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豪
【摘要】清初的《生花梦》在对叙事表现和精神内涵的突破上体现出前苏联文论家巴赫金狂欢化的特征。小说的狂欢化叙事试图通过多面化的外在表现消除文本的封闭性与观念的陈旧;搭建广场式的狂欢场景把狂欢的荒诞渗入到严肃的生活、制度以及文化中去;将作者的狂欢意识做出自发的表达,传达出对现实无力的反抗和狂欢的世界感受。
关键词:才子佳人;狂欢化;叙事艺术
《生花梦》是明末清初涌现出的众多通俗小说中的一部,虽难称上乘之作,但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过渡意义。作者古吴娥川主人作为当时下层文人的代表,在书中对个人际遇和社会现状的反映,都体现了自己强烈的刺世愿望。同時书中大量的讽喻和在叙事创作上的突破,也表现出巴赫金“狂欢化”的诗学品格,即在一种戏谑中表达对生命和制度重建的渴望。
在此,笔者拟根据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对《生花梦》中出现的狂欢化叙事进行分析。同时,狂欢化诗学的提出也为我们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发展和创作理念开辟了新的路径,从而获得更加精细和深入的研究成果。
一、多面的狂欢表现
“狂欢化”诗学作为前苏联文论家巴赫金提出的一种卓有影响的文学理论,其意义在于通过主张内容和形式的开放性,来寻求多种因素不同寻常的综合。同时,狂欢化诗学也对以往古典美学的权威性与优越感产生了动摇,通过对过去权威、等级、秩序的打破和摧毁,力图在叙事文学中形成一种否定权威、瓦解中心、打破等级的力量。巴赫金指出:“狂欢化一直帮助人们摧毁不同体裁之间,各种封闭的思想体系之间,多种不同风格之间存在的一切壁垒。狂欢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闭性,消除了相互间的轻蔑,把遥远的东西拉近,使分离的东西聚合。”[1](190)
(一)题材上的狂欢
巴赫金说:“狂欢节具有宇宙的性质,这是整个世界的一种特殊状态,这是人人参与的世界再生和更新。”[2](102)而《生花梦》的作者古吴娥川主人通过对小说题材和元素的整合,构建出一个突破过去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新范式。这几乎是一种对旧文本秩序与创作规范的侵犯与反叛,具有创作狂欢的特点。
《生花梦》的情节以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相遇——恨别——团圆”模式为线索,叙述了康梦庚与贡小姐、冯玉如的恋爱婚姻故事。同时,作者还围绕在这一主线情节之外旁生出许多枝节,不仅融入了世情、侠义、神魔、战争等元素,还描摹了大量封建社会的现状,极富批判色彩。《生花梦》小说只有十二回,除第一回前半段的入话部分外,全书正话部分中前四回就融入了侠义公案元素,第七回富有神魔色彩,而第八回前半部分,以及第十回到第十二回则充溢了大量战争描写片段。而整部小说中对封建社会现实的深入描摹和社会众生相的刻画则又体现出世情小说的特点。
因此,学术界在对《生花梦》题材分类上也莫衷一是。林辰在《明末清初小说述录》中将此书归为世情类小说;而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和韩秋白与顾青合著的《中国小说史》都将它视作才子佳人小说,但韩秋白与顾青也承认“在才子佳人小说的基本结构中,作品却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书生、闺秀,写到恶霸、贪官、山寇、小偷等等,融入了公案、神魔、战争小说的内容,显示了作者不愿再拘泥于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世态炎凉的描绘上。”[3](301)
清代前期的小说具有“题材兼容化”的创作倾向,所反映的内容较为广泛,各种题材类型的小说的相互继承与融合也是造成《生花梦》小说创作突破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古吴娥川主人在经典的才子佳人小说模式中加入新元素的创作手法,对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结构框架产生了一定的突破。“从《生花梦》里我们可以看到,才子佳人小说在康熙十二年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尽管它还是带着幼稚的粗疏,却证实了娥川主人是一个试图冲破才子佳人小说公式的作家。”[4](362)而大量摆脱原有框架和模式的新的虚构元素与书中众多反映社会现实的情节构成的虚实上的冲突则给小说增添了一种荒诞的意味。加之丰富的创作题材与元素的堆砌,通过不同的事件来推进故事的发展,使得主人公的爱恋姻缘断断续续。作者极力对情节的虚构和对现实的刻画都使得主线情节变得模糊,结构变得松散,客观上呈现出一种创作上的狂欢色彩。尤其是大团圆的结尾,作者在松散的结构与有限的篇幅内完成最大限度的圆满与虚实跨越,文本上凸显出一种狂欢过后的无力。作者在创作上显露的自由意识赋予了小说狂欢的色彩,而最后作者力求圆满,回归自己在书中着力批判的现实社会秩序中的结尾,则又将小说和作者打进了限制的牢笼。这种双重的限制大幅提升了小说的荒诞性,将已脱离创作者主体而独立存在的小说文本与创作客体之间的关系由主观的观照上升到共建的狂欢。
(二)加冕与脱冕的形象
加冕和脱冕原本是狂欢节的一项仪式,是一种对等级制度与权威的消解,同时也象征着更替与创新。巴赫金认为,加冕和脱冕代表的是狂欢世界感受的核心,即“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摧毁与更新的精神”。[5](488)而在狂欢节中,国王在加冕后会立即被脱冕,加冕也就意味着脱冕,因此这一仪式便具有了双重性。《生花梦》中也存在着加冕脱冕仪式带来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具有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同时还体现了从对立到转化衍生出的狂欢体的特征。
如小说中,主人公康梦庚的前世伊长庚,他的科举之路与人生命运就包含了几个层面的加冕和脱冕。作者在提拔伊长庚(加冕)的同时,也是对整个封建科举制度做出了向下的脱冕动作。首先是权力上的加冕与脱冕。伊长庚虽博学多才,但因其所做文章不合时风,又没有贵人引荐,以致白发不第,却仍执着于科举。后因考官康燮的赏识,重出考题,伊长庚才得以有资格进入乡试。考官康燮出于对伊长庚的同情可以重出考题,又可以将他从之前的三等破格拔置一等第一。那些“潜心古学,笃志纯修”的下层寒门士子到头来只能凭考官个人的好恶才有机会走上仕途之路,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而之后,康燮又为伊长庚写信,将他推荐给自己的学生——乡试的主考官虞鼎。虞鼎因为受到老师的嘱托,也想把伊长庚录为第一。此刻,下层文人们已经彻底沦为了制度的牺牲品,他们穷经皓首,苦命奔波的科举考场也已降格成为考官人情与权力交换的黑幕场。而作者对伊长庚的加冕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他用一次意外使得伊长庚的试卷不慎被毁。伊长庚也因此被取消考试资格,他之前被托举加冕的科举功名瞬间又被脱冕。而在他背后暗自烘托的权力运作也立刻成为了泡影。
随后,作者又一次对伊长庚的命运展开了加冕与脱冕的替换,而作者将这次的重心放在了对生命的加冕与脱冕上。伊长庚在科举失利后不久含恨而死,他的生命被命运剥夺(脱冕)。同时,作者又为他安排了一次新的加冕,即转世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康梦庚。转世的安排具有双重性,伊长庚的死亡是给旧的生命、权力、荒诞世界中残存的真理脱冕;同时康梦庚的新生又在帮助创造新的世界。而对于新生命的诞生,这本身就具有节日一般的行为和欢乐的意味。作者的这一安排并没有逃脱古典文学的传统,因为轮回转世的思想自佛教传入到明清时期已达到顶峰。但也正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使得创作中的狂欢气质具有了时代性的特征。娥川主人站在了前世亡人(脫冕)的角度,用蔑视与妥协并存的手段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悲伤,而利用一次转生(加冕)使死亡变成了一场狂欢节的表演,从而达到对权力双重的消解与和解。主人公康梦庚的新生可以视作暂时摆脱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现有的制度,但随着他在书中的成长,曾经被暂时取消的一切关系、特权、制度也都死灰复燃。作者为康梦庚安排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结局,康梦庚在小说的结尾功名及第、加官进爵,并迎娶两位佳人,成为累世簪缨之望族。这里对康梦庚的加冕即是对前世遗憾的弥补,也是与旧的权力与制度达成的和解。死亡在这里并没有完成对这个腐朽无趣的世界的超越,而它的新生在完成对旧世界的批判和讽刺之后又迅速与之达成和解。作者安排的伊长庚与康梦庚的生命交替成为了更大的权力世界内部的狂欢,生命的更替既是犀利的讽刺,又是欣喜的妥协。这里也体现出巴赫金所说的死亡的双重性,“这种诙谐是正反同体的;它是欢快狂喜的,同时也是冷嘲热讽的,它既肯定又否定,既埋葬又再生。”[6](108)而作者连续地为主人公进行加冕和脱冕,让我们体会到了独具时代属性的狂欢,阅读起来也有一种跌宕的快感。
二、广场式场景的庄严与荒诞
狂欢的广场,即狂欢节表演的广场,被视作一种全民性的象征。在文学作品中,广场的含义得到了扩大和深化。在狂欢化的文学中,“广场作为情节发展的场所,具有了两重性、两面性,因为透过现实的广场,可以看到一个进行随便亲昵的交际和全民性的狂欢广场。就连其他的活动场所(当然是情节上和现实中都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例如大街、小酒馆、道路、澡堂、船上甲板等等,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不管怎样真实地描绘这些地方,无所不包的狂欢象征意义,是不会被自然主义所淹没的)。”[7](169)
广场的形象是狂欢化叙事文学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要素。虽然在《生花梦》这部小说中几乎没有直接描写节日庆典的情节和片段,但却有大量的广场聚会的描写,它们就像一个个狂欢节日一样,体现着狂欢的情绪,传达着对世界狂欢的感受。娥川主人将广场式场景作为小说中最具狂欢意味的场所,利用生动的情节,将狂欢的情绪镶嵌在文本中,并聚集起书中的人物和读者进行双向的狂欢。这些广场式的场景也与西方在游戏氛围下进行,具有真正狂欢形态的狂欢广场不同;这里的狂欢场景更多的是用严肃的姿态表现世界的荒诞,通过在特殊场景下获得的特权展开对官方的真理和语言的讽刺与瓦解。
如小说第三回,恶霸屠一门为了霸占娄仲宣的妻子姜氏,设计害死娄仲宣,后唆使淫尼彻凡骗姜氏与男扮女装的下人屠八同处一室,夜晚又命手下恶奴们前来捉奸。被主人公康梦庚称赞的“烈妇”此刻被污蔑成了偷汉妇人,虽然在小说中借叙述者韩老儿之口向读者解释了姜氏如何被陷害,但她却仍旧被恶奴们拴缚抓住。原本清净庄严的尼庵其实早就成为了淫尼彻凡与屠一门淫乐的场所,如今又变成迫害、审判贞洁烈妇的“公堂”。随着恶奴们扯下男扮女装的屠八的裤子,露出直挺挺的阳具,这场狂欢的闹剧达到高潮。此前姜氏为捍卫名节所做的一切都抵不过一具真实的躯体带来的污蔑。有了“证据”的恶奴们将姜氏押解公堂,与受贿的知县里应外合,将冤案做成了铁证。公堂上姜氏的辩解是无力的,而随之招来的苛刑则可视作这场闹剧狂欢的收尾。此前屠八显露的阳具是一具破坏姜氏名节的凶器,如今的酷刑殴打则直接对准了这位节妇的躯体。姜氏的尊严和自身的统一性被一场恶的狂欢折磨殆尽,曾经整个文化赋予她严肃、忠贞、伟大的特性也都被淫欲、阴谋、权力粉碎。姜氏就如狂欢广场上表演的“国王”,迫害她的恶霸、尼姑、恶奴、知县则把她加冕又脱冕,从“节妇”变成“淫妇”,恶人们闹剧般的欢腾与胜利里透漏出现实残酷的荒诞,而作者也在两处庄严的场所里完成了一次短暂的狂欢循环。
除了在一个连续的叙事时间里通过转移广场式的场景展现狂欢,作者还尝试在两处叙事空间同时搭建广场式的公共狂欢场景。小说第九回中,康梦庚因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在迎娶冯玉如小姐的前一日被钦差抓进京城。此时冯小姐所住的东园正在为婚礼结彩张灯,设置了乐人宾相,俨然在搭建一个狂欢的广场。但到了第二日迎娶的吉时,康梦庚却没有来,昨日为婚礼预备出的喜悦与热情一瞬间被熄灭浇冷。但作者却仍为之前烘托的狂欢情绪构建了新的场景,将其释放。康梦庚在昨日被钦差捉拿,过程中与部监手下的骑尉产生争执。不羁之才的康梦庚被官军之身的骑尉用言语讥辱,上演了秀才与兵的桥段;而康梦庚为成亲表现出的急躁也都被这出错案闹剧授意下的权力碾压,成为了广场下(钦差们面前)狂欢的笑料。这两处场景都包含了狂欢化诗学的意蕴,成亲的喜堂是狂欢的场所,蕴含着即将产生的笑声、游戏、性爱;但钦差的到来使得康梦庚的住处暂时成为了权力、专制、暴力的所在,他们用暴力和辱骂作为消解的方式,颠覆了社会的意识形态与自身的权力,也使之成为了摧毁与更新的分界。钦差对康梦庚的暴力和闹剧同时也展示了“低俗化”与“世俗化”在权力支持下产生的颠覆性力量。同时,这桩科场舞弊案的起因是主考官没有让一个权臣之子得中,权臣于是抓住主考官把柄,向皇帝告状,整个江南举人都被押解到了京城。在康梦庚还在被低俗的暴力裹挟进狂欢广场的同时,整个官场也一样成为了狂欢之地。主考官可以把科举当作谋私利的出路,权臣也可以以科举作为报复的手段。此时天子的盛怒被整个权力中心围观,圣上的决定即是正义的明察,也是他人报复的帮凶,为整个提供了官场狂欢的空间。此时,广场式狂欢的双重性即出现在了故事主线中有限的空间,又出现在了士人举子的精神空间与依托上层的权力空间;处于双重变革中的狂欢,既让主人公和整个社会产生了精神的困境,又赐予了一定的反抗力量,把现实中的缺失都用荒诞的讽刺做了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