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天勇
事实已是如此,“‘非虚构文学’成为汉语写作的重要力量,一跃而成与‘虚构文学’两相呼应的文学类型。”“非虚构”写作崛起的因素是多元的,国家级文学期刊的推动,写作者的主体介入意识,世界的斑驳陆离与晦明不清,读者对真实与真相的天然性追逐等。梳理近些年的“非虚构性”写作,“其叙事内容主要向两个维度展开:一是沉入历史记忆的深处,通过史料的重新发掘、梳理和辨析,揭示各种史海往事的内在真相,或反思某些重要的人物与事件……二是置身复杂的现实生活内部,对人们关注的一些重要社会现象进行现场式的呈现与思考”。《人民文学》的编辑说:“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线,我们只是强烈地认为,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那个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编辑们推动或引导的意图无非是突破单轨性文学写作樊囿,希冀写作呈现多元化、丰富性态势。“非虚构性”写作高歌猛进,但也逐渐淤积一些共性问题:写作维度日益固化,作家的姿态统一性高蹈,作品的文学性让位于社会性,生活真实僭越了艺术真实,“就当前‘非虚构’写作来看,这种新闻化、人文化的描述方式,导致文本结构越来越松散,分析力减弱而情感表达被凸显。”问题如果凝固为顽疾,最终伤害的必定是生机勃勃的“非虚构性”写作,对于有创新意识的写作而言,突围僵化的写作模式迫在眉睫。普玄以写小说闻名于文坛,近两年转向“非虚构”写作,先后有《五十四种孤单》和《疼痛吧指头》问世。如果说其领衔十几位作家参与创作的《五十四种孤单》尚在“置身现实生活内部”这一写作维度之上,那么,《疼痛吧指头》已经显示出了它的独特性与卓尔不群,也体现出“非虚构”写作“丰富多彩”的可能与可行。
《疼痛吧指头》被读者誉为媲美周国平纪实散文《妞妞》的佳作。《妞妞》系周国平为自己只活了一岁半的女儿写的书,《疼痛吧指头》则是普玄写给自己孤独症的儿子的。普玄以极大的勇气打开自己,写了儿子患病的诊断治疗、培训、抚养几个阶段。普玄说他不希望读者施与同情,而是共情。同情者多站在情感和道德制高点上俯瞰,共情则是基于平等姿态的情感共鸣与移情。作家邱华栋读《疼痛吧指头》时多次停顿、哽咽、流泪;素来对作品挑剔的作家晓苏,“读罢全篇,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撼动了,仿佛四肢散架,肝胆裂缝,灵魂摇晃。”“指头”带来的痛彻首先来自于孤独症的陈正轩,他时常拼命地撕咬自己的手指头,让作者和孩子的奶奶手足无措,不明就里,语言阻隔成的两个世界尚未搭建起沟通的桥梁,陈正轩心里奔突的火在燃烧:“他内心有一股火。这股火被深深埋在地层里,埋在胸膛深处,发不出来、这股火是语言,就是声音,就是说话。”孤独症患者有交流障碍,但不并代表他没有表达的愿望,尤其是他面对这个纷纭多彩的世界,意欲表达而又不能表达的痛苦与激切,撕咬指头成为一种宣泄渠道。他没有清晰的分辨能力和对外界纷乱众象的规整能力,以致于分不清亲人与仇人,分不清东西的所属,存在社会交往障碍。孤独症患者的日常生活成为负担,交流交往几无可能,成家立业庶乎白日梦,人生之路艰难坎坷无法想象;之于家庭,不仅仅意味着巨大精力与财力的倾泻,更可能因此造成家庭的分崩离析。儿子陈正轩几近成年,其路漫漫长远,普玄的忧惧一路随行。
孤独症只是一种疑难杂症,罹患者也非彻头彻尾的废人。在作者的笔下,陈正轩有着一定的实践能力和对世界的认知,正常人可能习以为常甚或小儿科的事,但对于患者而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必须要巨大的付出。他在学会了骑车后那飞翔的快乐,他“笨拙”地一次又一次给父亲倒开水显示出来的执著,他满头插满银针不声不吭的坚强与忍耐,他会在敬老院缓慢地享受一份自信且有抒情和表达的愿望……孤独症的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在作者看来,这个世界是黑暗的,他有对黑暗的恐惧,有对死亡的惧怕,也有处于一个缓慢世界里绽放的自信。
陈正轩为何会成为孤独症患者?有一种科学解释说可能与遗传有关,普玄追溯了几代,都无孤独症病史。孤独症不是外在肉体的残疾,而是一种精神的伤疾。儿子患病,普玄在自责中探寻根由,归因为失败的婚姻。进而,普玄以精确的数字揭示,在经济高度发展,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今天,国民中孤独症患者越来越多,百人有其一。作者在冷静、克制地叙述后,简单地发问:“这是我们的环境造成的吗?”问题抛给读者,普玄用生动鲜活的事例细说农村之静与城市之动,写农村人之淳朴与城市之欲望膨胀和对农村原生资源的侵占。于此,普玄并非作为生态主义者发出抗议,他认为包括自闭症在内的精神病“每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加”,必定与人生活的环境有关,正如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孤独症之因是城市化。
城市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是社会现代性的重要物质性表征。普玄不是指斥或反对城市化,他叩问的是既然城市化代表着现代化,现代化意味着文明的新高度,为何在国内连一家正规的教育孤独症患者的学校都没有?为何连一家疗治孤独症的专科医院也没有?社会的前进,并不意味着对残疾的拒斥;文明的进步,必定应该惠及更广泛的人群。这是普玄看到更多和他一样为了孩子煎熬的家长后的发问,其中有希望,有质疑,有无奈。普玄的发问体现了一个社会人的良知,是一个合格公民面对社会救助机制不够健全的大声疾呼。
由自己的孩子而联系到全国成千上万的孤独症患者,普玄的写作格局豁然开朗,否则就退缩成个体委屈、痛苦与愤懑的宣泄与直呼。并且,单纯依从笔者上面的论述,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普玄仅仅简单地为孤独症儿子做一个全方位的剖析,仅仅具有医学人文学和社会学意义。疼痛的指头,不单是陈正轩撕咬指头导致的痛感,十指连心,作为父亲的普玄何尝不是疼痛?“指头”于此从生活层面的现象上升到文学层面的意象。热奈特指出:“一部“非虚构性”散文文本完全引起读者的审美反映,引起读者反映的不是形式,而是文本内容。”热奈特的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对于“非虚构性”文本而言,内容对于读者的吸引力、感染力要大于外在形式,这也是客观事实。《疼痛吧指头》感染读者,一个方面源于作者是写自己的儿子,写自己的家族,自我性展示更具在场性和亲历性;二是写自己患病的儿子,同时也写了一个充满忏悔、爱意满满的矛盾的父亲形象。
儿子陈正轩被查出患有孤独症对普玄来说无疑晴天霹雳,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家庭,加之儿子患病,医院论断是“终身疾患”,作者无法相信痛苦与不幸再次加诸己身:
这几个字让我从头顶一下子凉到脚跟。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
很长很长时间里,我回不过神。我的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我看到医生和周围的人在说话,我只看见他们在张嘴,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世界一下子没有声音了,成了一个众人张嘴的无声世界。
无法接受的事实让作者暂时失去听觉,感受到生活已然灰暗,世界已经扭曲变形,甚至很长时间内在自欺欺人中博得一点生活的勇气。生命还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作为父亲,普玄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十几年始终陪伴儿子成长的坚强父亲:为了给儿子治疗,数次变换工作,忍受工作中的艰辛、误解与屈辱;为了给儿子治疗,大江南北遍访名医,既有全国闻名的大医院,也有江湖郎中、民间术士;为了给儿子治疗,不停地转换寄养地点,在城市考虑到其便利,在农村则是因为其安静;为了给儿子疗治,不惜财力,拼命赚钱,甚至因此遭到人曲解。并且,我们可以看到,即使作者再忙,始终将患病的儿子记挂在心上;即使再希望渺茫,始终也没有放弃治疗。这是一位有爱的父亲。正如作者自己所言:“爱因斯坦曾给女儿写过一封信,大意是说,组成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是爱。我个人认为,作家的高下之分,在于他心灵里的爱的丰沛程度。”普玄用“凌厉、迅猛、干脆、响亮”的语言,将沉甸甸的父爱灌注到儿子成长的每一个阶段,读者莫不为普玄深沉的爱意感动折服。
文本不光呈现普玄陪伴儿子的几个阶段,同时透射出他深深的愧疚。作者认为儿子的出生过于草率,其与前妻已经处在婚姻破裂的边缘,两人并不打算要孩子,“天地,四季,五运六气”也不会配合,孩子注定在爱的天秤上失衡,加之前妻怀孕期间曾有打针等经历,所以作者认为自己“犯了上天的大忌”,错在自己。作者虽未放弃治疗,也深知科学的无解导致的希望迷茫。他自责陈正轩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人生之路注定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坎坷崎岖。作者与前妻各自组建新的家庭,也都添丁增口,带给自闭症儿子的并非幸福美满与天伦之乐,反而是无家可归。“他有了两个家,却不知道家在哪里。”“孩子的亲妈管不了,爸爸管不了,后妈也管不了,每个人各有各的理由,却形成了我儿子有家无可归的格局。这个格局让我明白了命运,明白了爱和家庭。条分缕析的时候,就是爱消失的时候。四处没有落点的时候,命运便漂在空中。”孩子有家不能归,责在大人。用理由搪塞,用理据分析,父子之爱、母子之爱已然蒙羞,作者爱是深沉,内疚也是深沉,在他看来,愧在责任与担当的无力,愧在缺乏对儿子作为生命个体的尊重。
在这场父子相扶相依的人生旅途中,普玄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父亲,一个担当的男人,他有着真实的内心,丰富的情感。陈正轩在武汉有两次丢失经历,作者重点写第一次,其内心世界一览无余:
丢了孩子的人的内心是枯焦的,看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枯焦的。太阳是枯焦的,高楼是枯焦的,城市的水泥地是枯焦的,城市的汽车和人也是枯焦的。只差一把火,一把火能把自己点着,也能把面前的城市点着。
一个寻找孩子的人也是这么枯焦的:跑路、接电话、寻找信息和发呆看天空。
孩子丢失,作者毫无找人的经验,他的世界从里到外都是茫然无措,是空白,感觉到世界的坍塌与支柱的倾倒,“枯焦”形象地刻画了他的无所适从和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枯焦”于此甚至等于绝望,是对自己彼时真实心理的解剖,正如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主要的目的……那就是要表现,说明一个人心灵的真实,用普通语言说明他不能说明的秘密。……艺术是一架显微镜,艺术家把它对准自己心灵的秘密,向所有的人显示这些共同的秘密。”
《疼痛吧指头》写出了绝望,它不等于西方文学那般废墟和荒原,而是作者作为真实鲜活的生命个体的真实心理体验。孩子的救治无望让他感到绝望,孩子的未来荆棘丛丛让他绝望,就是年三十暴风雪中回老家高速路上濒临困境也让他绝望。正是基于绝望,作者身上呈示的矛盾性和无望与希望纠葛的张力得以充分体现,也使这部“非虚构性”作品有了哲学的深邃。“‘绝望’是一个令人悲观的词汇,它是人类所独有的一种感受。在生活中,我们总是贴近希望而远离绝望。但是绝望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婊子,绝望是我们腹中的食物和枕畔的情侣,在与它的相伴中我们才存在。对于绝望的关注是对于终极的关注。”反躬自省,超越绝望,普玄的生命之旅多少有些悲壮,一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大年三十暴风雪中普玄送儿子回老家过年,大雾弥天,车行高速,风雪塞道,面临生死考验,绝望源于对自然困境的力不从心。然而,更大的绝望是一个本来可以在国家层面予以解决的问题压到个人头上,作者看到未来的空洞,一个人在与时间竞争博弈中的无力与渺小。时间不能倒流,也不能停滞,更不能为人所左右,这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倘若加之患有孤独症的孩子身上,绝望带来的压抑足够让人窒息:
也就是说,我必须死在孩子后面。否则,我如果先死,孩子怎么办?
这是一个人们不愿意涉及的坚硬话题。但是它如同一道黑色的门槛一样,我们这些孤独症孩子的家长们每天都从上面来来回回跨过。
绝望是静止的。
绝望是凝固的。
绝望很多时候是人类的孪生兄弟,它总是在我们最弱时候出现,和我们对峙。
死亡是必然,但对于那些患有孤独症的孩子的家长而言,可能是一道永远不愿意触碰的郁结,有着坚硬的无法启开的外壳。国家救助体系不够健全,绝望犹如黑洞残忍且不容反抗地吞噬着家长们敏感的神经。死之先后导致的绝望横亘在家长的内心,普玄父子暴风雪遇险,绝望来得更为直接更为具体。尤其是陈正轩对于黑暗的恐惧有超乎寻常的反应与抗拒,这对普玄心理的挑战几乎达到极限,绝望溢满。命悬一线之时,他们遇到了高速巡警,警察让狂躁不安的陈正轩有了安全感,作者看到希望,他尝试用语言与孩子简单地交流,用语言探索孤独症患者世界的边界,结果因此走出了死亡危险地带。正如鲁迅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除夕夜脱险,对于普玄而言不仅仅是一次生命历险,更重要的是他藉此完成对绝望的超越,实现多年愧疚的救赎:“在那个大年三十的夜间,在浓雾弥漫的途中,在我和儿子一直对话的过程中,我的大脑灵光屡现。我要和我的儿子继续探索,我探索他的世界,其实也是探索我自己的世界。”作者为何写作这本书?直面“严重的社会问题”,对现实保持高度的关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寻求一种自我精神的表达,这种精神的形态是从绝望中产生希望。他的救赎思想之源不是宗教,不是外在物质性力量,而是根植于家族的精神传递,一种朴素的“中国精神”。
普玄在《疼痛吧指头》写了三代残疾人,儿子,儿子的大伯和爷爷。三代残疾的区别在于儿子陈正轩属于精神性疾病,儿子的大伯是小时候打疫苗致残,儿子的爷爷是为了“逃老日”落下了腿疾。祖孙三代一个家族性的残疾皆与儿子的奶奶常五姐休戚相关,融入到她的一生,“残疾对于奶奶常五姐来说,是一种熟悉的生活。”儿子的奶奶年轻时是一朵校花,之所以嫁给残疾的爷爷是要在他身上“赌自己的命运,赌自己的梦想”,为此,她里里外外,田里地里,抚养儿女,不辞辛劳,并且时不时为被欺凌的爷爷打抱不平。“奶奶在丈夫身上赌命运,没想到丈夫挨斗,奶奶后来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在几个孩子身上赌命运”。奶奶的子女个个都有出息,这些都是儿子的奶奶带着残疾的老大供养的结果。作者的母亲给人的感觉近乎赌徒式押宝,殊不知,其一是以牺牲残疾的老大为筹码,个中流言蜚语谣言中伤需要有多坚硬的心方能承受;其二,“这样的日子,迷雾中看不见方向和目标的日子,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奶奶带着大家,凭着感觉和本能,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过来了。”在命运不济、时代不公、社会动荡的背景下,奶奶的生存法则即为“忍耐和承受”,“凭着感觉和本能”,在与命运抗拒中前行,直至获得赌命运的胜利。
或许是因为隔代,或许是时代改变,常五姐并未在孙子身上“下赌”,但她为了儿子,更多地把照顾孤独症孙子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年龄高不说,即使生病也硬挺过来,照顾孙子的执念支撑着她不能轻易倒下。但是,对于作者,她的做法一度让人不解:在武汉照顾孙子的时候,不满意作者时常去探望;儿子放在老家时,近乎绝情地拒绝作者晚上去探视;在作者重组家庭后,对作者不遗余力地治疗也有不满。常五姐的观念朴素而伟大:“你如果天天和保姆一样,和一个老人一样带孩子,国家培养你干什么?你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正如她当初全力照顾家庭让丈夫安心教书、儿女全心学习一样,她认为作者不应过多把精力分散在已经患疾的儿子身上,应该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常五姐有着较为单纯的家国意识,也是她“忍耐与承受”的认命哲学使然,既然已经无法治愈,何必作无望的费力?
相对于母亲在忍耐与承受中倔强地生活,作者对于人生也是纠结矛盾的:“承认儿子治不好,自己去快乐生活,这有问题吗?不承认儿子治不好,自己跟着悲伤一生,奔波劳累一生,认为这才对得起儿子,这才是应该拥有的人生吗?”显然,常五姐认同前一种,她忙碌一辈子,即使最终还跟老弱病残在一起生活,对于她而言,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她认为值得。对于作者来说,他在这两种人生走向上踯躅不前、犹豫不决,父亲的残疾,哥哥的残疾,儿子的疾患,这都是绕不开的事实,但不是绝对的死胡同和生活的无底洞:“这个世界总是有一个东西,在我们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替我们承担。它是世界的末端,也是世界的开始。它既是疼痛的源点,也是消除疼痛的源点。”因为“你是自己的神,你的心就是你的世界。”依靠“忍耐与承受”的生命哲学,常五姐蹚过了时代的暗流;作者也是秉持“忍耐与承受”,躲过了冷箭与暗伤,防止了内心绝望的发酵、膨胀与爆炸。一次生命之旅,作者悟到了跟随内心、自我主宰,绝境尽头有生机,过去的迷雾与现在的迷雾都随风飘散。作者之悟非顿悟实为渐悟,反映到文本中,除了这次生命之旅激化外,作者尚写了一次母亲的教导:“凭什么是你养他一辈子?凭什么不是他养你一辈子?”话里透着玄机,一个“养”字,两重意思。两个层面的相互涤荡,促使作者豁然开朗:“我突然明白,这根让我疼痛让我无可奈何让我绝望的指头,它一定会救我,带我到另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来,就是它,我的指头,我的孩子,它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搭救我。”此为普玄对母亲第二个“养”的最好诠释,患病的儿子之于作者,是生活向前的精神支撑,避免了他精神世界的坍塌,给予了他走出绝望的力量,赋予他避免感性与冲动的理性意识。因此,这里的“指头”已臻至晓苏所说的哲理层面的“寓象”。
王安忆对“非虚构写作”保持着天然的警觉:“非虚构的东西它有一种现成性,它已经发生了,它是真实发生的,人们基本是顺从它的安排,几乎是无条件地接受它,承认它,对它的意义要求不太高。于是,它便放弃了创造形式的劳动,也无法产生后天的意义。当我们进入了它的自然形态的逻辑,渐渐地,不知觉中,我们其实从审美的领域又潜回到日常生活的普遍性”。若“非虚构性”写作始终在上文所说的两个维度上游弋,王安忆的担心正当其时,但普玄这部《疼痛吧指头》可谓游离于惯性维度,给予读者“文学的体验”不逊于“社会的体验”,审美性不弱于思想性,且在语言、结构、故事组合方式、叙述人称、视角等层面显示出高超的创造力。尤其是,作者的写作可谓用心良苦,他要“找出谁是和你能量共振的人,用真实、有担当的书写,激发出全社会的能量”。调动了作者内心的全部能量挥就的《疼痛吧指头》,它是一家三代残疾人的生活史,是跨度四十年的社会变迁史,是社会变革背景下的人性变化史,更是人类困于苦难而反抗绝望的精神斗争史,是一部具有创造性与灵魂性的大书。
注释:
[1]汤天勇:《“非虚构文学”何以崛起?》,《湖北日报》,2016年10月8日。
[2]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3]人民文学杂志社:《留言》,《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
[4]刘卓:《“非虚构”写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1期。
[5]邱华栋:《披肝沥胆说普玄》,《收获》,2017年长篇专号(冬卷)。
[6][8]晓苏:《一部跨体越界的小说佳作》,《长江丛刊》,2018年第7期。
[7]普玄:《疼痛吧指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9]【法】热拉尔·热奈特:《热奈特论文集》,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页。
[10][16]普玄,周满珍:《作家普玄:真实有担当的书写,才能激发全社会的能量》,《长江日报》,2018年2月6日。
[11]陈应松:《普玄的小说》,《文学报》,2015年4月 16日。
[12]【俄】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日记》(下),雷成德等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52页。
[13]刁斗:《绝望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4期。
[14]鲁迅:《鲁迅全集》(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页。
[15]王安忆:《虚构与非虚构》,《人民政协报》,2010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