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一块地,闲置多年。杂草在里面长得很欢,杂草下全是碎石,面目狰狞。每走一步,草拦石绊,阻碍重重。闲地激起我化腐朽为神奇的欲望。
家父沿边缘栽十棵桃树。春天时,桃树很是给力,铆足劲地开,让人看了心疼,干枯的枝干也不知哪来的活力,崩出一簇簇一朵朵妖娆妩媚的花,惊艳了天,也惊艳了地。我喜欢桃花,成片的桃花,有气壮山河的美,是蓝天丽日下最炫的画。
桃花开得很盛,随之各种声音也如花瓣般飞溅。
有的说,桃树种多了,花再好看,也是一种花,不如多栽几种树,多开几种花。
有的说,种石榴,多子,多子多福嘛!
有种桃经历的人见此大呼,哎呀,桃树好生虫。然后把自己种桃树的惨淡经历分享出来,无非是有一天,桃树轰然倒下,主人一脸蒙圈,后来才发现树身上有个大洞,可恶的虫子乘人不备,偷偷地下了毒手。可怜的桃树虽有主人的呵护,终因不会人言,死于非命。
每天只要我朝地里一站,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如果我是一棵光秃秃的树,那些飞来的语言是叶子,我定然肥硕,样子怪异。一开始我还辩驳几句,后来我发现最好的回应办法就是笑,再笑,接着笑。
至此,我想起一个故事,意思是如果你不想说实话,而又不想得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咧开嘴,呵呵地笑。
操持这块闲地,让我咂摸到另一种滋味,和人生酷似。当初拔杂草,清碎石时,几乎无人看好,觉得我们一家人都是闲得慌。不是闲得慌,会全家老小赤膊上阵,因为一块不相干的闲地,和杂草斗,和碎石斗?
当初这块地闲置时,人们默默地从它旁边经过,闲着就让它闲着吧,人们已经习惯它的闲,觉得它无用,闲到不可救药。
当地上有红有绿,摇曳多姿时,许多人的见解,也随之滋生。
桃树,春天时尽管开得很卖力,也没有完全俘获人的心。月季花在夏日里因没有春天时开得水灵,也成为把柄,遭人诟病。至于菊花,我一直以它为傲,结果也并没有搏得路人的好感,只因初冬凋零时的样子,很是惨淡。
园子外的声音,多而杂,我有点乱了方寸。
我没有想到一块闲了又丰饶起来的地,如此地让我耳根不得清净。
我曾做过假设,那就是我完全采纳路人的建议,栽苹果、石榴……种玫瑰、栀子花……那地里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也许很美,但那是我喜欢的样子吗?
那年夏天,高考成绩下来,替女儿填志愿时,家里一下子是鸡飞狗跳,优异的成绩,意外地变成一枚硬硬的石块,让家里波澜大起。我笃定医生这个行业吃香,于是建议女儿报医科大学。他爸爸认为金融行业前景一片灿烂,一定要读金融。家里的亲戚朋友出于好意,各种建议也扑剌剌出笼。这时平素听话的女儿,成为顽石一块,那就是一定要报师范大学,坚持走教书育人之路。女儿对我们的经验之谈,好心劝诫,充耳不闻,坚持自己的路自己走。那阵子见到她,我牙都痒痒。
曾经的闲地,在一片争议声中,姹紫嫣红,漫步其间,想到年龄不大的女儿,那年夏天能勇士一样地力排众议,坚持己见,实属不易,对她反倒有些许的佩服。以往的不满,早已如枝头的花瓣,飞落,缭绕鼻翼间的全是馨香。
打理闲地和打理人生,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人言飞来,这些也许是善意的提醒,也许是真心的关怀,也许是设下的埋伏……你是停滞不前,是改旗易帜,是横眉怒怼?
只有那些坚如磐石的人,才会执着于自己的理想,所向披靡,不畏人言,勇往直前,种出属于自己心仪的花。
一株长满荆棘的野蔷薇,在两块地中间,隔断,我和邻家各有一番天地,看似井水河水两不犯,实质一家花开两家香。
说来话长,起隔断作用的这株蔷薇是我捡来的。当初小区改造,绿化带改为水泥地坪,便于停车,各种花卉被挖得七零八落,我到那里时好花已被人拣走,只好拿别人挑剩的。
起初不知究竟是什么花,因为压根就不开,叶子也是零星地长几片,辨不出个子丑寅卯。三年后才缓过劲,春雨后,啪啪抽枝,听得到响声,枝条和叶子与月季花极像,估计是月季,不久咕嘟咕嘟打苞,一簇簇的,挨挨挤挤,在春风里噼里啪啦全开了,花朵酒杯口似的,色泽醉人,白里透着粉,这时才发现它的真面目,不是月季而是蔷薇,错的也没有离谱,它们同属一科。很少看到野蔷薇朵开这么大的,嗯,就是这么大,理直气壮。以后每年春天不用我催,报恩似的开,露出金黄的蕊,香气直往人身上扑。
母亲来我家的次数并不多,但她能记住那株野蔷薇,即便在深秋赏菊时,也不忘记提它,说春天就数它开得最好看。究竟什么样的花最好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有一天黄昏,我去倒垃圾,在垃圾桶边发现一大束紫花,绢做的,枝干是塑料的,褐色,和真枝条酷似,足以假乱真,整束花干净齐整,完全没有被抛弃的理由,只能估计是主人看腻了。推想,如果女人沦为花瓶,下场也不美妙。
不过,它一下子成为我怀里的宝,抱着它,迎着夕阳走,有莫名的感动,像受到奖赏似的。花,真是好东西。
家里的确是没有它的安生之处,花们草们都已各就各位,我决定把它安置在楼下的空地上,做篱笆,一根根插进土里。因为花的叶子是油绿的,花朵是紫红的,和真花一样,与周围的景很搭,看起来极为协调。我一下子放下心来,善事再小,也是善,包括为一束花安家。
后来,楼下的这块空地,逐渐丰饶起来,墙上挂着的绿萝是邻家随手丢弃的,奄奄一息,一团黄叶中只有一两片叶子是绿的。我觉得它没有死透,还有一线生的可能,于是就捡回来,把枯死的叶子剪了,重新换土栽在盆中,然后隔三岔五淋些清水。不知不觉间它竟然悄悄长出新叶片,羞羞答答,其实我没有想到它会那么快地缓过劲。希望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潜伏在你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你不放弃,终究会像花蕾一样地鼓起。
秋天菊花盛开时,母亲来我家小住两天。午后的秋阳,碎金子一样洒在脚下。这时和母亲坐在楼下,感觉温暖是有颜色的,把心也照亮了。
母亲说这个椅子放得好,可以坐坐歇歇腿。她年岁渐大,对凳子椅子无比地依恋,连外出散步都随手带一个小马扎,随时让衰老的身子有个依靠。
我告诉她,这是我在垃圾堆捡的。那天搬这张椅子时可是费了劲,因为椅子是不锈钢的,壮实得很,不过椅子上的坐垫坏了,这也无妨坐。冬日的午后,晒太阳,有时我会拿一条紫色的宽围巾搭在上,灿烂的阳光下,椅子花儿一样瞬间绽放,让人无法相信它曾有被抛弃的境遇。
我把丢弃的马桶捡来,半埋在地下,水箱部位当作花盆种上月季,从春天拉开序幕,它就登台表演,一朵一朵不厌其烦地开,粉嘟嘟的,直到落雪的日子,才不甘心地停下来。
……
楼下的花园,不知不觉间是妖娆一片,色彩多姿,成为一景,经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有的夸几句,有的尽管什么也没说,但眼里全是赞许。
如果我不说,没人知道这一片风景是捡来的。
人也一样,即便沦落到被抛弃的境地,也不要灰心,有时不是你人不好,而是善于发现你优点的人还没出现。
在适合的地方,我们都将是一片风景,姹紫嫣红。
春天,实在是不安分的。它唤醒花也就罢了,把原本酣睡的杂草愣是生生地给吵醒了。
我的园子将不得安生,杂草在里面厚颜无耻地比赛长个子,占地盘,如果我稍有纵容和懈怠,那里就完全成为杂草们的竞技舞台。在邻人的眼里,我将会颜面扫地,认为我糟蹋了地。
柿子捡软得捏,杂草捡懒人欺。
我家东边有一个邻居,头发白得似雪,她在菜地感慨万千地说,“只有杂草最好养,不用施肥,不用浇水,不用打药,酣长。”她的话好生动。我不知她读过多少书,我只知道她身边那位满脸沟壑的老人是她的老公,一位退休的中学老师。
园子里的杂草,尤其是雨后,像龙有了风,鱼得了水,张狂得不得了,我捋起袖子和它拼了。有时是我占了上风,把草狠狠地拔出来,放在阳光下鞭尸一样,大晒三天,全都死翘翘。一到三伏天,我就软了,就怂了,头上有毒辣的太阳,地上有飞舞的蚊子,它们都是为杂草保驾护航的。简直是一群恶势力。人有时要服软,不能硬着干。那时望着满园的杂草,我渴望秋风快快吹起,几次秋风吹过,草的脸就黄了。温柔也是杀手。
园子里除杂草让我无奈,园子外的人也会让我手足无措。
西边的窗户下,我几年前就栽种了木香花,书本上叫七里香。这两个名字都好。它在我的花园里给我脸上增了不少光,只用几年时间,它就爬得很高,不仅有高度而且有宽度,花开时远看像白色的瀑布,近看只见一朵朵硬币大小的花朵,精致得像一刀刀刻出来的,争着开,抢着开,把碧绿的叶子统统挤在花朵下,要当主角。枝子从上到下就是花的地盘。一朵朵开得很卖力。七里香,名副其实,那种香不同于栀子花的香,也不同于玫瑰花的香,这种香让人感觉到温暖,是一股暖香。
我的邻居不知为何对木香花没有好感,她十分急切地说,赶紧拔了,栽葡萄,又好看又好吃。她说,木香花枝上有小钩子到处抓人。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牵强了。玫瑰上还有刺呢!喜欢它的人不怕挨扎,也要把它侍弄的摇曳生姿。喜欢花就像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喜欢他的眼,喜欢他的眉,喜欢他的一切,没有什么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花朵大开得再大,颜色再鲜艳,因为不喜欢,都是缺陷。我喜欢木香花。
听了邻居的话,我一开始还反驳一两句,后来看她眉飞色舞地讲她家以前的那株葡萄。我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
春天把我闹得不得闲,经常猫着腰,在花园里拔草。有一天,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在园子外和我打招呼。她说,为什么只栽桃树啊!其时桃花灼灼,妖娆妩媚,吸引不少人驻足不前。我想起,那个搅乱人心的大美女罗敷,“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想起那些故作镇静的男人,在美人面前掩饰自己失态的样子,很是过瘾。我家的桃花也让不少人真性情流露,在它面前,失态地大叫,大笑。我为我家的桃花骄傲,它有点闷骚。
现在忽然听到有人嫌弃它的声音,我有点不爽。起初,我会把自己的不满告诉我家顾先生。他一脸平静地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任他说呗!耳朵长在你身上,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关起来。顾先生给人印象是老好人,他不反驳别人的意见,自己心里有主张。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吧。
是的,外面的世界嘈杂的声音太多了,哪里能听得过来。耳朵也要带筛子过滤才行。
后来又有不少人,站在园子外指指点点,有人让我栽格桑花,有人让我把现在的小粉色花拔了栽种紫红色的。还有人建议我,把那株大黄扬刨了栽樱桃树。一开始我还辩两句,后来我只是笑了笑,有时连笑的时间也没有,因为我要给花浇水,还要和杂草搏斗。那些话,好像被蹁跹在花丛间的蝴蝶带走了,只留下一朵朵摇曳的花,在春风中舞着闹着,留下看似孤独实则内心丰饶的我。
种自己的花,让别人说去吧!不然又怎么办呢?
西边种什么,东边种什么,南边种什么,北面种什么,小径两边种什么,在我心中像一盘棋,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我了如指掌。别人的话我只是听听,如果确实有操作的价值,我会采纳一些。用别人的点子,为自己创造价值,何乐而不为呢?
后来,各种声音依旧沓来,如花朵缤纷,我依然埋头种自己心仪的花。顾先生见我不再向他诉苦,说我长大了。
我都往五数了,再不长大,也太对不起人了!不过,据说有人一辈子都长不大,但愿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