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人都去踩桥了,新修的桥。春嫂没去,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鸟儿刚掀开被子睁开眼的时候,有人拍她的门,那是天柱。她由他拍,任由门板咚咚地响。
春嫂,春嫂!
哼,春嫂是你喊的。春嫂在门后就是不吱声。
哎,开门哪,你听我给你解释。对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听你解释,早干什么去了?不听。春嫂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也许是拍累了。门外的人窸窸窣窣好一阵,递进来一个红布包:拿好了,我在老地方等你。
要你等,你不是有花格子吗,等我干啥?春嫂心里像装了个吹胀的气球,这会儿又添了一瓶醋,还有一个翡翠手镯在心尖儿七上八下地晃。咋,没声音了?从门缝往外瞧,真的走了。
走吧,走了永远别来找我。春嫂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这啥命,哪个不指望一竿子打到头。哎,要怪就怪阎王爷不通人情世故,早早让男人归了黄泉路。遇上天柱以为是天可怜见,给我续一段好姻缘,可是他又……
早些年,天柱父母常年生病,家里经济拮据。他仗着年轻心气还高,直到跟他同龄的二奎都快当爷爷了,他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春嫂男人生病那阵多亏了天柱忙前忙后操持,后來他们就熟识了。
捅开窗户纸还是天柱帮忙送儿子去城里读书的那天。春嫂在窗下坐到大晚上,才听到蛐蛐儿叫,那是天柱。天柱不仅学蛐蛐儿叫学得好,手工编的也跟真的没两样。
春嫂把窗户掀开一道缝儿。
学校可大呢,人可多哩。天柱兴奋得脸都红了,仿佛还在学校里。
太晚了,明天再来吧。
天柱转身欲走,春嫂忙问:蚊子恁多,给娃挂上帐子没有?
太晚了,明天再来给你讲,天柱指指天。
熊样。春嫂把窗户缝推开一些,冒着热气的蒸糕递了过来:拿上,一定饿坏了吧?天柱一把捏住春嫂的手,要不我……进来?天柱结结巴巴,额头上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春嫂使劲咬了咬嘴唇:太晚了,回吧!
天柱松开手,一字一句地说:等着,我一定要办几桌酒席,把你体面迎进门,给你戴上翡翠手镯。
谁信谁倒霉,天柱就是个骗子,对,大骗子。春嫂用袖子抹了一回眼泪。去冬,天柱卖了一头大黄牛,便兴高采烈和春嫂一道择了日子。来年春天就操办酒席。就在这个春天,村里规划修桥。
修桥多大的好事呀,当然比操办酒席的事要大。天柱屁颠屁颠地忙,负责做大伙儿捐款动员工作。天柱就给大伙儿和春嫂讲故事:那年发大水,前村花奶奶的孙女和咱村黄五爷爷的孙子,在上学途中被洪水冲走了。哎,造孽哟。桥修好了,娃儿们再也不用蹚水上学了。是,我没娃,走出去哪个娃不把我大伯大叔地叫,咱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
说完他帮春嫂捋捋头发:等桥修好了我备酒席……得了吧,你就是田坎上的死鸭子——肉烂了嘴还硬。春嫂戳他一指头。
修桥铺路大好的事,春嫂也懂得个子丑寅卯,卖牛的钱捐出去了我不怪你。你不该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玉镯也捐了出去吧。翡翠手镯,碧绿通透,不说值多少钱,可那是你娘留下来给儿媳妇的呀,我在你心中就没有那座桥重要。
春嫂刚抹完第二把泪,手机响了。儿子的电话:妈,你和天柱叔的日子定了没有?
她眼前又浮现出花格子和天柱握手的照片。儿子,你问哪句话不好,偏偏问这句。你让娘怎么回答?
皂角树上的红嘴巴鸟儿还在“啁啾,啁啾啾”欢唱,钻进她的耳朵里成了“不去,不去吧”。
为啥不去?我偏去,我要问问花格子是哪路神仙。
稍作收拾,春嫂就准备出门。这时候才发现门后面挂着个红布包,是天柱那阵递进来的。春嫂当时一肚子气,便随手挂在了门框上。
春嫂打开红布包,里面有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盒子,还有一张折叠的纸。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你先试试镯子大小。任书记,哦,就是你说的花格子,说应该让我亲自给你戴上。相信我,欠你的我这辈子都会给你补上,咱高高兴兴地去民政局好吗?
任书记?难怪有些面熟。
好你个天柱,也不跟我商量。春嫂慌了手脚——该去试试新衣服,该去吹吹头发,该给儿子去个电话……
咦,镯子?她小心翼翼打开盒子,碧绿的手镯,比皂角树的叶儿还绿。她把手伸进去,那一圈绿不大不小,刚好装下她的手腕。温温润润的,从手臂一直暖到心尖儿上了。尽管只是个绿藤编织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