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2020-11-12 02:38
连云港文学 2020年3期

在雨中,省略了主语,在雨中的主体可能有很多,比如花在雨中,草在雨中,树在雨中,山在雨中……这些在雨中的物体和雨一样,在我的眼里,均为客体,正像我在它们眼中一样。不同的是,我可以感受它们,描绘它们。

雨和宇,同音,在雨中,亦是在宇中。让我感觉差别的是,雨来得更真实,更亲切。或许因为这份真切而又亲切的感受,让我觉得高远的宇,仿佛就像一把大伞。可这把大伞却无法遮挡无拘的雨水,倒像是用来呼风唤雨的。雨似乎是宇的天使,风雨乃同舟而来,雪就是雨所施用的魔术手法。雨披上阳光的霓裳,便会幻化成天边的一弯彩虹。阳光普照万物,是人们喜爱的。按说,雨与阳光完全是两码事,可人们乐意把温暖的阳光,昵称为太阳雨。好雨知时节,雨,不仅滋润大地,让大地充满了无限生机,也能滋润着人心。

无疑,我对雨情有独钟,却莫名其妙,世间的事,有时是说不清的,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若硬要给个答案的话,没有理由或许正是上佳的理由。

下雨天,又恰逢闲暇时,坐在窗下观雨、听雨,心底溢满着无以言说的美好与温润,此时,书桌上要有一杯热茶,袅袅地冒着雾气,书亦不可或缺,书无论新旧,且要打开,用镇尺压着,而不是用纸质的书签,一眼小盆的文竹,静静地绿着。有此背景,雨似又多了一份闲情意趣,心空寂,空寂得充盈,目光散漫,八面出锋,一任思绪在雨中飘飞。

人在室里,屋在雨中(三段论,人也就在雨中了)。荒村抑或山中,篱院茅屋,四围环竹,雨落在茅草的屋顶,声音绵软,像是母亲哼着催眠曲轻拍着婴儿,茅屋在绵密的雨水中,似乎已沉沉地睡去,人却在茅屋中醒着,如一豆灯火,屋便是活的,有了温情。望着窗外的竹子与雨亲密地交谈着,好奇它们都说些什么。风,疏一阵,密一阵,让我听不真切。但见一条竹林小径悠悠远远地飘系着远方,似乎一直飘到宋代,我似乎看到东坡先生,正吟咏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首《定风波》,东坡先生作于元丰五年春,是他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年头。这年三月初五,苏轼去沙湖看田,三月初七归来途中,忽逢大雨,没带雨具,同行者狼狈不堪,只有东坡先生坦然地行走在雨中,也就是这份道中同雨的邂逅,一阙《定风波》横空出世。

这首词,似乎也让后人们看到了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先生旷达乐观的生活态度。无论人生如何起起落落,当无法改变外部环境时,不能画地为牢,让自己走进牛角尖,破茧而出,灵魂便会在万丈红尘中翩然起舞。

雨洗涤了东坡先生俗身的疲惫,透过雨雾,他似乎洞明了世事。他曾有一文《喜雨亭记》,“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写此文时的苏轼,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雨,让他清醒地意识到,民以食为天,为官者要顺势应时,“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天地不仁乃大仁,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人定胜天,言过其实。

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华夏文明的基因。传统的二十四节气,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节气几乎都同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春季,与雨水联系最密。春天,万物生发,无不需要雨水。立春之后,就有了雨水的节气;惊蛰,望文生义,似乎听到了滚滚雷声;清明时节,雨都隐藏在字面里了;时节到了谷雨,雨又显现了出来。春雨贵如油,想什么就缺什么,春季里,以雨命名的节气名自然就多。时光溜到夏季,雨水就旺盛了起来,到了盛夏,所谓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足见盛夏时节,要天天见雨的,雨便隐藏在节气名里边了。其实,夏季,南方有个梅雨季,北方亦有,只是说法不同,北方有农谚曰,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秋季,不用说了,秋雨绵绵。倒是冬季,要好好说道说道的。冬天雨自然是少不了的,多以雪的面貌出现,或以为,那不是雨,那只是表象。有人不大喜欢冬雨,却没有人不喜欢雪的,这正是冬天雨的狡黠之处。冬天,寒风嗖嗖的,雨如以本来面目出现,多数成了世间万物的灾难了。雨飘到树枝上,寒风一吹,枝上裹了层冰,冬雨漫漫散落,枝条上的冰越裹越厚,当不堪重负时,树枝就会被折断。雨水涂在道路上,成了亮亮的一层冰道,人走在路上像是在溜冰,车子便会在路上打滑,车祸就在所难免了……于是,雨走到半空,摇身一变成了雪花,满天飘飞。

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雨水,这似乎成全了我对雨的喜好。我生长在乡村,起初,喜欢雨,盖因雨天可以不用干活。闲着无聊,趴在床上,看梧桐枝上的小鸟,小鸟躲在梧桐叶的底下,不时地抖落着翅膀。更多的时候,在枝上发呆,一声不响,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不远处的屋檐下,大公鸡单腿独立着,把头插在翅膀里。平日里跟在它身后的一大群母鸡,此时也不知在何处躲雨去了,它遗世独立的姿态,平添了我看雨的兴趣。其实,看着雨脚踩踏着小院也是很有意思的。院中,积着花花搭搭的小水坑,都说水平,在这个时候,最为显著了。平时,院子平平整整的,看不出有坑坑洼洼,雨水这么一漫,便一目了然了。小院就像一张麻脸,雨脚踩在高处,水珠四溅,踩到水坑里,水坑就会绽放一朵水花,牵牛花似的模样,好看极了。雨脚密集,水花一朵朵绽开,目不暇接,屋檐的流水如珠帘,一幕一幕,隔着这层帘布,眼中的一切,似乎都虚幻了。写这段文字时,无端地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其实那时,雨天是圈不住我的,光着头跑进雨中。当然,这是夏天的事,见着水坑就用脚用力踹进去,大约泥水怕无辜挨脚,从脚所不及的坑边逃窜而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划过去,溅人一身的泥水。于是,便利用水坑玩起了打水仗,人变成一只只泥猴,娱乐了童年的时光,而今想来,快乐实在与物质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雨水多了,有时也会成了灾难。农人靠天吃饭的,田里积水便会危及秧苗,雨至风随,像玉米,秸棵高大,天干地燥时,玉米发达的根部可以固定在土地中,不惧大风,可是土地被雨水浸泡,根就失去了抓力,便弱不禁风了。瓦顶的屋自然不怕雨水,院落的土墙,对雨水的侵扰就有了几分胆怯,院墙便会被雨水泡倒。好在民风淳朴,倒了就倒了,天晴再垒起来,力气又不用钱买,不像城里。周作人曾有一文,写他居住北京时的某年夏日,大雨泡倒围墙,小偷趁机屡屡得手。

秋天,山芋要刨成片晾晒,新鲜的山芋易腐烂,不易储存。收山芋的时候,北方的秋已经很深了,秋雨却并未走远,随时来找山芋干的麻烦。山芋干晾晒在田地里,亮汪汪的一片,在黑黢黢的土地里,水塘一般。天空中,雁群嘎嘎地飞过,十足的秋味,此时,最不需要雨水来点缀秋意了。怕什么来什么,偏偏秋雨回来凑趣,这下,山芋干就遭殃了。我曾经历过雨前抢拾山芋干的经历,一些经历通过时光的过滤,滤去了苦涩,留下岁月的况味,成为人生某种滋养。

夜里,躺着床上,雨敲打着瓦面,如空谷传音,人似乎是悬空的,身心放松,滴答的雨声,如同钟摆的摆动,让人思极八鹜,前尘往事,怎么会不在雨水中发芽呢?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没有雨水滋养的人生,可以说是一种缺憾。好在,雨水在华夏的这块土地上,向来都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即便没有受到过现实的冰冷的雨水浇灌,也会被方块文字中的雨水所潮湿。

风雨人生路,时间是人生的驿站,悲欢离合是人生大戏的保留曲目,而悲欢离合的故事背景,总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诗歌中这位戍边的战士,转业回乡的感慨,想当年,意气风发,心怀着报国之志,前去戍边,告别家乡的父老乡亲,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杨柳随风飘摇,似与他挥手告别,时光荏苒,军旅生涯的艰辛,对家乡思念的苦涩,踏上归途,雨雪霏霏。这雨雪或许并非下在现实里,却一定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心底。从诗歌中,我们似乎能够体味出,往与来,晴与阴,离散聚合,其实是一体的,相依互存的,有离就有合,晴必有雨。

雨,从孔子编的《诗三百》里便开始飘落了。我想,这绝非是雨水的源头,或许从雨字诞生的那天起,就出离了本体的意义,一路形而上,进入了精神的领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雨,似乎能让人清醒。

雨,大约不是随便飘落的,它每一滴,若细细品味,似乎暗含着玄机。雨,往往会让历史打滑,合纵连横,大秦统一中国,秦二世时,陈胜吴广被征去守渔阳,道中遭遇大雨,按照秦律,若不能按时到达,就会被处死,没办法,陈胜吴广便揭竿而起。

有意无意,这场大雨浇灭了秦朝的国运。

雨,有这么大的威力吗?凡事都有因果的,赶上了,雨就具有了非凡的意义,风雨欲来,时事,势也。柔弱的雨,有着浸润大地的威力,更有着浸润人心的魔法。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这首《清明》,雨脚细细密密的,雨中似乎散发着酒气。

杜牧这场清明雨,每一个字都是一滴雨,从唐朝的天空中落下,敲打在小瓦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琵琶女指上的音符,让冷冷的寒雨有了温情。

随着时光的潮流而下,雨似乎下得越来越有味道了,这让我静坐一室听雨时,听出更加丰富的况味。

说到文字中雨意,我最为喜欢的是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的这首听雨,以雨为抒怀的载体,言出了他人生三个阶段的独特感受。细雨声声,数落的无不是如烟的往事,每一滴都落在蒋捷的心里了。词的背景,在此,就不谈了,单是词人听雨的姿态,便让读者不免惆怅,心有戚戚焉。

现实的雨,总是躲在晴日的背后;文字的雨,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无需听天气预报,经史子集,随手翻阅,雨巷深深,现当代的文字,自然任由倾听。

我喜欢雨天,雨让我心静,静中生动,不免浮想,我亦喜欢,看雨中伞花的绽放,贪恋着红尘俗世的美好。

前两年,去南浔游玩,适逢下雨,只可惜我带了把伞,同游者也带了。有伞,不拿出来打,怕人说脑袋没淋雨就进水了,若同游者没带,便可送给他,让自己感受一下南浔的雨的滋味,还能做件好事,送个人情,取个巧,一举三得。现在,我也只能如此想想而已。

雨中游南浔,只听见雨打伞面的声音,却没有唤起我丁点的古幽思之情,不知是雨中那一盏盏高高挂的大红灯笼,或者是游人太过喧闹,还是别的什么的因由,让我无法走进南浔深处,让我游离在雨中。

倒是有个镜头,让我似有所感,那是同游的友人为我拍的,打着伞,立在拱桥上的背影,天空雾蒙蒙的,照片虽看不出雨,却能让人感觉到浓浓的雨意。

下雨天,于室内听雨,莫名地想到那幅照片,因何会想到那幅照片呢?或是大脑随机的吧?如此,这缺少主语的在雨中,似乎让我给填补上了。

人生的舞台上,要做自己的主角。

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经历了风雨,也未必能见到彩虹,关键词,经历。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听雨,有时,也是人生的一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