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学
那一摞援鄂抗疫请战书就放在她办公桌上,而且积雪似的越来越多,而且每个人的名字上都绽一枚指印,就像战旗映红着青春的脸。她翻阅每一张熟悉的脸庞,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幕血色黄昏下的战争场景……
那一年,她在师部医院当护士,战令一出,她也是血书请战,并很快下沉到前线作战连队。她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战役打响前的一刻是那样宁静,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潜伏在草丛中的战士仿佛也是凝固的,不见风动,也不见鸟鸣虫唧,只见远处残阳似血,正缓缓向下滴落。
“唉,你怕不怕?”忽然,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透过草丛缝隙,她发现旁边那个战士正微笑着看她。她迟疑了一下,细声说:“有点儿,你呢?”战士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悄声道:“不怕,我带着护身符呢!”她定睛一瞧,发现那不过是个香囊。战士冲香囊嗅了嗅,仿佛饮下了一杯壮行的美酒,脸上顿时漾起一抹微醺……
然而战争是残酷的,当乱石飞溅,草木燃烧,落日的余晖瞬间变为铺天的炮火,那枚香囊血染芳华,从此成了她抹不去的伤痛和记忆。
她当然明白,眼下这一场战争虽说没有硝烟,却同样充满了残酷和不可预知性;同样会有人倒下,也会有人牺牲,尤其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当她的目光落定在一份署名“刘烈媛”的请战书上,神情兀然凝重起来。沉寂良久,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就像呵护一只刚出窝的雏鸟,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请战书放进抽屉,喃喃自语道:“孩子,请原谅,我不能让你去啊!”
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如此胆怯,也向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纠结过,即便是在真正的战场上,前面一旦有人倒下,她便立马冲上去,没有丝毫犹豫和畏惧。曾经的一座山,落在她肩头,只觉得那不过是一粒灰,而眼下的一粒灰,落在了女儿头上,怎么就感觉变成了一座山呢?当年的激情和血性、昔日的那份飒爽英姿呢,难道真的就随着那个时代和那场战争烟消云散了吗?
她是否对女儿太过溺爱了呢?也许是吧!女儿刘烈媛从小就在她的呵护中长大,这种呵护无微不至,就连女儿的发丝一直都是由她亲手打理,一丝不苟地盘成螺丝髻。女儿大学毕业后,本想留在大城市工作,可她担心小鸟放飞远了,从此不能再为她梳理羽毛,也不能替她遮风挡雨,当然不同意。女儿拗不过她,只好噘着嘴巴回来,选择在她身边做了一名护士。后来女儿恋爱了,她一听对方操外地口音就皱眉头,非要人家人赘不可,对方一听便拂袖而去了。
好在女儿孝顺,即便对她有着许多不满,通常也只是娇嗔地嚷一声:“为什么呀?”接着一声长叹,“唉,谁叫我生在单亲家庭,又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母亲呢?”
不过,女儿最终还是爆发了。去年清明,老兵们集结南疆烈士陵园,举行了一场大型祭扫活动。女儿的父亲就长眠在那片异乡的土地上,其实每隔两年她都会和女儿过去一趟,怎奈当时冗务缠身,只好由女儿代她去了。岂料女儿回来就像中邪了似的,总是莫名其妙地冲她嚷嚷,说她是个骗子,竟然欺骗了她这么多年!她感觉很突兀,一脸无辜地问:“怎么这样跟妈说话呢?”女儿嗫嚅半天,抹一把眼泪却又沉默了。
组建援鄂医疗队的消息传出后,母女俩的对抗进一步升级。她照例每天要给女儿盘发,可女儿这回却说用不着了,她要剃了光头上前线去!她欣然一笑,说上面有指示,要求党员先上,可惜你不是党员啊!女儿转身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说要到战场上接受考验,她却又说院党委已经确定人选,你得服从组织安排!女儿急得梨花带雨直跺脚,大声嚷道,你不是我妈,不是!说罢摔门而去,但最终还是通过护士长把她的请战书递上来了。
第二天,援鄂医疗队名单公布,带队出征的是老院长蓝纯雪,而她的女儿刘烈媛榜上无名。出征前,老院长委托护士长将一封信转交给了女儿。当刘烈媛打开信封的时候,发现里面是个香囊,香囊里面是一张略显泛黄的照片和一张小纸条。照片是一对恋人的合影,只见那男子身着65式军装,英姿飒爽;那女子则含情脉脉地挽着他,小鸟依人。男子的模样与神韵,跟烈士陵园那尊墓碑上的父亲高度吻合,一看便知就是她的父亲;而那个女子的模样却愣怔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模样显然不是她的母亲蓝纯雪,那双迷人的丹凤眼,还有一丝不苟的螺丝髻,分明是在告诉她:这个人就是刘烈媛你自己!
怎么可能?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旋即她从那张纸条上得到了答案。纸条是母亲蓝纯雪写给她的。她说:“这是你父母唯一的合影,不久你父亲就在战场上牺牲了。牺牲前他将这个香囊交给我,来不及留下任何遗言就走了。后来,我拿着香囊和这张照片找到了你母亲,但她已经被逼无奈出嫁了……我这么说想必你应该明白了,其实他们当时只是一对恋人。我走的时候,她将怀里的婴儿托付给我,说这是烈士的骨肉,说啥也不能让她待在我身边受罪。说完便搂着孩子哭得不成样子……”
看完纸条,刘烈媛浑身颤抖,也是哭得不成样子。不久,第二批援鄂医疗队奔赴武漢。武汉方舱医院休舱的那天,当蓝纯雪脱下防护服,望着一溜美丽的光头,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这天晚上,蓝纯雪还告诉女儿,其实,她的第二次生命也是他给的——他挡住了那颗射向她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