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玲
咸德在暖暖的冬阳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的轮椅被他沉重的身躯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地压着,似乎已不胜其烦。旁边站立的是他的护工一,他的任务就是无时无刻陪伴着咸德,为他推轮椅,帮他穿衣戴帽拿东西。此时他的双手扶着轮椅,夕阳斜斜地把他们投影到身后别墅的墙壁上,一胖一瘦,双影合璧,甚是和谐统一。护工二此时已经在别墅的厨房里忙活开了,按照咸德的吩咐,红烧肉也已在高压锅里沸腾,剁椒蒸鱼正在蒸锅里慢慢变熟。猴头菇鸡汤素来是咸德的至爱,每每制作此汤,从选料到制作,都已达到细致人微的级别。
现在,各种菜肴的清香正冉冉飘逸,不断从门口溢出,渗入渐渐阴冷的空气中。但这并没有激起咸德的任何食欲。人老了,味蕾和食欲早已移情别恋。年少时,家贫如洗,常常饥饿难忍。咸德发明了“意念解馋法”,在脑海里开出一家厨房,鲜活的鱼,大碗的肉,烹炒煎煮,该什么就来什么,画面清晰,甚至香气袭人。那时血气方刚,信心满满,觉得这一切终有一天会到来。
这一天是来了。当山珍海昧杂然相陈在餐桌上,握在成德手里的筷子,却已夹不起任何欲望。
护工三去医院为咸德配药去了。他的血脂血糖都很高,而且心脏也不好。护工三每天为他量血压测血糖,各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仿佛他只是个巨婴。
当西山抹去最后一丝亮光时,咸德紧皱双眉问:“几点了?”护工一答:“五点一刻了。”咸德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亮出一抹光彩,说:“开饭吧。”
当他的轮椅缓缓驶入别墅时,灯光下的房间富丽堂皇,这也许是方圆几十里内最豪华的别墅了——中式打底的韵味和西式填补的灵动,繁复而辉煌的水晶吊灯,沉重但精美的家具摆设。
但这一切似乎是虚无缥缈的梦,咸德一直找不到真实感。仿佛一转眼,这里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十多年了,为了说服自己这一切真的是真的,他用盡全力,但收获甚微。
护工一扶他上了餐桌。咸德的意念又上来了。他想象他的女儿林红一家人正围着餐桌坐下,馋嘴的小外孙早已经大呼小叫等不及饭菜入嘴了。可是,这种普通百姓每日都拥有的幸福,离他却是那么遥远。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也许在他接下来的有生之年里,都不会再有了。他的女婿和外孙,昨天已出国门,他的女儿,此时也应该上了飞机,正在离开,那是永别式的离开。里,有一股酸味在胃里翻腾。
此时客厅里的新闻刚开始播报。他听到了女播音员的声音:“今天下午,我市贪官林红携巨款出逃,被守候在机场的警察成功抓捕。”
咸德突然抬起垂下的头,惊恐的眼光穿透厨房厚厚的墙壁,嵌入对面的电视机。接下来,他的身躯往前一倒,光滑铮亮的额角就撞在了汤碗上。碗翻倒了,乳白浓稠的汤水流了出来,沿着他侧脸的皱纹向下,淌过他的前胸,直奔地面。护工一以最快的速度扶起他的头,却发现他的生命已定格在最后一刻:眼睛闭上,眉头舒展,嘴巴微微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