祖父冒着生命危险收购并组织运输,使长田市成为了一个纺纱织布的重镇,为无数前线的抗日战士提供了衣物;《旧梦长绕》一章中讲述了在1960年物资紧缺、食物不足的时代背景下,老祖母将所有的米粮都留给了“我”,而自己则只食米汤过了好几天,差点在饥饿中丧生;《足够大写》一章中写“我”的父亲含辛茹苦、披星戴月地为建造一座房子而奋斗的时代,正是“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的时代,原本属于自家的山地成了集体山林,因此不得不早早晚晚避人耳目去山上“偷”树,对父亲建造房子这一事件的记述正体现了上世纪70年代农民的贫困程度:这种贫困不仅体现在生活的艰辛、积蓄的困难,也体现在片面的“集体利益至上”上。此外,书中还有不少家族人物的生存状况、命运走向也与时代环境息息相关:如祖母为了让全家都有柴烧把小姑嫁到了山里,导致小姑不幸感染肺结核而死,体现了在那个资源短缺的时代,烧柴成为人们生存难题的社会现实;“我”和父亲一起去十多里地外的瓦厂拉瓦的情节体现了底层农民的贫困与生活条件的艰苦;母亲在结婚后不久决定回到学校继续学习,体现在新旧时代更替时女性意识的觉醒与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性。彭见明将家族的“小历史”融于人物所处时代的“大历史”之中,从而将每一个生命个体存在的真实状况、生活经历与历史事实的真实性结合起来。
《寒门之暖》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中国大陆文坛占据主导地位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寒门之暖》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使内容进一步贴近事实,同时在当时的时代中挖掘普通人身上的闪光点,寻找和歌颂美的珍贵存在。同时,《寒门之暖》与产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新历史主义也有所不同:新历史主义小说相较历史背景更加注重独立个体在特定时代中的生存经历,历史本身为创作者呈现出一种开放包容的态度,使作者可以介入历史、重塑历史甚至解构历史,在推动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的同时,也使历史的记载更加自由化、个人化、主观化,致使“不正常”的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由于作者在创作中掌管历史规律的阐释权,因此文学中的历史创作已非历史事实的本来面目,而是将个人感受到的“小历史”放在首位,因此无法创作出切合实际的真实作品,甚至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淖。聂雄前在评价这本书时指出,彭见明的叙述之所以是正常的,正在于他正确的自我定位,他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仅仅把自己放在一个只是“看”和“听”的旁观者的位置上,从而保证了其笔下历史的真实性。
《寒门之暖》并非作者虚构之作,而是一部讲家常话、写家常事的温情家史。彭见明在创作这本书时采用了日常生活叙事的笔法,以平常情节讲述家族成员的经历,其叙述方式与其所表现的内容是对应统一的,自然真实的内容通过干净纯朴的叙事方式传达给读者,呈现出一种平淡的叙写风格,既本色自然、通俗易懂,又寓意深远、余味无穷,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建立于乡梓情怀之上的、舒畅与温情兼而有之的审美情趣。
《寒门之暖》在稳定舒缓的叙述节奏中精雕细刻人物的真实生活经历,这使内容更加贴近人们生活的原生态:这本书看上去并没有错综复杂、波澜起伏的情节,也没有小说创作中的高潮,讲述了平凡人的平凡经历,以血缘之情为贯穿全书的线索,体现出一种单纯、和谐、崇高的美。彭见明曾说道:“生活把我局限于一个窄小的山川里,一些如写小说而且也很容易征服读者的人物、环境、特色、风俗,可惜,都不属于我。在我的生活圈子,仅仅是平凡的人,平凡的山,平凡的河,平凡的……”,“在这样一片并非神奇的土地上耕耘,要获得令人瞩目的收获,大概是很难的啊!”在《寒门之暖》中,人物的活动场景和所刻画的具体事物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带有普遍性的特点。平常事物是人们所司空见惯的,因此是无色彩、无噱头、无新奇的,很难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但彭见明善于用审美的眼光去挖掘平常生活中独特的事物,于平淡中发现新意,从普通人身上发掘“博大的感情,博大的灵魂和博大的性格”。他认为真实是当代文学最为稀缺的表达,文学作品要去伪存真,因此他在创作《寒门之暖》时遵循从生活出发的创作原则,注重对生活经历的真实再现,并没有虚构情节,而是将有关自己家庭的记忆作为创作内容,用简朴平常的文字展现情感和思想,在日常生活叙述中展现文学的本真力量,平淡自然的字里行间饱含着生活的真实内容、人们的真挚情感与自然人性。
从语言风格来看,《寒门之暖》在语言运用、遣词造句上没有铺张修饰,而仅仅使用了传统的白描手法,其语言表面上质朴无华,实际上别有情韵。如描写祖父对“我”的女儿的疼爱的片段:“我祖父不知道要怎样款待让他有面子的曾孙女才好,于是就让叔父背着我女儿,不敢坐船,沿着水库边上慢慢走,看看山上的树啊,花草啊,小溪啊,然后去敬菩萨。”这段文字仿若信手拈来,不重渲染,简笔勾画,毫无半点矫揉造作与人工雕琢的痕迹。
从叙述角度来看,本书采用了较为自由的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视角,采用形象化的主体叙事模式,文中的“我”实际上就是作者彭见明的化身,如《旧梦长绕》中写“我”和老祖母分别的场景:“当我消失在老祖母的视线时,我心里便要涌上一股难舍的滋味,尽管我知道我一个星期后又会回来,却总是觉得会很久看不见她。”这段心理描写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点明了“我”对老祖母的眷恋与深情。
彭见明在《寒门之暖》之中擅长利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形象。如写老祖母关心“我”的考试:去考试时和考试完回家,都是老祖母陪着“我”、她在“我”赶考前一夜没睡,坐等公鸡报晓、当老祖母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时,流下了高兴的眼泪等细节,流露出老祖母对“我”的期望和寄托,传达出一种中国长辈传统的心理和感情;父亲买树苗子回去栽,把当年做屋时“偷”用了的树补上,这一细节体现出了父亲正直淳朴的品性,同时也是农民群体古朴淳厚定位的个体表现和传统道德力量的作用产生的结果;祖母每年清明都要去祖父过世的第一任妻子的坟头插一吊钱、给故人献花,体现了她心宽、心大、心善的特点。真实的细节是现实主义艺术真实的前提条件。除了使人物形象更加完整这一作用外,彭见明在书中通过多个细节的巧妙设置使读者进一步感受到其内容的真切自然。
作者在讲述日常生活之外,也设置了一些传奇情节,比之记叙日常生活多用细节描写,作者在传奇情节的设置中多留下叙述空白,除了作者刻意安排的可能性外,这可能也与祖辈沉默务实的乡村人格有关,因此是作为子孙辈难以知悉的。如“我”的老祖父年轻时梦中揭宝,赢得几麻袋银元,叫各位伙计“见者有份”,他的运气让人惊异;这些伙计拿着银元买田置业,到解放时大多被划分为地主或富农成分,而老祖父却只评了个下中农成分,他究竟是为何破产,为何一蹶不振,这些都没有明确地说明;老祖父凭借豪气与智慧在战乱年代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却从来不夸耀自己,导致其人生经历并没有留下生动真实的细节,他究竟是为何被授予“老板”的尊称也不得而知。这些内容都具有传奇色彩,同时也是对留白手法的巧妙运用,这不仅使得小说内涵具有超出文字表面的深层内涵,更能激活读者的想象力,从而进一步使读者参与到故事中来。总体来看,彭见明在创作《寒门之暖》时以日常生活的平凡故事为主,以传奇情节为辅,二者交互穿插,详略得当,产生深深吸引读者的情节张力,同时使文章达到了有限与无限的统一对应,意境深融。
注释:
[1]刘涌:《亲情类文学作品的视角与情感表达》,《文学教育(上)》,2014年第1期。
[2]冰心:《〈海市〉打动了我的心》,http://news.cri.cn/gb/3601/2004/07/27/882%40245444.htm。
[3][4][7][10][11][12]彭见明:《寒门之暖》,海天出版社2019年版,第7页,2页,3页,183页,183页,33页。
[5]智斐斐:《新时期以来中国家史小说的诗学研究》,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
[6]【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8]彭见明:《力的美——〈那人那山那狗〉创作前后》,《写作》,1984年第6期。
[9]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页。
[13]许祖华:《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家族小说》,《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
[14]谭解文:《远山里有一支歌——评彭见明创作的美学追求》,《当代作家评论》,1986年第4期。
[15]聂雄前:《〈寒门之暖〉:写给乡土中国和血亲长辈的致敬之书》,http://hnrb.voc.com.cn/hnrb_epaper/html/2019-05/24/content_1390718.htm?div=0,2019-05-24/。
[16]彭见明:《需要更深沉的思考》,《萌芽》,198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