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志快走到家了,老远就看见自家那两扇灰绿的铁门,他有点欣慰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家啊,再怎么也是个固定的归处,白墙红瓦地立在那儿,不动不摇的。在船上荡着的时候,贵志想的都是家的好,贵志不喜欢不安定的生活,打小长在海边渔村,可是连见惯了的晃悠悠的船也让他觉得不安定。不安定,贵志想,那是有本事的人才能过的日子,我贵志,这辈子就这样了。
这一点欣慰过后,涌上来的是一阵心酸,那两扇门瘦骨嶙峋,底下悬着十厘米的空,缩在自家的门洞里。左右邻居不但盖了厢房,还盖了前屋,都是和正房一样高大宽敞的三间前屋,就自家还是矮墙头,被两边的大屋夹着,中间的门洞还不及人家的屋檐高,那两扇门越发畏畏缩缩的了,门要是长了脚,差不多要缩到院子里头。哎,一户人家的大门就一个人的脸面,哪有身子不好的人面色红润的,贵志叹了口气,叹完了气,这阵心酸就过去了,比那点欣慰去得还快。就我贵志,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不是烧了高香了,有儿有女,有大瓦房住着,还想怎的?
贵志碰到大铁门,像摸到一件贴身的旧衣裳,他的手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铁门被暑气烤得温热,有灰绿的漆轻微地翘起来,打着不易察觉的卷。贵志推开门进去,院子依旧乱,走廊上堆着陈年的鸡零狗碎的杂物,他知道他女人有点懒,他也习惯了。进了堂屋,屋顶的吊扇吱吱地转着,两个孩子在看一本连环画,连环画还是去年亲戚家给的,翻得毛了边,孩子们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各叫了一声爸,贵志应一声,他们又低头看书。两个孩子没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生气,懂事得可怜。贵志没听见女人的动静,知道女人不在家,他发现自己偷偷松了口气,这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想收拾下家里,随便把哪处归置整齐点也行,好让他女人回来看见他时有点好脸色,他看了一圈,不知从哪下手,干脆不管了。他走到东屋,歪在床上,兴许她今天高兴,不骂他呢。
躺到床上,贵志觉出真正的放松了,这是一种踏实的舒展,在路上走着,在船上晃着,都没法有这种感觉。贵志想起了在船上,不但身子晃着,心也晃着,他天生是个没眼力见的人,别人使唤啥做啥,脑子钝,反应慢,他不喜欢在船上做事,不得不和人打交道,张网打鱼的都得讲究个配合,贵志不是个会配合的人,贵志想,顶好能做个自己单干的事,一个人慢慢地,自己咋个节奏就咋做,还能饿死不成?
这么想着,好像身上又晃起来了,刚有的那点踏实的舒展一点点散尽了。自己单干的事他不是没做过,最早他就是做这个的,他自己做点小买卖,小买卖当然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个“小贩子”,小贩子又怎样,自在呀,他自己赶集,出摊,瞅这个挣钱买卖这个,瞅那个挣钱,立刻改变决策,买卖那个去!不用跟谁商量,不用看人眼色,谁能管得着他!就是这个不大挣钱,用他女人的话说“今天戳三块,明天戳五块,没用的窝囊废!”贵志也知道,不是这个不挣钱,小贩子也有做成大贩子的,是他贵志不行,拼了命也不行,他就那么大脑壳子。但是他女人不这样想,或者他女人就算知道他脑壳子多大,也还得骂他,有枣没枣就这一棵树,还不能打两竿了?不骂他,还能骂别家男人?别家男人挣了钱可不会给她花半毛,于是锲而不舍地骂。几年前,贵志给她骂红了眼,破天荒地动了大干一场的心,正赶着文梁家要转虾塘,贵志正愁不知道干啥,那就包虾塘吧。贵志去文梁家,吞吞吐吐说出了想法,文梁嘴角的烟差点掉下来,他用手一捞,嘴角腾出空咧了一下,虽然收得快,贵志还是看见了,心里腾上来一股恨,都瞧不上我,让你们看看。
还是让人看了笑话了,养鱼养虾都有个大小年,第一年赔了,第二年还能不赚?贵志不信邪。第二年还是赔,他缩在屋里不出门,全身上下垂头丧气得哪里都挂着,债主瞅着他都可怜。贵志女人锅碗瓢盆摸啥砸啥,边砸边骂,边骂边哭,贵志又烦又悔又恨,还不是你让干的?女人气得跳起来,谁知道你个窝囊废,窝囊废,干啥啥不行!
贵志还想做回小买卖,他女人冷冷地哼一声,嘴巴鼻子眼睛配合着扭曲着扯出一阵冷笑,贵志一看她这表情,厌恶得浑身抖。即使现在躺在床上,他也感到后背一阵发麻,胃里翻腾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让胃消停下来,他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做惯了这动作。女人说,你还有脸再去提小称?啥时候能还上钱?你去上船!女人抓着他做小买卖的称要撅,撅不断,放脚底踩,也没断,女人气得一把扔了,秤砣打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骨碌了几下,不动了。贵志看着灰蒙蒙的秤盘不说话,贵志怕上船,他怎么就怕上船呢,海边的男人竟然怕上船,他说不出口。
有钱的人家是买船的,有的一条,有的几条,自己当船老大,没钱的,只能当“雇身的”,雇给船老大,帮他们干,贵志只能当雇身的。这也不错,比他提小称挣得多,可他怕,尤其是这些打鱼船,站上去他就晃,他就晕,天上有一个太阳,水里可有千万个,齐搭伙地刺得他晕头转向眼睛疼。他不知道这两年怎么过来的,竟然在船上干了快两年了,他想大概因为还是有点盼头的,秋天到了他盼冬天,海面上了冻还打啥鱼,春天到了他盼夏天,越热越好,伏天歇海他也能歇歇了。贵志在的船上没死过人,码头上经常在泊他们旁边的那条船上几年前可是死过人的,贵志腿肚子打战地站在船上时,就盼着最冷最热的时候,他觉得最冷最热的时候阎王离他最远,他能理直气壮地站在地上,提起他的小称,随便弄点啥去买卖。这时候,他不为着挣钱了,简直有点犒劳自己的意思了,脚踏实地,自由自在,没有船上那帮人指手画脚,也不用在家里听女人碎嘴,也不用怕死,真好啊。
堂屋门一阵响动,贵志知道他女人回来了,他想他该起来了,可是他的身体不愿动。他听见孩子说,俺爸回来了,贵志女人进到里屋,贵志手脚动了一下,还是贪恋躺着的感觉,起不来,贵志想,我起不来。贵志女人一瞧见贵志,像被摁了开关,你有功劳了?还有脸躺着?贵志不说话,贵志觉得自己躺着不对,可是他起不来。天天就知道享福,我跟孩子在家吃糠咽菜,啥时候能还上钱?啊?贵志不说话,又来了,贵志皱着眉头想,又来了。还有脸听收音机?一天到晚地听!你哑巴了?你聋了?贵志想,好容易到伏天了,我不和你吵,我明天就提称卖货去。
有一阵安静,只听得见小收音机里抑扬顿挫的女声和隔壁吊扇吱嘎吱嘎地转动声,贵志以为过去了,他闭上了眼睛。突然听见霍啷啷一阵响,他女人把床边桌上的东西全扫地上了,贵志再看他女人时,她正抓着小收音机要往地上砸,贵志猛地坐起来。那是他的小收音机!没有人跟贵志好好说话,只有小收音机和声细语心平气静地和他说,那就是他的挚友他的亲人,去哪他都带着小收音机,干啥他都开着小收音机,只要不招人骂,他不会关。现在他的挚友他的亲人性命攸关,他对着女人喊,放下来!
他女人看见他坐起来,像有了最理想的观众,抓得更牢举得更高了,贵志跳下床,她女人对着他的脚下狠命一砸,电池盖子弹出去了,小收音机弹了两下,黑黑方方地躺在他脚边。贵志恨得要疯,赶紧弯腰去捡,他女人扑过来抢,贵志顺手一推,女人倒坐在地上,她愣了几秒,重又跳起来,扑过去掐抓贵志,你敢打我,没出息的窝囊废,就跟我有本事。
两个孩子习惯了母亲的吵骂,开始时只无声地哭,看见父母打起来,都挂着泪跑来拉。贵志女人平时很疼孩子,一到吵架六亲不认,一脚踹开孩子,一边撕抓贵志一边没忘抢收音机,还一边一口一个窝囊废地骂,手嘴并用。两个孩子哭着哀求,爸妈,别打了。
贵志恨极了,他熬了一个春天半个夏天,终于又到伏天了,终于歇海了,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只想讨好全世界,让他好好过个伏天吧,他只想早出晚归卖卖货,他不怕热,什么也不怕。可是没人把他当人看,外人就罢了,自己女人也这样,跟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连好不容易熬到的伏天也不能让他有片刻安宁,他女人又摔砸了一阵东西,小收音机也被她抓到了砸成碎片,两个孩子哭得直倒气,明明只有四个人,贵志却感到了遍野哀鸿,屋子里有种东西在膨胀,膨胀,贵志被挤得快要透不过气。脸上被他女人抓的几道血印子突突地疼,像泡在海水里,手上被咬的地方灼热起来,像海上正午的太阳直射入皮肉中,用不了多久就要燃烧起来。
两个可怜的孩子抖抖索索像病老鼠蜷在角落里,贵志女人的怒火四处喷射,她踹着孩子喊,哭,哭什么哭,丧门星,等我死了你们就掉进福窝了,你们就享福去吧。死?贵志心里冷笑道,你会死?我们都死了你也死不了!贵志突然想到村东头的来涛了,去年秋天他和来村里收枣的女人跑了,撇下他媳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贵志想,来个女人吧,随便什么样个女人,我也跑了吧,贵志恨自己窝囊没用,想跑,哪有女人跟他,他知道他跑不了,贵志闭上眼。我不活了!我也让你尝尝守寡的滋味!贵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又被自己接下来的想法更吓了一跳,他睁开眼想,对,就这样。
贵志从那膨胀得快到极限的东房里走出来,穿过堂屋到西房去,农具农药收在那。堂屋的吊扇还在转着,从下面走过的时候,陡然一阵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汗。他反锁了西屋门,在角落里找到药瓶子,咬开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小半瓶,停下来喘气时,才觉得喉咙针扎一样地疼,浓烈的臭味熏得他直犯恶心,胃里翻江倒海。贵志定一定神,捏着鼻子用嘴吸了几口气,缓了一会,重又捏紧鼻子灌,喉咙疼得很,歇了几次,把一瓶药都喝了下去。
贵志扔下瓶子,爬到后窗边床上等死,药味儿从胃里直往喉咙里顶,火烧火燎,他女人过来擂门,翻来覆去骂那几句话,贵志恶狠狠地想,骂吧骂吧,我死了看你骂谁去。慢慢地,那声音散开去,越来越不真切,好像是从海那边传来的。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不骂了,周围安静下来,贵志的难受浮上来了,他开始手脚痉挛,喘不上来气,贵志想,我一定是掉进海里了,我还是掉进海里了啊。
他的胃开始抽搐,肠子像打了结,贵志在海里扑腾,浑身的疼痛让他力气越来越小。贵志想,是谁在扭我的肠子和胃,到底是谁,啊,他想起来了,是阎王爷,阎王要我去死了啊。天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仿佛刚弄明白死是什么意思,贵志真要疯了,他的胳膊腿拼命划拍着水,哪里是陆地,陆地在哪里,他摸索着找寻着,千万个太阳把水面映照得白茫茫一片,他又被晃得头晕,他找不着,只能四处乱抓,他抓到一块木板,这救命的木板啊。贵志的手撑住床沿,他一骨碌爬起来,晃了两下,踹开门,跌跌撞撞向外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就这一个念头,他脑子还很清醒,卫生院在村子西南面,他往西南跑。贵志把手指全伸到嘴里,恨不能伸到胃里,他用力地抠,吐啊,你倒是吐啊,胃里的东西没吐出来,眼泪鼻涕却全出来了。
那天下午,卫生院所有的人都看见一个口吐白沫的男人在门前马路上踉踉跄跄,他摇摇晃晃,时跑时走,左手像长在嘴巴里。他进了卫生院大门,右手往前挥了一下,倒在地上,像一个没组装好的机器人终于散了架。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飞奔过来,扑倒在他身上,晚霞照着他们耸动的肩。已是黄昏了,却仍然一丝风也没有,这会是一个很热的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