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春天不寂静

2020-03-01 06:24刘金祥
绿叶 2020年9期
关键词:切尔人类

◎刘金祥

古今中外,人们对妩媚春天的心驰神往,可从卷帙浩繁的诗词歌赋中寻找到踪迹和例证。对生机盎然的春天的无尽赞美与依依留恋,从外在上看,是时令轮换和季节更替刺激人们视觉感官和唤醒人们心理期待的精神反应,但就更深层面而言,则是人类对自身惬意美好生活的不懈执念与坚毅追索,然而当今时代的春天并不都是人们所想象的既如期而至又生机盎然。美国著名女生物学家兼作家蕾切尔·卡逊所著的环保主义散文集《寂静的春天》,为读者铺陈和展开的就是一个肃杀凄凉的岁首,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春季,正所谓寂静的春天不寂静。蕾切尔·卡逊在书中对郊外荒野的精细书写和生动描绘,对人类生命和自然生态的深刻体察,以及对土地毁弃和生态危殆的深切忧患,如同在锦绣春天里朝着人们的平静内心抛进了一枚石块,激起了迄今尚在荡漾的涟漪和无法平静的波痕,促使人们对现代生活观念,以及迅疾推进的工业化、城市化进行历史性反思,促动人们对所利用的自然资源和所置身的生态环境进行省察和叩问。

“从前,在美国的中部有一个城镇,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来与其周围环境生活得很和谐。这个城镇坐落在像棋盘般排列整齐的繁荣的农场中央,周围是庄稼地,小山下果园成林。春天,繁花像白色的云朵点缀在绿色的原野上;秋天,透过松林的屏风,橡树、枫树和白桦闪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辉,狐狸在小山上叫着,小鹿静悄悄地穿过了笼罩着秋天晨雾的原野,”从这段出自《寂静的春天》一书中的精致曼妙的文字,我们不难看出蕾切尔·卡逊对自然环境的珍视和挚爱,但作者笔锋一转:“当农民移居这里之后,一个奇怪的阴影遮盖了这个地区,一切都开始变化。一些不祥的预兆降临到村落里:神秘莫测的疾病袭击了成群的小鸡,牛羊病倒和死亡。到处是死神的幽灵,农夫们诉说着他们家庭的多病,城里的医生也越来越为他们病人中出现的新病困惑莫解。不仅在成人中,而且在孩子中出现了一些突然的、不可解释的死亡现象。”这又意味着蕾切尔·卡逊对身边自然环境发生的畸变具有一种强烈的敏感和超前的预判。此时的蕾切尔·卡逊已不是一个以文字煽情的文艺青年,而是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受过系统教育和规范训练的动物学专业的一位硕士,年轻时积淀的文学素养,使她从容娴熟地完成了《寂静的春天》这部以散文形式出现的环保科普著作。

诚然,即便人们竭心尽力地翻阅和检索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书籍和报刊,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环境保护”这个当下的热点词汇的。也就是说,环境保护于彼时还没有进入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范畴,还不是一个被欧美政治学家、环保学家和经济学家热议的话题和频频提及的概念,还没有被西方各国政要们所认知、所接受。确实,当人们热衷于“人定胜天”“向大自然宣战”“征服大自然”等响彻云霄的非理性口号时,根本不可能理喻“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的内在逻辑和时代意义。大自然充其量是人们开发和利用的客体,而绝非受到保护、得到尊重并与之和谐相处的对象,人类的这种意识也许肇始于鸿蒙初开的原始年代,但越过浩浩历史长空一直持续到20世纪,几乎没有人质疑它的正确性甚至冒犯它的神圣性。因为人类文明的众多重要成果都是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取得的,人类在20世纪中叶以前制定实施的几乎所有经济与社会发展规划也都是这种意识指导的产物。

在散文集《寂静的春天》里,蕾切尔·卡逊认为自然界与人类的关系是合二为一的,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划分和界定。人类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有机成分,如同森林里的一片落叶、花丛中的一只蜜蜂、草原上的一滴水珠、雪乡里的一片雪花一样,正是它们构成了自然界的完整性和完美性,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庄子·外篇·知北游》)的基本内涵。但是,自然界如何获得尊严和权利?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以从容的笔触和深挚的思考,拳拳呼唤人类应成为有道德的物种,殷殷祈求人类不仅要寻求代内公正,还要实现代际正义,真诚希望人们不要把如何利用资源的工程问题作为生存的第一选项,而是要将如何与自然界相生相伴、和谐共处作为存在赓续的第一要义。由此不难想象,蕾切尔·卡逊是以一种何等强大的内心来排解传统思维的惯性逻辑,以及在现实生活中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不难想象这位“现代环境之母”是以一种何等浓郁的赤子情怀保持自己在自然万物面前的虔敬之情和敬畏之心。

蕾切尔·卡逊是一位文学基础厚实和创作天赋极高的女性,1941年,她以抒情散文笔法写作并出版了第一本环保作品《海风的下面》。尽管市场销量较少,但受到环境科学家的好评和文学评论家的认可。随后她写作了颇有影响力的《在海风的吹拂下》《我们周围的海洋》和《海之边缘》等文采飞扬的科普作品,这些作品构成了蕾切尔·卡逊的海洋传记系列并使其成为著名的科普作家。蕾切尔·卡逊的海洋传记作品,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在她看来人类仅仅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自然的美妙正在被人类的丑恶所取代,自然的世界正在异化人造的世界。如果说环境保护是蕾切尔·卡逊科普创作的唯一主题,那么文学描绘则是蕾切尔·卡逊表达主题的主要手段。作为现代世界环保思想的奠基之作和标志性著作,蕾切尔·卡逊的散文集《寂静的春天》虽然不像中国古典诗赋那样注重遣词造句,也不像日本的《春歌》那样讲究怡情悦性,阅读起来不可能立即让人萌发一种春日凝妆上翠楼的激情和冲动,但这部在纽约大学新闻学院评选的20世纪100篇最佳新闻作品中名列第二的《寂静的春天》,却犹如发自衡庐旷野里的高歌与呐喊,让人们心绪为之惊厥、心思为之颤抖。难怪时任美国副总统的戈尔在该书序言中写道:“如果没有这本书,环境运动也许会被延误很长时间,或许现在还没有开始。无疑,这本书的影响可以与《汤姆叔叔的小屋》媲美,两本珍贵的书都改变了我们的社会。”

笔者认为相较之下,《寂静的春天》与当今现实有着更为紧密和广泛的联系。蕾切尔·卡逊在1935年至1952年间供职于美国政府所属的鱼类及野生生物调查所,这使得她有更多机会直接接触许多环境问题。特别是1958年,她受朋友家豢养的鸟因被杀虫剂毒害致死一事的启发,开始进行深入周致的田野调查并撰写了垂范后世的《寂静的春天》。1962年该书问世时,曾引起广泛的讨论与热烈的争议,书中做出的关于农药危害人类环境的惊世骇俗的预言,不仅受到与之利益攸关的生产与经销单位的猛烈抨击,而且也遭到追求粮食高产量且养尊处优的美国农民的一致反对。

正如《寂静的春天》一书中所写:“这是一个工业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任何挣钱的方法,无论其代价有多大,都很少遇到挑战,”“人类对自然和生命的科学认知是渐进性的。”由于当时政府不重视,加之企业和民间的极力阻遏,以至于蕾切尔·卡逊整日生活在谴责和恐吓之中。

蕾切尔·卡逊在书中第一次对由来已久的“征服大自然”等人类主观意识的绝对正确性提出了郑重质疑和严肃拷问,而且是单枪匹马地向沿袭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发起挑战和冲击,其在当时所遭受的诋毁和攻讦是不言而喻的。《寂静的春天》出版两年后,身心俱疲的蕾切尔·卡逊辞别了人世,但她所创建的环保思想为人类生态意识的启蒙和觉醒点燃了一盏明灯。1963年,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任命的一个特别委员会经过详尽调查,证实了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一书中提出的农药侵蚀土地河流和危害生态环境的观点是科学正确的,是有充分现实依据的。于是,美国第一个民间绿色环保组织应运而生,并迅速在本土和欧洲诸国发展壮大,美国联邦政府在《寂静的春天》一书的启发与触动下,抽调精干力量组建了环境保护署。一方面,专司美国自然资源开发管理和生态环境管控保护工作;另一方面,颁布了多项旨在保护环境和野生动植物的法规,协调成立了包括世界自然基金会和绿色和平组织在内的多个国际环保组织,并将每年4月22日确立为“世界地球日”。几乎与此同时,联合国也在《寂静的春天》一书的启悟熏染下,积极倡导各国尊重自然、保护环境,并多次主持召开全球环境大会,将《寂静的春天》一书中的思想理念写进多项世界环境公约,包括著名的《京都议定书》。

《寂静的春天》自出版以来始终没有“寂静”,由蕾切尔·卡逊敲响的环保警钟在全球依旧长鸣不息。正是由于该书持续而广泛的影响,曾获得诺贝尔奖的瑞士化学家米勒走下了神坛,由他发明的剧毒杀虫剂逐步从农业生产各环节被弃用和清除,这也是对“警醒的不但是我们国家,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蕾切尔·卡逊在天之灵的深切告慰和最好祭奠。

一代环保先行者蕾切尔·卡逊的散文集《寂静的春天》出版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鉴于该书集中体现了蕾切尔·卡逊对人类保护生态环境的前瞻性洞彻和长远性思考,遂成为现代环保运动的经典著作,至今仍然引领着世界范围环境保护运动的开展。但正如黑格尔所说,人类最大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历史教训。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中所记述的对人类具有严重危害性的杀虫剂,迄今远未淡出历史舞台,由其开启的世界环保之路依旧崎岖漫长、任重道远。在笔者所读的这本中文版的封面上印有一片熠熠生辉的绿叶,似乎在向人们诉说:人类只有一个地球,但地球不光只有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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