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纪事

2020-11-12 03:57
鸭绿江 2020年24期
关键词:亮子大江马戏团

薛 雪

天热得邪乎。妈说她活了六十多岁,从没遇到过这么热的天。我临出门时她瞪着我说:“外面都能把人热死,你不在家待着去哪儿胡逛?”“我去找亮子。”“人家要上大学走了,你找啥?快收收心吧。”我没听她的,赌气似的摔门而去,一头扑进外面的大火炉里。村街上一个人影没有,一条黄狗趴在一棵树下呼哧呼哧伸着大舌头,懒洋洋地看着我。我出了村街奔向村前的田地,满头大汗地在田间道上迈动着双腿,热浪蒸腾,仿佛到处都跳跃着白色的火苗,两旁一人多高的庄稼在烈日下耷拉着叶子对我夹道欢迎,没有一丝风来为这场欢迎仪式助兴。玉米地出现了缺口,一大片绿油油的瓜地出现在眼前,一个孤零零的瓜棚兀立在瓜地中央,拱形的棚顶苫着黄色的草帘,塑料门帘撩起搭在棚顶,瓜棚张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嘴,一个比大嘴更黑的脑袋瓜儿在里面转来转去。亮子使劲冲我摇着手臂,弄得瓜棚忽闪忽闪直晃悠。

西瓜地

我和亮子坐在瓜棚下面的阴影里,每人捧着一块西瓜啃。西瓜是亮子刚摘的,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像刚从温水里捞出来似的,吃在嘴里很不舒服,还是个大粉瓤子,水了吧唧一点也不甜。亮子见我啃了一块就不啃了,不好意思地说,他不会挑瓜,满地拔眼眸挑了个西瓜,还是个生瓜蛋子。说话的时候,他嘴丫子上沾着一粒白西瓜籽,嘴角还直往下淌西瓜水。我懒洋洋地说,行啊,比黄瓜强。

几只苍蝇围着我们转来转去,往地上落,黏糊糊地往我们身上粘。我烦躁地挥舞着手臂驱赶着,嘴里骂骂咧咧。亮子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打算干点啥?”“没想好呢。要不打半年工,明年再考?“再说吧。”亮子不再说话,细瘦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看几只苍蝇在切开的西瓜上撒欢也不动手驱赶。

气氛太沉闷了。我没话找话:“你和刘丽颖考的是一个大学?”“是呀,你知道啊。”“你们明确关系了?”进展到啥程度了?”亮子苦笑了下说:“啥都没有,你知道啊。”是啊,这些我都知道。亮子、我、刘丽颖,我们仨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大概从高一开始吧,亮子迷上了刘丽颖。刘丽颖长得像她爸,高挑个头儿,一张脸有红似白的,看人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招人稀罕。亮子虽然瘦得像麻秆,但是浓眉大眼,也是一表人才。在我的眼里俩人倒挺般配,但是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亮子有意,刘丽颖对他的态度却模棱两可。那时候社会没像现在这么开放,男女同学之间都不说话,非说不可也是满脸的阶级斗争。这就限制了亮子向刘丽颖表达他的情感。我曾怂恿他给刘丽颖写情书,偷偷塞到她书桌里。亮子想起了两家关系,犹豫着没敢付诸行动,这么一犹豫就高考了,亮子跟我说他报的和刘丽颖一个大学。

我是在高考前一个月离开学校的,尽管老师和同学们都为我惋惜,说按我的成绩怎么也能考个不错的大学。但是我成绩再好都不能上大学。我爸在我念高二的时候得了尿毒症,为了给他治病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很多外债。妈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既无力供我念大学,更没有能力还债,我能选择的就是不再继续念书,赚钱还债。

我的父母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我的养父母。至于我是从哪儿来又怎么成为他们儿子的,我不知道,他们没说过,我也没问。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有了我以后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养。爸妈,特别是爸很疼我,如果不是他得病去世,就算累折腰筋他也会供我把大学念完。很多人不相信有命苦的人,说那都是迷信。我却相信,因为我就是个例子。

离开学校后,我回家和妈一起种地,两亩多水田在我眼里像海一样宽阔,我像个刚学会洑水的孩子在绿海里挣扎,不定啥时候就会被海水呛死。我和妈蹚行在水田里。拔草却薅下来一撮稻苗,妈的泥巴掌呼了我个满脸花,我不得不瞪大眼珠子仔细分辨水稗草和稻苗。一只马蹄针(蚂蟥,因为它吸盘壮如马蹄,还能像针一样钻进人的皮肉,黄村人就给它取了这个名)钻进了我的腿肚子,我发现时它只在外面露着小半截黑身子,一缕血丝蚯蚓一般顺着腿肚子往下爬。我吓得在水田里大呼小叫,妈一把把我拽上田埂,拿起地上的胶鞋,用鞋底子啪啪地往马蹄针叮咬的地方拍,马蹄针受了拍打,急速地从我腿肚子里退出来,缩成了一个小黑球掉到了地上。妈右手随手从田埂上抽出一个草棍,左手捻起马蹄针,把草棍对准它的吸盘一捅,就把它皮里肚外地来了个里外大反转,妈一边把它在草棍上捋直一边说,草棍不能太细,太细它自己能收缩翻回来身子逃掉。妈把草棍插到田埂上说,不让它见水,日头晒一天就死了。除了这些,我还得学习放水、施肥、打药。一样样的活儿像山一样压来,累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肉不疼。我晚上躺在炕上揉着折了一般的腰,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希望。

多年以后,当我和老婆孩子说起那段生活的时候,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十月一割稻子,是村里秋收的时候,家家喜气洋洋,人们在金黄的稻浪里起起伏伏,越割越起劲,恨不得割到下大雪才好,那样不仅家里的粮食够吃,还能有余粮换钱。一派丰收景象的稻田里就我一个愁眉苦脸的人,汗水杀得我眼睛疼,腰和大胯疼得我站不住。六十几岁的妈都比我割得快,她手扶着腰站起身扭回头看着我,深深叹口气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心没在田里,却是个干活儿的命。说完哼呀着弯下腰,吃力地割起来。我对老婆孩子说,那时候我觉得臊得慌,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怎就练不出铁一样的腰杆子来呢?我就开始赌气般地使劲割起来,但是这股劲一会儿就被无处不在的疼痛击泄了。我们家的地最少,却是村里最晚收割完的。

爸你那时候就在想不会一直在农村种地吧?儿子望着我问,眼睛里满是钦佩。他说得对,我不是个安分的人,也是一个令村里人看不起的厌恶种田的人。但是在儿子面前我却不能表现出我对农活儿的厌恶。有很多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自得其乐,自我满足。但我不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常常为之感到羞愧。

亮子也不愿意在田里干活儿,所以虽然他脑子不太聪明,但是他读书很认真,想通过考学从农村走出去。他能考上大学和这有关系,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刘丽颖。刘丽颖学习拔尖。亮子知道自己想和她有结果,就得跟她一起考上大学。不知道经过多少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夜晚,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和刘丽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在那个炎热的黄村夏日里,我和亮子躲在他家瓜棚下的阴凉里,他忧虑着我的将来,我忧虑着他和刘丽颖能不能成。两个光屁股长大的朋友,绞尽脑汁给对方出主意。我说我的事需从长计议,你的事才迫在眉睫,上学前把这层关系捅破,到学校了你才能名正言顺地和她多接触。亮子眼神游移地看着我说,到学校离家远了,再和她说吧。我忘了在棚子下坐着了,下意识就想跳起来,脑袋咕咚一声撞在木杆子上,把铺上的灰尘震得簌簌落下。我揉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你傻呀,到大学以后,全国各地的人好小伙多了去了,能显到你?

亮子的目光黯淡下去,小声嘀咕,可是她爸和我爸那样,这事没法说呀。

也是。亮子他爸宋大脑袋早些年斗过刘丽颖他爸刘棒子,宋大脑袋领着几个人一顿棒子炖肉,差点把刘棒子腰给打折了。宋大脑袋因此成了红人,去公社机械厂当了厂长,刘棒子由大队书记变成了改造对象,白天下田,晚上挨斗,连普通社员都不如。后来落实政策,机械厂厂长被打发回家,原大队书记被调到乡里当了土地助理。两家人的仇怨却一直没有化解,见面不说话。虽然亮子和刘丽颖不像大人之间那么仇视,甚至在学校时偶尔还会相视一笑,但是两人之间的障碍像铁丝网一样难以逾越。

我帮亮子想办法,实在不行你给刘丽颖写封信,我找机会偷偷给她吧。亮子说,情书还得别人转交,会让她看不起我的。那怎么办?我瞪着他问。他想了想说,我把信写好,你帮我打掩护,我亲手给她。我说行,就这么办!

我和亮子像两个游魂,早晨晚上在刘丽颖家门前晃悠。那时候家里有人考上大学不容易,刘丽颖她爸还是乡里的土地助理,去她家祝贺的人不断溜儿。刘丽颖被爸妈留在家里招呼客人,我俩几乎见不到她人影,她偶尔出来,身边还有人陪着,我和亮子没机会下手。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微信啥的,想单独在街上堵到她挺难。一直到亮子上大学走,他走的那天他爸妈在地里卖瓜,没人送他,是我送他去的火车站。都检票进站了,他还站在站台里四下张望。我隔着铁栏杆大声说,别望了,人家是故意躲着不跟你坐一趟车的,有劲到学校使吧。

亮子上大学以后,我修沼气池,去工地,后来成了包工头,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妈在我离家两年后去世,黄村再无亲人,料理完妈的丧事我再没回去过。也因为各自生活道路不同,我和亮子也几乎没有联系。偶尔会听到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毕业后分到了县民政局工作,妻子却不是刘丽颖。我为他惋惜,却也不感到意外。

几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工地给手下布置任务,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亮子。寒暄几句,他还是那熊样,犹犹豫豫,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主动联系我,肯定是有大事找我,我胸中慢慢被青年时的情感填满,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他说了很多,重点是刘丽颖嫁到了外省,而他娶的是民政局副局长的女儿。本来日子也还过得去,但是女儿因为一场惊吓得了精神病,为了给女儿治病,他就冒领了死去岳母的工资,一领就是八年。女儿的病倒是治好了,冒领工资这事也被人发现了,如果这钱不还回去,他面临的将是双开。钱挺多的,他实在没法了,才给我打电话。说完,电话那边陷入了沉默。我能想象到他脸红成猪肝色的样子,我印象里的他一遇到难为情的事,脸和脖子就像刚从炉子里拽出来的烙铁一样暗红。我没有犹豫,跟他要了账号把钱打给了他。

事情过去了几年,他借的钱每年还一点,现在还得差不多了。除了还钱,他平时和我联系得不多。去年有次他给我发微信说,你抽时间回来一趟,我们一起去黄村看看,黄村变化大着呢,年轻人不爱往外跑了,地都扣上了大棚种西瓜,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小二楼,富着哩。村里现在每年都出好几个大学生,就是工作不好找。有几个后生读完大学没找到工作干脆回家侍候大棚,脑子活思路新,比老瓜把式赚钱都多。我当时正在忙,就发过去几个点赞的表情。他又发来:咱哥儿俩三十多年没见了,想啊。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很快回复:好,我尽快。

马戏团

亮子上大学走了以后,我除了和妈侍候水田,再就闷在家里,一边舔着心里的伤口,一边琢磨以后的路。夜晚千条计,白天还得卖豆腐,把脑瓜子都要想裂了,也没琢磨出个道道儿。

这时候村里来了一个马戏团,在学校操场上演出。操场被两米多高的彩条布围起来,在外面可见挂着彩旗的铁架子直杵青天。流行歌曲在村子的上空飘荡: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虽然烦闷,却不爱赶这样的热闹,后来听说大江是马戏团的主角,就想去看看。早就听说大江去了什么马戏团,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赚不少钱。他妈到处说儿子在马戏团里挑大梁,团长许诺再发展两年,就给保送到沈阳杂技团。

我和妈要了五毛钱买了门票,检票进去。方形的操场被彩条布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在圆心的位置矗立着一个十米多高的吊环架子。十几个穿着演出服装的人在场地里忙碌着,几匹马在骑手的驱使下绕着场地慢跑。大江站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道具旁边和村里人说着话,他穿着一身猴装,面孔被油彩画成了孙悟空的模样。见我走过去,他笑得脸上的油彩起了皱。大江比我大两岁,小学初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彼此很熟。我读高中以后他就去了马戏团,算来也有两三年没见了,这次见面都觉得很亲切。也许是练功的缘故,20 岁的大江身材挺拔,腰细肩宽,很有型,再配上从爹妈那儿遗传来的俊朗面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浑身上下透出青春的朝气和逼人的英气。

大江握着我的手和我寒暄,聊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你没考大学,挺可惜的。我尴尬地笑笑。他目光灵活,很快转换了话题,想好以后做啥了么?要不我和团长说说,你到马戏团来吧。好好练功,有机会咱一起去沈阳杂技团。我的心里动了一下,但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就有人喊他准备演出。他答应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临走时冲我喊了声,好好考虑考虑。

我第一次看这种演出。大江他们演的不只是马戏,还有戏法、杂技、硬气功。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把式他们都演。什么孙悟空飞马倒立、镫里藏身,什么大变活人、钻筒,什么空中小吊子、卧刀开石、咽喉斗剑……节目繁杂,也很精彩,有的节目可以用出人意料和扣人心弦来形容。特别是大江表演的孙悟空飞马倒立、空中小吊子、卧刀开石等节目,危险的动作引来了满场的惊呼和阵阵掌声。大江的敏捷、利落和帅气的表演让他在村里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后来我问大江,你真的会硬气功么?他哈哈笑着说,会啥呀,就是学会了一些技巧,再加上胆大心细,就妥了。所谓演戏演戏,假的多真的少,技巧多功夫少。

我和大江父母借光,坐在了离演出场地最近的地方,大江的邻居刘秋玲坐在我的旁边,这个刚上高三的女孩子瘦瘦的,眼神里流动着水一样的清波,脸上的红晕忽隐忽现。她平时话少,说话时微微低着头,浅浅地笑着。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两个五大三粗的哥哥和父母像宝贝一样护着她。她学习好,家里人都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前程。那天是星期天,她放假在家,到学校操场看演出。大江在两把刀上躺着,一块大石头放在肚子上,有人抡起大锤砸石头的时候,她用手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江在飞奔的马上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忽上忽下在马肚子底下和马背上悠忽穿梭的时候,她高兴得使劲拍巴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也激动得通红。

大江爸妈一直咧着嘴笑,不时地转头和乡亲们交流着眼神,特别得意。大江爸前倾着身子,转过头,目光越过我身边的刘秋玲看着我,满脸兴奋地问,咋样?大江演得不错吧?我点着头真心地说,好,真好!

晚上,我和妈说起演出的事,顺口说大江让我也去马戏团。妈很干脆地说,打把势卖艺,下九流,不去。我说大江也就是说那么一嘴,咱真想去人家还不定要呢。妈说,我告诉你啊,不许偷着跑,别到时候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我说,不能,我不去。其实我心里有些想去。

我没和大江走,后来去跟我的叔伯大哥修沼气池了。大哥是二叔的大儿子。妈说哪朝哪代手艺人都能有口饭吃,学一门瓦匠手艺,不愁赚不到钱娶不到媳妇。

大江终究还是从村里带走了一个人,带走的人是他的邻居女学生刘秋玲。这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如果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戴着副眼镜,那村里的地上一定铺满了亮晶晶的眼镜片。

刘秋玲是偷着和大江走的。第二天是周一,本来头天下午她就该返校的,她和家里说第二天起早走,来得及。马戏团也是第二天天没亮就开拔的。没人知道为啥一个书读得很好的高三女学生怎么就不读书了,选择和风餐露宿的马戏团走。马戏团里有大江,可是他俩是怎么好上的?大江不管怎么帅气毕竟没读多少书,终究是个跑江湖卖艺的。一向文静言语不多的秋玲胆子这么大,竟做出了这样令人那以置信的事。

我曾经把这段真实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向她寻求答案。妻子想了想说,女人其实不是弱者,看起来越柔弱的女人,其实她的心越野着呢。你说的这个刘秋玲,别看她学习好,可能她早就不爱学习了,甚至达到了厌烦的地步。而且她一定是个特别重情的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离不弃。后来我知道的一些事情,证实了妻子的话。到底还是女人了解女人。

刘秋玲和大江跑了,人们是后来才知道的,开始村里人都以为她失踪了。

马戏团走了一周后,是刘秋玲回家的日子。周六,她没回来,家里人以为她临时补课耽搁了。可是周日她还没回家。周一,爸妈就派她大哥进城去了学校。见到老师,他刚说自己是刘秋玲的大哥,就受到老师的一顿抢白,你们也真是的,刘秋玲不来上学也没人来请个假。他大哥这才知道妹妹压根儿就没来上学,当时就蒙了,急急往家赶。家里人听他如此这般一说,也都慌了手脚,他妈当时哎呀一声背过气去。一家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好歹把他妈弄醒,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拍手打掌地边哭边唱:“我的那个闺女呀,你去哪儿了呀?去哪儿了你倒是告诉妈一声呀,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是要妈妈的命啊。”她的哭腔和很多农村女人灵前哭死去亲人一样,一边哭着一边念叨,跟唱歌似的,很有节奏感,大大增加了悲伤揪心的效果。

刘秋玲她爸铁青着脸喝断了她的哭唱,哑着嗓子指挥家人赶紧撒开人马找人。他把亲戚家都捋了一遍,吩咐两个儿子骑自行车赶紧去挨家找。他把东西院、村里要好的人都找来了,阴沉着脸和大家说秋玲失踪了,求大家都帮着找找。这些人中也有大江父母,他们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领走了秋玲,像自己丢了女儿一样跟着跑前跑后心急火燎地忙活起来。

撒开人马找了三天,一点没有刘秋玲的消息,好像这个人就没存在过一样。她的家人都灰暗了脸色,出出进进像瘟鸡耷拉着头。爸对儿子说,报警吧,看来你妹子是失踪了。两个儿子蹬着自行车就往公社跑,路上与邮递员相遇,邮递员喊住哥儿俩说,有你们家一封信。老大接过信一看信封上是妹妹的笔体,手哆嗦着撕不开封口,老二一把夺过来,刺啦一下撕开。

刘秋玲在信上都写了啥,除了她的家人别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向爸妈道歉了,是不是解释了她为啥选择不读书而和大江去了马戏团,这些刘家人没说。她和大江跑了这事瞒不住,她的家人咽不下堵在胸口的恶气,到大江的家里闹,一闹村里人就都知道了。面对刘家人,大江爸妈满脸羞愧说着小话赔不是,说咱俩真不知情,恨不得给对方跪下。刘秋玲父母也相信他们不知情,但还是在他家院里跳着脚把他家从老到小骂个六门到顶。那俩虎背熊腰的儿子更是毫不客气,一个拿着镐头一个拿着铁锹把他家三间房的玻璃砸得一块不剩。

骂够了砸够了,爸红着眼睛让俩儿子赶紧出发,找到马戏团,绑也得把你妹妹给我绑回来。见到大江那个王八犊子,把他腿给我打折,出了事我担着!

刘秋玲被她两个哥哥找回来了。那么大一个马戏团,走村串乡,一路走走停停的,找起来很容易。

刘秋玲被找回来后,又被家人送到了学校,两个哥哥隔三岔五到学校去看看,怕她再跑了。她的家人再不提这事,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人跑了,丢人。村里人也不问,都当这事没发生过。

后来大江找我办事,我问他当时挨打没。他笑着说那哥儿俩如狼似虎的,倒是真想把他的腿打折,但是有团里人护着,还有秋玲苦苦哀求,自己就挨了几巴掌。我说你和秋玲是不是早就对眼了。他笑着说:“我俩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早就有意思,是那场演出才使我彻底收服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大江已经是个贸易公司的董事长,众多贸易中,销售黄村西瓜是他每年必做的业务。那些西瓜被大江卖到了全国各地,出口韩国、俄罗斯,他还给西瓜注册了商标。大江的贸易做得很大,世界各地的水果被他倒来倒去的,赚取着差价。他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时候,刘秋玲在省城别墅里侍候着他们两个女儿读书。

刘秋玲大哥是木匠,曾在我的工地干过一阵子。我问他咋不去妹夫那儿干,轻省还能多赚钱。他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不去,自己打点工挺好。”后来有次我和他在工地旁边的小饭店喝酒,聊起妹妹,借着酒劲,他吐口和我说了一些事。

刘秋玲又上了一阵子学,在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到海南去找大江了,你们别再找我了,找到我我也不会回去。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个儿子说这就去海南,就算妹妹到了天边都得把她找回来。当妈的刚要哭唱,被丈夫喝止住,他冲俩儿子摆摆手,长叹一声,背着手转身出门,边走边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原来大江离开了马戏团,跟着别人从海南往沈阳倒腾水果。刘秋玲去了两年后,大江自己单干,在沈阳成立了公司,把南北水果来回倒腾,买卖越干越大,资产渐渐雄厚,这才慢慢得到了刘家的认可。两口子衣锦还乡的时候,两个女儿已经和刘秋玲当初离开村子时一般高,比年轻时的刘秋玲还漂亮。大江有了钱人也变得豪气,主动承接了村里大棚西瓜的销售业务。

刘秋玲大哥说,父母都被妹妹两口子接去享福了,二弟一家和我的两个儿子也都在他们公司干,就我不爱去,看不惯他的做派。

我当时以为是他抹不开面子,保留着大舅哥的尊严。也许他心里总觉得妹妹是被大江拐走的吧。

直到去年的一天,大江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说了一些话,我才知道他大舅哥不去他公司的真正原因。

大江说他想进军建材市场,特意向我请教。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和他说了。大江那天很兴奋,聊完了正事,他小声跟我说,自己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等生了儿子给她一笔钱,就让她走。见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用很不甘心的语气说,我那么大一个家业,没有儿子继承哪行。我看着他依然英俊的面孔,心里咯噔一下,问:“秋玲知道么?”他嘴角咧了下,说:“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她身体不好不能再生养了,闹过一阵子也就认了。”

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刘秋玲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甚至连她年轻时的模样我也记得不大清晰,但是我记得她腼腆,偶尔会皱着眉头。她现在的眉头应该一直皱着吧。我想起了她和大江搅起的那场风波,心里一酸,拿起了茶壶。大江以为我要给他往茶杯里续茶,手指在茶几上轻轻点着表示谢意。我却将一壶滚烫的茶水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沼气池

我妈擓着装了五十个鸡蛋的小筐去了我大哥家。大哥是我爸的侄子,我是爸的养子,自然和大哥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爸活着的时候他和我家处得挺好,爸没了两家的关系就渐渐淡了。他心里甚至对我滋生起敌意。他有次喝醉酒和村里人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外来的,他大爷留下的三间房子就是他的,他家就不必一家六口人挤在三间土坯房里了。这话多少有些混账,但他毕竟是我养父的亲侄子,想想也不为过。妈一定是听到了这些传言,才拿了鸡蛋低声下气地去求他,让他带着我一起去修建沼气池。

那时才分产到户,有个额外赚钱的营生很难。大哥的亲戚在乡里管修沼气池的事,他就找到亲戚揽下了这个活儿。我不知道妈和他说了多少小话,也许是那五十个鸡蛋起了作用,大哥同意让我跟他干,工钱一天五块。

修建沼气池,得先在地上挖一个直径两米深两米多的圆坑,然后沿着坑壁砌砖、起拱,再抹灰刷涂料。圆坑是别人挖好清理干净的,我们只管干后面的活儿。我们三个人,大哥是大工,负责砌砖抹灰,我和小涛子当小工侍候他,搬砖、和灰、刷涂料,干的全是脏活儿累活儿。小涛子他爸和大哥处得好,俩人头几年在砖厂是工友,所以大哥才把小涛子带着。小涛子比我大三岁,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满嘴跑火车,和别人为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会很快见风使舵附和对方,从来不得罪人。我就不行了,就爱跟人家讲道理。妈常说我是嘴里咬着驴粑粑蛋别人给槽子糕都不换的犟种。

我俩跟着大哥干,开始还好,大哥坐在一边吸烟,我和小涛子一起搬砖、和灰。我闷头干活儿,小涛子总是没话找话和大哥逗趣,说着他自己编排的驴唇不对马嘴的笑话,把大哥逗得哈哈笑。偶尔他还会从兜里掏出一把烟叶子,说是亲戚捎给他爸的漠河烟,他偷出来给师傅尝尝。啥时候成他师傅了?这家伙真能溜须。几天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挑石子、筛沙子、搬砖这样的力气活儿大哥都分配我干,小涛子被大哥指派去干清垃圾、给砖浇水、搅拌涂料这样的轻省活儿。我心里明镜似的,又不能表现出来,为了一天五块钱,我心里憋着气,在他俩的说笑声中满头大汗地忙活着。

那天在邻村的一个姓林的人家修沼气,大哥临下坑时嘱咐我俩,这家主人是粮库的干部,你俩在上面干活儿利索点,干完一样活儿随时清场,别弄得磨里带外的。说话的时候阴翳的眼神一直看着我。我点点头避开他的目光。小涛子连忙说,师傅放心吧,咱俩肯定把你侍候好,把上面场地弄得利整整的,您就踏踏实实下去吧。

我从大墙外往坑边搬砖,搬完砖筛沙子,筛好沙子又从屋檐下搬来水泥,把沙子和水泥按比例仔细搅拌在一起。我在忙碌的间隙往坑里瞄了一眼,大哥已经在坑底抽了几支烟了,脚下趴着几个黑虫子般的烟头,他往上看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我把砖搬完了,灰也拌和好了,就等着小涛子打水和成沙浆。水井离我不远,也就十几米的距离,是那种手压井。一桶水早就接满了,水从桶沿哗哗地往外淌,可是小涛子还不紧不慢地上一下下一下压着井把。他手握井把弯着腰,头往左上方使劲扭着,嘻嘻哈哈地和屋顶上的人说着话。

院里的一棵枣树婆娑着枝蔓,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大枣,有一条枝干伸到了屋顶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那里,踮着脚尖摘枣。女孩长得挺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有些胖,上下一边粗,看不出曲线。她应该是这家的女儿了,她看人的眼神里透着傲慢和矜持,那种小干部子女特有的优越感显露无疑。也不知道小涛子怎么和她搭上言的,哇啦哇啦地说着他那些说了一百遍的笑话,把女孩子逗得捂嘴哧哧笑。

我没好气地走过去,拎起水桶就走。他转过头笑嘻嘻地说,老弟受累了哈。我没搭理他,把水倒在灰堆里,拎着空桶走回去咣当放到井龙头底下,不耐烦地说,赶紧的,把水接够你再唠嗑。他冲房顶的女孩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冲着我大声说,妥了,你哥我保证跟上你,擎好吧老弟。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哥和小涛子挨着坐,俩人交换着饭盒里的菜。我离他俩远远的,他俩饭盒里又是煎鸡蛋又是煎鱼的,我的饭盒里只有腌黄瓜和煮黄豆。大哥小声和小涛子说着什么,小涛子嘻嘻哈哈笑着,摇头晃脑地压低了声音说话,说什么我听不清,但是看他满脸的兴奋,一想他刚才对女孩的那副嘴脸,我能猜出来他俩说啥,心里很是不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小涛子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要模样没模样,和我一样是个满身灰土的小工,想招惹人家干部子女,做梦呢?

建一个沼气池差不多得二十天,这二十天里我们起早贪黑在院子里忙活。这家大人很少在家,只是在早晨晚下才能看到。星期天,粮库干部和媳妇有时会到施工场地看看新奇,遇到中午吃饭,那个女孩也许会端着一盘炒鸡蛋或者几片猪头肉过来,放下盘子就走,不多说话,但是看小涛子的眼神泛着亮光,菜盘子也放在小涛子的跟前。大哥给我们分盘子里菜的时候笑着对小涛子说,咱是跟你借光了。小涛子也不客气,骄傲地把头扬得很高,乐得嘴丫子咧到了耳根子。从小涛子嘴里我们知道,女孩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等她爸给找工作。他说女孩比他小两岁,挺合适。我和大哥都笑他,说人家吃商品粮,将来肯定是吃公家饭的人,你还有真啥想法咋的?他打了个喯儿,使劲卡巴着眼睛说,走着瞧吧。

我和大哥都把这当成笑话听,谁也没往心里去。

干完这家活儿,我实在不能忍受在这三人组合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正好邻村的一个包工头到村里招人到南方干基建,我就和他走了。我从小工干起,学木匠,当班长,慢慢也有了一伙人,开始从包工头手里包人工费,后来遇到机会自己也当了包工头,开始有了自己的事业。

这期间几乎没有小涛子的消息,直到上次大江来找我,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小涛子,他说这家伙现在可不是当初了,虽然还是满嘴乱砰砰没个把门的德性,但是人家有正经精神,表面上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那都是烟幕弹,他心里有数着呢,一般人都得被这个犊子给蒙蔽了。我笑着说还真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就问了些小涛子的情况。大江说小涛子娶的是粮库干部的闺女不假,但不是你说的那个,你说的是老二,还有一个老大,腿有点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影响了找工作,她妹妹就做媒让她和小涛子好上了。按说小涛子虽然爱嘚啵,长得不出奇,但是大高个,能说会道又能干的,不缺才,可他偏就娶了那个女人。村里人后来才知道,小涛子不傻,那女人更精,一肚子韬略。结婚后那女人倒是在供销社上了两年班,据说小涛子也有机会到乡镇企业上班,但是这家伙没去,说他就和土地亲。那时村里刚时兴种瓜,别人小打小闹的,他一下子种了十多亩地。胆子大,加上媳妇幕后谋划鼓动,还有老丈人抗钱,他家最先在村里扣大棚,一下就扣了十几亩。后来媳妇工作被买断工龄,干脆回来和他一起弄大棚,又扩大了面积。俩人养了两个儿子,这些年俩孩子跟父母一起种西瓜,钱没少赚。你说小涛子是不是心里有数?当初大家都在心里笑他娶了个比他大两岁的瘸子媳妇,现在看人家是捡到了一个宝。

品咂着大江的话,再仔细想想我记忆中小涛子的样子,觉得这家伙还真挺有意思,是个人物。

去年清明节,我扔下手头的事情回老家给养父母迁坟。前些年,我天南海北地干工程,居无定所,工地在哪儿哪儿就是家,顾不上到养父母的坟前烧纸,我为此一直心存愧疚,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愧疚越来越重。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公司,稳定了,在公司坐镇的时候多,就想着把父母的坟迁到我住的城市公墓,祭奠方便。

妈去世后我再没回过黄村,这次回去前给亮子打了电话,亮子在外地学习,他电话遥控,在村里找了几个年轻后生帮我,还特意让他侄子在村口等着我给我做向导,要不我真就会像一个外乡人一样哪哪都分不清。

小伙子上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我开车进了村。村里完全不是我在时的模样,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低矮的房子不见了,一排排的二层小楼矗立在道路两旁。我让带路的小伙子去我家老房子看看。哪还有什么老房子,一个漂亮的二层楼房取代了我记忆中的老屋,要不是房前的那几棵槐树,我都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园。我问他学校还在不?他说头些年并校,学生去了邻村上学,学校旧址被开超市的大林子买了,改做了酒席餐厅,村里有红白喜事,都在那儿办。去坟地正好经过学校,你能看到。说话间就到了,我没停车,放慢了车速,扭头往外看。院墙还是原来的院墙,只是上面写满了卖金银首饰的广告。大门换成了铁皮门。目光越过墙顶,可以看到原来的灰瓦屋顶换成了彩钢板。小伙子说教室的外墙没动,室内改造装修过了,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按照他的指引,我把车拐向了通往村外农田的一条土路,我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在路的尽头是村里留出来的坟地,父母和那些过世的人就长眠在那里。

一个满头白发黑瘦的老汉坐在大棚的阴影里,木然地看着我们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我觉得面熟,问了小伙子才知道,他竟然是带着我修建沼气池的大哥。三十多年的岁月把他变成了一截干巴巴的木头棒子,要不是小伙子说,我都不敢认。按小伙子说的,大嫂去世了,他自己住着三间捣制房,把地给了三个儿子种,他给儿子们看瓜,儿子们每年给他点钱养老。我问,村里还用沼气么?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笑着说,叔,早不用那个了,积肥、维护太麻烦了,现在村里人都用液化气。我问,那些沼气池呢,都填了?那倒没有,大部分人家都留着,当窖用,冬暖夏凉,存点水果蔬菜啥的,很不错。

亮子办事很牢靠,我们到的时候,一个我叫二大爷的老汉和几个年轻人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在坟地边上等着了,二大爷帮我在密密麻麻的坟包中找到了父母的两盔坟,它们保持得很好,一点也不比旁边的坟包低矮、瘦小。二大爷说,这些年,亮子和大江上坟的时候偶尔也给你父母的坟头添几锹土。我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地湿润了眼眶。

我车上装着父母的骨灰出村,在村口遇到了小涛子两口子。尽管他已经满脸皱纹花白了头发,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曾经的搭档。我把车停在路边开门下车,他也认出了我,热情灌满了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那张嘴更是像打开的水闸,没有个收管,哎呀老弟,咱哥儿俩有多少年没见了?听说你在外面混得挺好,哥替你高兴啊。说完,他指着身边的女人介绍说,这是你大嫂,噢,对了,就是赵玉华,房上摘枣那丫头他姐,忘没忘?因为事先大江跟我说过这事,所以我很快对上了号,说,没忘,没忘。面前的女人虽然不年轻了,也像小涛子一样满脸皱纹,看到她,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一团的摘枣姑娘的影子又有了些轮廓。姊妹俩长得很像。女人对我客气地点点头,温和地笑着说,你们哥儿俩聊。就安静地站在旁边。小涛子打着哈哈说,没娶到妹妹把姐娶家来了,不过也不错,这就是缘分,老弟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缘分这东西谁也躲不掉。

那天的见面时间只有几分钟,小涛子的话像崩豆似的从嘴里往外崩,“我和你嫂子在开发区买的房子,120 多平方米。大棚都给两个儿子种了,我俩白天过来帮着照看,晚上回去,有公交车打村口过,很方便。今年俩孩子新上了50 亩地,投资100 万,我和你嫂子支持才弄下来的……”

客车来了,他才住了嘴,一边上车一边扭回头满脸堆笑地说,你今天给父母迁坟,不能留你,再回来一定到哥家去,咱哥儿俩好好喝几杯。我说,好,我一定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把年轻时的几个哥儿们都召集到一起,好好疯闹一场。

客车走了。我转身刚要上车,大江打来电话,听说你回家给老人迁坟,还顺利吧。我说,还好,谢谢你替我给父母上坟。他笑着说,谁让咱是哥儿们呢,应该的。他话锋一转,你看到小涛子没?我说,看到了,才和他分手。大江的语气突然气恨起来,这个瘪犊子真不是物!前几天跟他那儿拉的瓜有一半是大厚皮子,这还不算,还短了两千多斤秤。乡里乡亲的,还是从小长大的哥儿们,我信他,就没派人去,全让他一手操办,没想到他玩轮子转悠我,我得回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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