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2020-11-06 03:50李昊东
莫愁·小作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稼轩说书人折扇

一曲一场叹,一生为此声。

——题记

上了年纪的老城里,往往隐居着上了年纪的高人。我们不会注意到他们,一如我们从未关注家旁古树是否抽了新芽。

老城的老人们有着和年轻一辈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六点半准时起床,不用早餐,牵了家里的狗,慢悠悠地在公园绕上一圈。到了八点半,最迟九点,遇上老友,寒暄一阵,便要去老街东头的绿杨茶馆品茶,吃早点,听说书了。

茶馆设在一间老屋里。没人知道茶馆开了多少年,也没听人谈起过,仿佛从有老街时起,便有了这家老茶馆。茶馆铺面不大,进门左转进去便是茶厅。茶厅门口摆着老式的落地自鸣钟——每一刻钟敲一下。正中央是二十来套木桌椅,旧是旧了点,却挺干净的。沿着茶厅纵轴走到底,便是说书人的三尺舞台。

这说书人,不知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只知他日日在这茶馆说书,一说便是三十六年。他总是一身整洁无补丁的墨色长袍,腰间坠一把纸扇,手背在身后,踏着钟点,一面向老客们点头致意, 一面不急不缓地走上那属于他的三尺天地。站在台上,任凭你千般催促,他必是不会立即开口的。要先斟一盏新沏的碧螺春,浅抿一口,缓缓放下后,向各方观众们团团地作一个揖,待台下掌声过后,抚尺声响——好戏,这才开始。

说什么呢?说汉将出塞,唐人远征;说盛世长安,乱世临安;说二十四桥湖心冷月芍药新开;说东君又至楼头独立不见良人归来。他或长歌一曲,或浅唱低吟,或仰天大笑,或掩面而泣——一俯一仰之间,便有古意盎然。在属于他的这三刻半时间里,无人饮茶——因为忘记自己身在茶馆,无人交谈——因为怕漏听哪怕只言片语,甚至无人喝彩——因为怕惊扰了台上的说书人,和那些仿佛依附在他身上的古人。唯有三刻半后,抚尺又响,“下回分解”说毕,说书人飘然而去时,才有掌声响起——却也只赶得上欢送说书人,因为往往观众们回过神时,说书人已近厅门了。

老城的岁月就这样在抚尺声里一点点地流去,连挽留的机会都不曾给予众人。说书人的老客慢慢减少了——大半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新顾客却也没怎么增加——世道纷乱,无此闲心。听人说,说书人依旧长衫折扇地守在那儿,除了长衫上多了补丁,折扇失了扇套,看起来别无两样。又听人说,说书人不再那么精神了,再也作不出团团的揖了。后来又听人说,有人好心劝他改行,却被他一顿白眼,甚至还挨了一折扇……再后来,人们便不谈他了。

没人知道说书人当时是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的勇气——哪怕在那件事发生几十年后的现在,也没人说得清。

那天,他在一个本不该出现的时刻——午时三刻,出现在一个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老城另一头的菜市口,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蓑衣,拿着他的破折扇,在绵绵细雨中,一言不发地在菜市中央的老井劳,一站便是几个时辰。他明显瘦了,瘦到仿佛脱了人形。人们嘀咕着,指指点点着,绕开他,快步离去。人来人往,人至人离。几个时辰里,一动不动的,便只有他,和他身旁那口老井。

忽然,他着了魔一般,将惊堂木重重地敲在井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狠狠地掼在地上,激起满地的尘埃。他向着人群,仿佛全身上下一齐用力似的,高吼着他白日未讲完的辛弃疾。霎时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只有他的嘶吼,还在灰白的画面里奔涌。他手舞足蹈起来,蓑衣翻动着,不时露出底下满是补丁的旧墨袍。他说稼轩挑灯看剑沙场点兵,说稼轩断鸿声里不知归处,说稼轩栏杆拍遍终不得所求。

他說,他也一样。

渐渐地,他落下泪来,声音变得模糊了,手脚也舞不动了。但他还在说着,燃烧生命般地说着,比之前任何一次说得都久,说得都好。

但人们不耐烦了。他们将这视为疯子的偶然发病,再无人问津——时间重又流动起来,重又变得五彩斑斓,热闹非凡。

一片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说书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没有人注意到说书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古井依然是那口古井,幽寂,深邃,令人不寒而栗。

几天后,绿杨茶馆贴布告招聘新说书人。

几年后,绿杨茶馆也关了,变成了绿杨咖啡馆。

李昊东:江苏省泰州市泰州中学高二(8)班学生

指导老师:王静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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