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精魂

2020-11-10 11:40邱华栋
绿叶 2020年9期
关键词:长白山蘑菇作家

◎邱华栋

胡冬林的《山林笔记》三卷本,注定会成为一部留得下来的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作品。那一年,我听说了胡冬林突然去世的消息,感到很惊愕,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怎么看着还挺好、挺硬朗的冬林,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呢?我很悲伤、很难过,觉得死亡有时候是那么的强横、那么的没有道理,把冬林这么早就带走了。因为我和他聊过,他还雄心勃勃地要再写十多本书,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完成……

我最早是从周晓枫那里听到胡冬林这个名字的。那还是我们都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的时候。周晓枫对散文家很熟悉,她和我一样,当编辑当了二十多年,对作家同行非常熟悉,又对同行保有着不带偏见的浓厚兴趣。“知道胡冬林这人不?”她有一天问我。我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呀?是个好作家?

肯定是非常好的一个作家,而且他还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晓枫说。在周晓枫的描述中,作家胡冬林简直就是长白山的精灵,他像是一棵松树成精了一样地神奇:他能够在长白山中根据各种别人看不到的细节,说出动物的踪迹、状态和植物的形态以及生长周期。然后,晓枫就拿出了胡冬林刚刚给她发过来的一个稿子。

我拿过来看,是胡冬林写的一篇非虚构文学,这篇稿子写的是长白山里的大自然的故事。我一读,就放不下,他能把长白山里的动物、植物、时间和空间写得这么有趣,唤起了我当年读一些北美洲作家写的生态文学的阅读快感来。

后来,《人民文学》杂志社在长白山开会,我就见到了胡冬林。他穿着一件几乎褪色的军绿色外套,似乎是迷彩服,有些旧了,他走路也不快,脸上有些岁月留下的沟沟坎坎,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老也不年轻了,口音自然是东北人,手里老是拿着根烟,笑呵呵地和我聊了起来。

我才知道,他也上过鲁院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而且,他还是一个满族作家。关于他,有不同的称呼,比如,有人叫他生态文学作家、自然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长白山地域文化作家,等等。他曾经自称自己是野生动物作家。 他是吉林人,说起长白山的一草一木、动物植物、气象气候、离奇传说来,都是如数家珍。他非常会讲故事,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他最动人的举动,是一个人在长白山的林场小镇上住了五年多,跟不同的林场工人、偷猎者、挖参人打交道,可以说是经历非常丰富,也历尽千辛万苦。

因此,他就是长白山的一个守望者,他爱着这片山林,也对破坏山林的不作为的官僚和一些偷猎者十分愤恨。前些年,他创作出了《野猪王》《青羊消息》《约会星鸦》《蘑菇课》《狐狸的微笑》等多部很有影响力的生态文学作品,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冬林对自然文学和生态文学有着不同的理解,他说:“自然文学多为歌颂自然,讴歌花鸟、树木的文学,而生态文学则带有更多的批评和批判意味。生态作家必须站在野生动物的立场上写作,虽说文学是人学,但是文学也有责任为生态说话。生态文学为野生动植物发言,呼吁更多人关注生态问题,对生态的科学发展起到推动和助力的作用。因而,生态作家更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在长白山的这五年多,是我人生的大转折,也是我创作的大转折,这段时光是我的创作高峰,同时也是我人生的高峰。这段时间将写作和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去长白山之前,我准备了很多故事和题材,但是到了长白山之后,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我后来写的散文都来自我在山上鲜活的体验,之前带来的故事一个都没有用。生态文学写作是我人生的支撑,它让我的生活充实有分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写下去。”

那年在长白山,他给我聊了很多关于长白山的故事。关于熊的,关于马鹿、野猪的,关于偷猎者、盗伐者,关于植物的,等等。我就从文学写作的角度,逐一分析这些题材如何写、怎么写、结构,以及读者对象,等等,这对他启发很大。我鼓励他多多写,尽快地写,因为,我听周晓枫说,他就是写得慢。确实,他告诉我,他每天只能写几百字。

我说,你为什么不写快一点呢?既然你的脑子里、肚子里有这么多宝贝故事,有这么多的神奇经验,你就应该加紧写。听了我的鼓劲儿,他立即就摩拳擦掌,说是要大干一场了。我还告诉他,有的题材写成系列的儿童文学作品,动物小说,现在儿童文学、少年文学的市场非常大,你很快就会成为富翁的。你看曹文轩、杨红樱他们,个个每年的稿费都是上千万元的。胡冬林听了,有点小振奋,但我感觉他似乎对挣钱也不是太热心,他说,他从来都不攒钱,前些年,有点小钱了,就揣在兜里进长白山去待一阵子。不过,稿费多了也是好事。

我记得,在长白山宾馆里,听他讲故事,有一个瑞士女作家也听得入迷了,希望第二天胡冬林能带着她进入长白山的原始森林里走一走。几个编辑欢呼起来也要去,他说行啊,可要起早点,明天早晨五点,天蒙蒙亮咱们就得出发。果然,第二天我七点起来,听说他带了几个人早就出去了。等到下午天擦黑的时候,他才带着三个人回来了。胡冬林还是穿着他的军绿色的迷彩服,看不出走了很长的路,一点都不疲倦。他乐呵呵地说,他们的收获很大,因为原始森林里秘密有很多,都被他们发现了。

我问其中的曹雪萍编辑,你都在原始森林里看见啥了呢?有熊吗?看到野猪了吗?有没有狐狸冲着你微笑呢?

曹雪萍乐不可支,说,胡冬林带着我们,主要是研究在森林里发现的各类动物的粪便,他是粪便专家!通过粪便来了解是什么动物拉的,它的饮食健康情况、生活习惯规律和它的去向,反正一个动物没见着……

我也哈哈大笑。不过,我看到他们采到了一些蘑菇。胡冬林就给我们讲解长白山的蘑菇,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拍摄的长白山的各种蘑菇。

原来,早在2008年的秋天,胡冬林就跟随长白山林业科学研究所的专家王柏,进入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专门研究、搜寻、考察当地的野生蘑菇。那一次,是胡冬林在长白山里专门上的一堂蘑菇课,现场教学,实地勘探,样品都是真的,现发现、现指认、现熟悉、现研究。这一次,胡冬林认识了100多种长白山里的蘑菇。在那个秋天里,他还认识了长白山里的180多种鸟,以及几百种草本、灌木、乔木植物,收获巨大。

那天,他拿出了手机,对我们说:“你们看,这是一种叫‘鬼笔’的蘑菇,这是我一连三天等在一棵老朽的倒木旁边,最后终于等来了‘鬼笔’戴着盔形帽的菌柄,慢慢地从土豆似的‘卵’里面像电影《异形》里的怪物那样慢慢拱出,结果,就像一个美女穿着一袭白绉纱般的裙子,有着菌网裙的蘑菇羞怯地颤颤巍巍地展开,这么精致娇美的蘑菇,的确令人惊叹吧。”

我们都围过去看,果然,手机里那“鬼笔”蘑菇照片实在是奇特得十分漂亮。他的手机里,长白山的神奇之物很多。我指着一种很可怕的蘑菇问他:“这蘑菇像死人的指头,是啥蘑菇啊?”

冬林笑了,说:“你还真说对了,这种蘑菇就叫死人指,学名叫作多型炭角菌。你们看,这种蘑菇的长相的确很可怕,它们一般是一簇簇从地下腐根中钻出来,那样子就像是死人的手指从地底伸出来,竭力去抓住地面的一根枯枝一样。有的死人指蘑菇,成长的时候是紧贴在腐朽的榆树根上,就像是死人的手指活了,再单独向上攀爬。一丛丛黑手指从腐叶和苔藓中伸出来,像要抓取什么东西,呈现出握拳、伸手的样子,活灵活现却又僵死不动的人手的形态,谁看见了都会尖叫。这种蘑菇在长白山里很常见。”

曹雪萍指着他的手机里的图片问:“这种蘑菇我们在山里见到了,它叫啥?”

冬林说:“它叫榆黄蘑。榆黄蘑的色泽和形态十分独特,看过一眼的人都不会忘记。菇伞的颜色是黄色的。这种黄色类似柠檬黄和柚子黄,但又都不太像。那种奇怪的黄颜色,是一种十分恬静亮眼的淡金黄色,有点像鸭蛋黄,却再淡一点,比蒲公英的黄花又浓一点。”说起蘑菇的颜色来,冬林也是头头是道。接着,他又给我们说起了隆纹黑蛋巢蘑菇:“这种菌,它比黄豆粒还小一圈,我发现它就要趴在地上屏息观看它。这种蘑菇虽然体态娇小,却异常精美。”

我看到这蘑菇的颜色,是那种深褐色的咖啡般的颜色。

“你们看,这蘑菇,它的形状酷似长尾粉红雀鸟造的巢。长尾粉红雀鸟是长白山里独有的一种鸟,羽衣娇艳。这种鸟十分勤劳,两只配偶小鸟会一起营造一种杯形巢。杯形巢十分精美,一般是用柳叶绣线菊的细枝、小榆树的皮、线麻的长条纤维、茜草和莎草的茎与叶编织而成,在巢底还要铺上细丝般纤柔的草杆。”

我说:“你这堂蘑菇课很有意思。”

他笑了,说:“你们看,这种蛋巢菌多像小鸟的巢!在这种菌的底部有数粒洁白扁圆的蛋蛋,这就是蛋巢菌的孢子。当一滴雨点滴落在娇小的菌杯上,那么,高举起来的孢子就会随着水花的爆破而散落在周围的苔藓或者腐殖土上面,形成一片连一片的蛋巢菌群落,十分美丽、壮观。”

最后,他又给我们看了一种叫作美味侧耳的蘑菇照片。“这种蘑菇,别名紫孢侧耳,又叫青蘑,它的菌肉厚,呈现白色,十分吸水,能食用,味道鲜美。一般是丛生在阔叶树腐木上。侧耳菌所含的水分极大,即使你采回来在通风处阴干三天,依然水分充盈,还散发出一种水香呢。”

我诧异地问:“蘑菇还有水的香气啊?”

冬林说:“是啊,不少蘑菇所含的水都有香气。比如一种绣球蕈蘑,它也有水香味儿。但绣球蕈的水香气,有一种淡淡的榛树荑的气味。绣球蕈生长在海拔较高的森林中,喜欢贴着松树生长;长相很像是花椰菜,小如拳头,大的有篮球那么大,非常香。长白山由于海拔高,这里所产的绣球蕈菌,质地结实,吃起来口感脆爽,颜色也素雅一些。”

天色黑了,冬林给我们上的蘑菇课也就结束了,我们该去吃饭了,晚餐上肯定有很多蘑菇吃。

冬林去世之后,我拿出来他已经出版的书翻着看。一边读,一边想起来他给我讲的他和盗猎者、盗伐者做斗争的故事。那些故事极其精彩,只有他能写出来,他实际上已经写出来了一部分,还有些正打算写呢。比如,他就给我讲过“大窝集”的情况。“大窝集”在满语里,就是“黑森林”的意思,是长白山里一片片森林区域的形容。据胡冬林说,清代最大的一个“大窝集”有5000平方公里那么大。在清代,这种大林场的别称“大窝集”有大小48个,主要在东北地区。后来,在俄罗斯帝国和清朝签订《中俄北京条约》后被划走了17个。新中国成立以后毁林开荒、大炼钢铁,又被我们自己砍了80多亿立方米。现在,只剩了小兴安岭和长白山这两个自然保护区。长白山因此成了胡冬林的某种精神家园和皈依之地。

胡冬林算是“文二代”,他的父亲是著名诗人胡昭,所以他的文学才华有遗传的因素。因为他敏感、正直、热情,相信文学的力量,相信心灵世界的广大和精神生活的纯美。胡冬林对我说,他非常能走山路,能穿树林子。这是他的绝活,每一次进山一趟,他都要走10公里以上,而且一点也不累,路上到处都是发现,他就拿出相机、手机拍摄。

诗人邰筐告诉我,每一回胡冬林上长白山,“都要套上一身旧迷彩,背一个帆布兜子。兜子里装有必带的几样东西——帐篷和高瓦数的手提矿灯是必需的,因为碰上大雨天或者黑夜回不去,随时可能要在野外安营扎寨。相机是必需的,每次出去,他都能新拍到一些没见过的植物啦、蘑菇啦、昆虫的图片,七八年下来,他已积攒了几万张。望远镜也是必需的。笔和本是必需的。随身带的还有一个不锈钢杯,用它来装山泉水喝。当然还会带适量的咖啡、干粮、水果、香肠以随时充饥和补充体力。枪和刀,胡冬林是绝不会带的,他不仅仅是一个环保主义者,而且一直把森林里所有的动物,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当成朋友看待,绝不会去伤害它们。唯一的一件武器老胡是万万不敢忘的,那就是警用防暴催泪喷射器,里面装的是美国进口的喷熊剂。那是用来对付棕熊和黑熊的。万一在原始森林里和它们狭路相逢,对准它们头部猛喷一下,可以对它们造成十几分钟的麻醉,又不至于真的对它们造成伤害。可就是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就足够你迅速逃命了。”

邰筐的这些说法十分形象、具体生动,对我们理解胡冬林很有用。

前些年,长白山的几家酒店把熊掌这道菜,做成带包装的成品,供食客带走送礼用。熊掌作为贵重的礼品,成为新的腐败方式。于是,在金钱的驱使下,长白山的熊遭殃了。除了熊,还有野猪、狍子、鸮和林蛙都成了暴殄天物的山林珍品。这些年尽管政府打击力度很大,但总是有人想办法去打死这些山林里真正的主人,然后拿去换钱。

那些年,胡冬林搬到长白山二道白河镇自然保护区边上住了好几年。他长期追踪和保护黑熊、马鹿等野生动物,拯救这里的熊。据他亲口告诉我,目前长白山北坡仅存黑熊30头左右。即使这样,仍然有人偷猎黑熊。前些年,胡冬林曾经实名微博举报五头熊被盗猎者毒杀事件,有盗猎分子放风威胁说,要花10万元办了他,起码把他打残。后来,长白山公安局局长向胡冬林致敬,并承诺保护他的安全,公安局还给他发了全套警用防护装备,这样他既可以防野生动物,也可以防坏人了。

长白山是胡冬林的心灵之家,他说,在长白山里的一条潺潺流动的河边上,有一棵直径一米多的圆盘形的树根,就像一张天然的桌子那样等待着他坐下来写作。他又找了一个原木轱辘当凳子,每次进山,他就找到这里,以天为屋顶,大地为客厅,在这个天然的圆形写字桌上,他挥笔写下了很多作品。有一阵子,他几乎每天都要走四十分钟山路,来这里当专业作家写作。他在这里静静写作的时候,鸟鸣、山岚雾气,阳光,还有高山鼠兔、褐河乌、棕黑绵蛇、鸳鸯、麝鼠、花尾榛鸡和狍子,会不时地从他身边走过,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访客,而他也真的变成了这里的主人。

现在,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他的三卷本《山林笔记》,让我们看到了他那些年守护、深入、书写长白山的日日夜夜的记录。这套书注定会成为一部留得下来的书,看到这套书,我很欣慰,因为胡冬林曾告诉诗人邰筐和我说,他多年以来写下的很多森林笔记,将是他留给后人的最珍贵的财富。他多年来保存下来的各种剪报和随手记在纸片上的各种资料和笔记,已经装满了两个大皮箱,这些笔记本还有待整理。他有很多笔记本,他曾经拿出一本让我翻看,里面似乎比较没有章法,但是却像一片森林的生态系统那样,生机盎然。另外,胡冬林还有别的宝贝:三十多年以来,他收藏了长白山一带的自然生态以及东北民俗、地方志等地域文化、地理历史类书籍有2000多册,希望能够继续发挥作用。

冬林已经魂归山林,他是长白山的精灵,已经与山同在。而我们通过他写下来的文字,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生命体温和音容笑貌。他留下来的丰沛而多样的文学作品,是当代生态文学和环保文学的重要收获和巨大的财富,我们还要不断地去解读他。他未竟的事业,也会有人继续去完成。

2017年12月写,2020年8月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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