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痕

2020-11-12 02:38:47
连云港文学 2020年3期

灌河是一条大河,从北向南不知流淌了多少年。河水也许是流累了,到了蔷薇村这儿歇下脚,拐了一道弯,将蔷薇村出门的大道挡住了。蔷薇村人祖祖辈辈出门都要坐船才能到远方去。

灌河边有许多村庄,傍河而建。蔷薇村在河湾里,两面环河。在老辈人眼里,村边的灌河就像一条银链子缠在腰上,耀眼不说,还显得富足。灌河两岸长满了芦柴和蒲苇。初春的时候,芦柴从淤泥中钻出来,像一支支紫红色的箭,几天工夫就窜到三尺高。端午节前,河两岸的人就会到河边打柴叶。包粽子一定要用新鲜的芦柴叶。当然,也有用荷叶包的,但很少。柴叶包粽子,正宗,味道鲜。城里人吃的粽子,多是乡下人在河边打的柴叶包的。还有蒲苇,也生长在水边的浅滩里,但它和芦柴不一样。芦苇一出来就显得柔软、婀娜,一丛丛绿油油的,像是水仙的风姿。霜降过后,两岸都黄了,芦柴的樱子是银白的,远看像一片雪;蒲苇头上顶着一个“棒槌”,褐红色,像一支支巧克力冰棒。芦柴割下来可以织席,蒲苇晒干可以做床上的铺垫,也可以织蒲包。用处都不小。

河里的鱼虾不仅是饭桌上美味,也是换取油盐火号的来源。春夏秋冬,只要一网撒下去,上来没有空网的。河面上还有鸬鹚,野鸭,水鸡。冬至时,还会有南飞的大雁和天鹅落下来过冬。

那时候,河道里漂过的都是帆船和划桨的舢板。船从芦苇丛里过去,会时常惊起那些水禽们,它们扑棱棱地飞起来,在上空盘旋两圈,鸣叫几声,又落在船后的波浪里,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船上人也习以为常,如果河水里没有这些鱼呀鸟呀,只有船,那河还是河吗?

后来,雨水少了,河水浅了,人们便开始在岸上修路。修了一条又一条,像是在织网。路通了,心却堵了。灌河两岸也喧闹起来,筑码头,建工厂。钢铁厂、化肥厂、造纸厂、酿酒厂,一家家如芦柴和蒲苇一样,连成了片。芦柴和蒲苇却枯死了。野鸭、水鸟、鱼类,死的死,逃的逃,河里只剩下铁壳的机动船。雨季的时候,灌河水面很宽阔,不过船一多,河就窄了。铁皮机动船个头大,跑得也快。“昂——”的一声,烟囱里冒出一股黑烟,那船就远了。

住在灌河两岸的村民有意见,可没用。当地领导对上面说是“筑巢引凤”,对下面讲是“借鸡生蛋”。老百姓都觉得是“杀鸡取卵”。

自从灌河对岸修建了公路,只要渡过河,村里人就可以坐车走了,很少有人坐船远行。对于蔷薇村的年轻人来说,村边这条河已经没什么让他们留恋的了,只不过是家乡的一个地理标志。他们纷纷渡过河去,坐上火车或汽车,消失在远方没有河水的城市里,无影无踪。灌河表面上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太阳出来依然波光潋滟。可到了夜里,河水就变黑了,隐约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村里人会经常看到河边漂着一些死鱼和烂虾。

蔷薇村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是老人和孩子。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们才像候鸟一样,成群结队地回到村里,同老人孩子吃完了团圆饭,放下孩子一年的费用,顶多挨到正月初五,吃完“破五”的饺子,又都急慌慌地渡过河坐车走了。他们在家待不住,待一天就少挣几百块。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谁愿意在家闻着河里的腥臭味呢。

芒种这次回家过年就没有再走。芒种不是不想走,是他走不了。

芒种和老婆十多年前就到城里打工,积攒了不少钱,在蔷薇村率先盖起了两层的楼房。芒种两口子还想多挣一些,给女儿谷雨将来上大学用。谷雨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眼看着个头一天天长高,花销一年将比一年要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芒种在城里建楼房,不小心从六层楼上摔下来,把腰和腿都摔伤了。还好,保住了一条性命。

住院的医药费花了十几万。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不说不给,只是拖着。谷雨的妈妈,也就是芒种的老婆,为了讨要医药费,身子都豁出去了。钱是要回来了,人却留在了“包工头”那儿。芒种留在了村里,不仅挣不了钱,还要花药费。谷雨的爷爷奶奶都是上七十岁的人,田地里的农活还在起早贪黑地干着,只是日常花销有些紧手了。闲时想到河里捕些鱼虾放到饭桌上,往往也是空手而归。

本来,蔷薇村不穷。只因年轻人都走了,村子成了“空巢”村,村里又没有什么副业,村里人仅靠田地里的庄稼收成,只能保证温饱。

谷雨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不像城里孩子那样娇惯。从上小学一年级就一个人来来去去。放学了,帮爷爷种菜园。夏天的时候,还会帮爷爷到豆田里捉豆丹。豆丹是豆秧上的虫子,吃豆叶。豆丹幼虫时是菜绿色,长大了就变成了鹅黄色,有一拃长,拇指粗。早些年,捉回来都喂鸡鸭了。鸡鸭吃了肥大的豆丹,每天能生下两个蛋。近年来,豆丹稀罕了,上了餐桌,城里人不仅把豆丹当作了美味,还把豆丹当作补肾的药膳。乡下人先是嗤笑,笑过之后,就开始办“豆丹养殖场”了。不过,养殖与野生的价钱悬殊。

蔷薇村的豆丹养殖场,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夏天倡导办的。夏天是市里派下来的大学生村官。夏天不懂种庄稼,但他懂如何让村民赚钱。夏天说服村里几户人家把土地合在一起,成规模地养殖豆丹,而后送到城里的饭店去。不到一年时间,村里人看到养豆丹卖钱比种豆子收入翻了几倍,也就都不种庄稼了。

谷雨的爷爷却不动心。

夏天来到谷雨家时,谷雨的奶奶正在油煎豆丹。夏天进门就闻到了香味,站在院子里大声问:“大娘,你家要待客啊?”

谷雨的爷爷从房里走出来,说:“小夏,你来得正巧,谷雨在豆田里捉了不少豆丹,你也尝尝,看比养殖的好不好。”

夏天也不客气,走进客厅,说:“大爷,野生肯定比养殖的好。不过,野生的只能一季,不出产量。”

谷雨爷爷说:“养殖的高产,可养殖的营养就差火候了。”

夏天说:“养殖豆丹来钱快啊!”

谷雨奶奶端着一盘豆丹放到桌上,拿了双筷子给夏天,说:“你尝尝,大补。”

夏天挟了一个黄澄澄的豆丹放到嘴里,嚼了几下,满嘴流油。夏天咂着嘴说:“好吃,好吃。”

谷雨爷爷说:“坐下来,多吃几个。”

夏天坐下来,问:“谷雨呢,还没放学?”

谷雨从另间屋里跑出来,说:“夏叔叔,我做作业呢。”

夏天问:“这些豆丹都是你捉的?”

谷雨说:“是啊。”

夏天说:“你不怕它咬你?”

“不怕。”

夏天被留下来吃了晚饭。吃完饭,谷雨爷爷说,来年春天,他要办个养鸭场。夏天想想说:“养鸭也不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灌河边办个养鸭和养鹅基地,肯定也是个致富的出路。”

谷雨奶奶说:“到时鸭蛋、鹅蛋紧你吃,回家再带些给你父母也尝尝。”

谷雨接话说:“放学了,我就去河里放鸭子啊。”

到了春天,谷雨爷爷从邻村炕房里买回来五百只鸭苗和三百只鹅苗。他在灌河边的荒滩上建了一个鸭舍和一个鹅圈,周边用木棍和铁丝网围成一个栅栏。谷雨特别喜欢这些毛球一样的小东西,放了学就朝河边跑。

爷爷将一亩菜园分成两半,一半种自家吃的黄瓜、豆角、西红柿、辣椒、茄子、丝瓜,还有水萝卜;另一半种各种青菜,有茭白、苋菜、山苏、空心菜、龙须菜、地瓜叶、生菜、卷心菜。这些菜是鸭子和鹅的口粮,人也能吃。爷爷忙的时候,谷雨就到菜园里给菜浇水、抓虫子。爷爷种菜从来不打农药,不打农药的菜,菜叶上的虫子就多。谷雨捉了虫子就拿去喂小鸭。鹅不吃虫子,虫子是荤东西。鹅只吃素食,是个真和尚。

鸭子和鹅在河岸边圈养了两三个月,绒毛褪了,长出了羽毛。在一天早晨,谷雨和爷爷将鸭和鹅放出栅栏,羽翼刚丰满的鸭和鹅们像一群士兵,“嘎嘎”叫着,手舞足蹈地扑向灌河的水湾里。虽然鸭和鹅都是第一次下水,开始还有些胆怯。可是,不大工夫,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在水面上追逐了。尤其是鸭子们,天生是水上的禽类,很快就能在水里觅食了。

看着河里凫水的白鹅和花花绿绿的鸭子,谷雨也想和它们一样跳到河里去扑腾几下。爷爷在旁边嘱咐说:“河水脏,不能沾身上。”

谷雨说:“那鸭子和鹅怎么不怕脏?”

爷爷说:“鸭子和鹅小,它们不懂事。”

谷雨用树枝搅了搅河里的水,马上,水就浑浊了。谷雨看到水里还有些漂浮的东西,扔下树枝就上岸了。

早晨的阳光很好,河面上的船还不多。鸭子们在水里嬉闹着,荡起一圈圈涟漪。鹅们很沉静,悠闲地在边上看热闹。这时,谷雨想起课本上的一首诗,大声地朗诵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到了晚上,谷雨又和爷爷一起,将在河里游荡了一天的鸭和鹅们赶回圈栏里。第二天早上,谷雨起了个大早,悄悄地一个人来到河边养鸭场。爷爷正在给鸭子拌饲料。谷雨走到鸭圈门前,向栅栏里一看,愣住了。谷雨一声尖叫,在早晨的河湾里又突兀又尖利,把整个灌河都吵醒了。

爷爷走近一看,也傻眼了。

栅栏里的鸭子都死了。再去鹅圈看鹅,鹅们也都病恹恹地卧在地上不动。

爷爷搓手顿脚,又气又急,两眼都红了:“天啊!是谁瞎了良心,把我的鸭子都毒死啦!”

谷雨难过地哭了。

当天,夏天将被毒死的鸭子和病鹅送到市里去化验。检测的结果是食物中毒。夏天说:“鸭子是吃了有毒的食物死的。”

爷爷说:“当天早晨没有喂食,它们白天在河里欢着呢。”

夏天说:“有可能是在河里吃了有毒的东西了。”

爷爷凄惶地说:“河里的鱼死了,虾死了,现在鸭子也死了。不知以后……”

谷雨家的鸭子在河里被毒死了,当天就传遍了蔷薇村。村里养殖豆丹的人撇嘴说,放着挣钱的豆丹不养,偏要去河里放鸭子。看看,几万块的本钱都打了水漂。村人还说,以为是过去呢,水、气、土,哪样没有毒?没毒的地方少呢。蔷薇村的人也只是随便说说,心情并不怎么沉痛,有的甚至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到了秋天,谷雨爷爷养的鹅长大了。本想卖了能补回些损失。可是,运到盐水鹅加工厂一检验,坏了!鹅身上也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毒素。

这天,蔷薇村来了个骑三轮摩托车的青年人,在河边找到谷雨爷爷,要低价收购这些大肥鹅。爷爷认识这个人,他是专门到乡下收购草鸡和草鸡蛋的商贩,十天半月就到蔷薇村来一趟,车上有个电喇叭,一路走,一路嚷:“收草鸡、草鸡蛋——”在村里转悠的时候,见到路边有鸡觅食,好心地撒把米,鸡不知道是诱饵,围过来就吃,收鸡的人用网一撒,那些鸡还懵懂着就被装进笼子里。如果有谁家的看门狗狂叫几声,也不要紧。偷鸡人便会扔个肉包子过去,这叫——“肉包打狗”。狗也不知道是个“陷阱”,扑上去便吃。好了,不到一刻工夫,死狗就被装进了口袋里。拉到城里的饭店,一只狗好几百块。

谷雨爷爷问商贩:“鹅有毒,你买它干什么?”

小商贩笑笑说:“饭店里什么没有毒?鸡没有毒?肉没有毒?鱼没有毒?没有毒的还喂毒呢!现在的人抗毒性都强了。”

爷爷摆摆手说:“我不管那些,反正坑害人的钱我不赚。”

小商贩看看谷雨爷爷,又看看一群白鹅,摇摇头,叹口气。临走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真少见这样的!不穷才见鬼呢!”

又到过年了。腊月二十三是乡下人“辞灶”的日子。蔷薇村不少在外奔波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了。谷雨学校也放了寒假。这一天早晨,谷雨来到河边码头上接她妈妈,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到中午还不见妈妈从船上下来。回到家里,芒种对谷雨说:“别等了,你妈今年不会回家了。”

谷雨不信。谷雨想,妈妈有家,有谷雨,为什么不回来?

下午,谷雨又到码头去等。

一艘渡轮靠岸了。妈妈没有下船。下船的是夏天叔叔。夏天带了好几个人,都是城里人的模样,谷雨不认识。

夏天看见谷雨,紧走几步到了谷雨面前,问:“在这等谁呢?”

谷雨说:“等妈妈。”

夏天说:“你妈妈不在船上。走吧,我们到你家去。”

一帮人到了谷雨家。夏天对谷雨爷爷说:“快过年了,上级领导走访慰问来了。”

爷爷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出手和慰问的领导们握了手。领导们在院子里打量了片刻,说:“不错嘛,这楼不错。还有院子,春天种上些花草,挺好。”

夏天在边上小声说:“县长,本来他家小康了,只是因伤返贫了。”

县长说:“我们政府要想办法帮助他们尽快脱贫,还要致富。”

随同的乡长说:“过了年,乡政府马上想办法。”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在人群中晃了晃,递给谷雨的爷爷说:“今天,县长带我们来蔷薇村走访慰问贫困户,这里是一千元钱,政府的一点心意。”

谷雨的爷爷将手伸出去了,已经捏到了信封。乡长却没有松手。乡长朝周围瞅了一眼。夏天赶紧朝县长身后闪了闪。县长朝谷雨爷爷身边迈了一小步,抻抻衣袖,随从人员的照相机“咔咔”地响了起来。

照完相,乡长才松开手。

在县长的带领下,一帮人又到客厅坐了坐。县长很亲热地把谷雨拉到身边,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谷雨。”

“雨生百谷,好名字。”

夏天坐在谷雨爷爷身边,看到他一声不吭,就说:“大爷,今天县里、乡里的领导都来了,您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当着领导的面提出来,领导会为您排忧解难的。”

爷爷讷讷地说:“也没什么大困难,就是……就是……”

县长呵呵笑道:“你只管说。”

爷爷捏了捏信封,说:“过完年,开春,我还想养鸭子。”

乡长皱了皱眉头,说:“年初,你养的鸭子不是都死了吗?怎么还要养啊?”

爷爷说:“我还想养……不把它放到河里就不会死了。”

县长很爽快,站起身说:“那就继续养!”

县长扭头对乡长说:“开春,乡政府用扶贫款,给他们买五百只鸭苗送来。”县长边说边出门,对身边的人说,“明年这时候,我来吃鸭蛋。”

乡长跟在后边连连说:“好的,好的。”

谷雨的爷爷说:“谢谢县长,谢谢乡长。”

谷雨说:“野生的鸭蛋才好吃。”

县长停下脚步,招了招手,等谷雨走到面前。县长将手放到谷雨的头上,摸了一下,一脸慈祥地说:“明年我来,就要吃你家的野生鸭蛋。”

谷雨仰头问:“那我能到灌河里放鸭子吗?”

县长就是县长,手一挥,很有气势地对随行的人员说:“能,明年河里一定能放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