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季节

2020-11-12 02:38
连云港文学 2020年3期

回了趟老家,映入我眼帘的是黄色的海洋,成熟的麦子像被检阅的士兵,整齐划一地挺立在一望无际的田地。我知道麦收的季节又要到了。说不清为什么,每到这个季节,我的心底总要涌动一种莫名的情愫。往事就像水坝被挑开似的,一个劲地流出来。

我对麦收季节最初的印象是好玩。我很小的时候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一切都还是属于集体劳动。麦子成熟了,生产队就组织全体社员割麦子,等麦子全部运完之后就会把麦地开放。记得男女老幼都围坐在大田周边的土埂上,就等队长最后宣布“放门”,也就是允许人们到田里捡落下的麦穗,捡到的就归个人所有了。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小姑就带着我拣麦穗。奶奶说了,只要我捡回麦穗,就会奖励我麦饼吃。这个奖励还是挺有诱惑力的,那个时代吃到麦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和小姑坐在禁区之外的沟渠上,那些护麦的人大多是我小姑同学,可能我显得可爱吧,他们特别喜欢逗我玩,把我的草帽抢过去高高举起,让我踮起脚抢。但我从不愠恼,抢不到也不着急。混熟了,他们竟给我特权,允许我先进去拣麦穗。六月的太阳是火辣的,这阻挡不了我捡麦穗的热情,一个小人儿,格外珍惜这个“特权”,小手不顾麦茬扎人,把那些藏在麦草里的麦穗拣出来。汗水顺着我的小脸滴落下来,太阳的炙烤让我感到脸热得烫人。等到麦地面向大家开放时,我已捡了好大一堆,以致回去时小姑背那些麦穗很吃力。奶奶没有食言,把这些麦穗晒干捶下粒子,用自家的小磨磨成麦糊,摊成的麦饼吃起来格外香。这种香味深深烙在我的记忆深处,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依然口中生津。

生产队的麦子都堆放在打谷场上,脱过粒的麦秸堆成高耸的草堆。晚上,大人们都喜欢拖来席子在场上乘凉。而小孩子们就不安生了。在场上东奔西跑,尽情玩耍。小伙伴们最喜欢捉迷藏,把草堆掏出洞来,钻了进去,把洞口伪装好,真的很难找。也许当时我们是受电影《地道战》的启发吧。不过藏在洞里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本来天气就热,洞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人受不住自己就钻了出来,但有人为了“最后的胜利”,坚持不出,每每听到寻找自己的小伙伴从身边走过的脚步声就会格外得意。甚至有的人藏久了,在麦洞里睡着了。害得小伙伴们实在找不到吓坏了,告诉家长。在大人的呼唤声中醒来的伙伴迷迷糊糊钻了出来,屁股上挨了大人的巴掌才彻底清醒。

这样的日子很快过去了。后来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农民们的热情被充分地激发出来。每到麦收时节,是农民们最忙的时候。到了小满,家家都要忙着买些镰刀、草叉、耙子、草帽、扬场锨等农具。农村有句老话叫“黄金铺地,老少弯腰”,麦收季节家家没有闲人,农民们必须抢收抢种。

那时我已经读书了,但还是放假回家帮助家里农忙。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脚步都是匆匆的。镰刀被磨得锋快。独轮车被装上用四根棍绑成的架子,便于运输更多的麦子。整个田野里,人们星星点点分散在自家的麦田里。为了节省时间,中午是不回家的。早上已经备好了单饼,咸菜,水壶里装满了开水。

我也加入收麦的行列,一刀下去,就剜了一个小洞。望望前面,还是遥不可及。再看母亲,弓着腰,一声不吭,镰刀挥起一道弧线,一片片麦子在嗤嗤声中整齐地成堆铺在地上。这些麦子好像成心跟我过不去似的,我很快就落在母亲的后面。我几乎割几下就要歇会,时间长了,腰酸疼得几乎直不起来。那火炉一样的太阳无视我是个学生娃,晒得我汗流浃背。麦芒扎得人膀子上起了很多红疙瘩,汗渍顺着脸上、背上、胳膊上流下来了,浸得人又疼又痒。手又不能抓,否则破了更难受。我甚至用上衣把自己的头包起来,只留下眼睛。但这无济于事,反而憋闷得更难受。尤其无风的日子,世界几乎窒息,那种滋味让我永生难忘。

麦收季节最害怕下雨。有一年麦子刚刚成熟,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仿佛天上被捅了个窟窿,一直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麦穗在水中泡得久了,有的都发了芽。我奶不停地念叨,不知谁得罪老天爷了,害得大家都跟着受累。终于有点放晴,人们赶快涌入麦田抢收。由于麦田里有水,不能把麦子平铺在田地里。我母亲在前面抓紧收割,父亲跟在后面把麦子扎成捆,然后麦穗向上,便于太阳蒸晒。地里泥泞,车子无法进入,还得一捆一捆往外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有时一脚踩下去,泥浆飞溅,衣裤处处是斑点不说,还会弄个大花脸。这种辛苦没有亲身体会的人真的无法感受。每每看到变天,黑云翻滚而来,人们就急急忙忙把麦子堆成垛,然后盖上塑料布,等雨走后,再打开晾晒。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精疲力竭。即使这样,那年的麦子还是受了罪,磨成面粉后,做的饼难以成形,黏嘴。赖以土地生存的农民,那时真的要靠天吃饭。

并不是麦子收了就万事大吉,运到家里还得脱粒。最早的脱粒靠人工,就是把麦穗朝上扎成一把一把,然后向板凳上摔或者是用木棍敲击。在麦子少的情况下才能这样做,因为这样的效率是极其低下的。记得当时每家门前都整出一块场地,先担水把地浇透,撒上草灰晾晒后再用碌磙碾压平整好。这就是自家的打谷场了。运来的麦子堆在场上,全家人齐上阵,挥动草叉,把成捆的麦子抖散,那些打上死结的还需要动手撕开,尽量把麦子平整放好。然后用牛拖着碌磙碾压,这样就比人工提升了很多效率。我祖父是赶牛的好把式,戴个破草帽,左手牵着牛的缰绳,右手举着一根柳条鞭子,在麦场中转起来。祖父并不着急,哼着小调,鞭子只是偶尔在半空中扬一下,牛就不敢懈怠,加快了脚步。祖父打场的麦粒总是脱得很干净,而且麦草也很整齐,便于保存下来喂牛。

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无论是运麦还是脱麦,效率都发生了质的飞跃。手扶拖拉机开进地里,后面的车厢四周绑上长长的木棍,形成一个四方的架子。白天用来收割,晚上才来运麦子。女人孩子抱麦子,男人们用草叉把麦子推在架子上,就像一座小山。几亩地的麦子,手扶拖拉机几趟就运完了。我特别喜欢爬在这些小山的上面,蹲在洼处,手里拉紧绳子,任车颠簸摇晃,像荡秋千似的。尤其是晴朗的夜晚,那些闪烁在苍穹的像宝石似的星星让人心生遐想,让你忍不住奋力抬手,想触摸那深邃的天幕,体验手可摘星辰的感觉。在这样一种愉悦的情境中,一天的疲累就会烟消云散。

麦子运回家已经不再用牛来碾了。把手扶拖拉机后面扣了两个碌磙,我二叔右脚踩着扶手,让扶手与座位形成弧形的角,这样手扶拖拉机就能在圆形的打谷场上对麦子进行碾压。这样脱粒的速度很快,半个小时就能脱一场。不过,拖拉机轧一会儿就得翻场。就是把麦子翻个身,因为铺得厚,得把底下的麦秆翻起来。不要小看这项工作,也挺累人。全家人一字排开,拿着草叉,地毯式翻麦。从奶奶到我们这些小孩,全都要上阵。翻场不是那么简单的,把麦草叉起来,还要把里面的粮食抖落,然后再把未打净的翻在上面。由于白天要抢收,所以晚上得加班脱麦。大家白天已经累得骨头要散了架,晚上更是疲累。手臂酸痛,草叉让人感觉有千钧重。有时翻着翻着,竟然握着草叉睡着了。麦场打完了,要叉去麦草,把粮食抖落下来,最后堆成堆。往往会忙到夜里十一点左右,睡觉时根本顾不上洗漱,就和衣而卧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的《观刈麦》准确描写了麦收季节农民们的辛苦劳作。每次麦收,对于我来讲都会脱层皮,人被晒得乌黑,连鼻孔里面都是灰。甚至,吐出的痰都是黑的。麦收的日子,是我无法抹去的记忆。

现在的麦收季节,已经没有过去的繁忙和漫长了。收割机得到普遍使用,镰刀也不见踪影了,村庄早已不见了麦秸垛。拿着镰刀弯腰割麦,想看看牲口拉着碌磙碾麦,已成了奢侈、已成为历史。现在的孩子听大人讲这些往事的时候,脸上满是惘然和好奇,那些在金黄的麦穗前各种姿势摆拍的女孩,哪里知道这些麦穗后面的汗水。好想带着孩子在儿时的麦场上,享受着夏夜的凉风,听着老人讲离奇的故事,在无尽的幻想中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