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都的时间刻度
阳光格外有力道,有一种压迫感。我看见交织的阳光在一棵柚子树上蜜蜂一般飞舞,像梭子一般穿插,恍惚间,那柚子,便是阳光的作品,是阳光的孩子。
我走在广丰区十都古村的巷子里,偶尔一抬头,即可遇见硕果累累的柚子树。还有马头墙,越过时间的封锁线,前来赴一场深情的约会。我是青砖墙面上的投影。我是矢志不渝将生命融进墙体的青苔。我是时间行走在人间的一个脚印。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跟随着微风拐弯。那些现代化的元素,忽然被屏蔽。红衣女子以唱腔为丝线,把我牵引到古戏台下。她的心事被顫音悉数倾诉出来。周围,是当年的老当铺,曾经以柴米油盐酱醋茶为词语,写着日子的章节。脚下,是石板路,残留着武夷山捎来的茶香,弥漫着丰溪河的鱼腥。女子唱得很用心,好像要把那些时光里的背影叫转身来。
十都的溪水也流淌得用心。尽管枯水期持续数月,但十都的水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着天穹、老屋、草木、浣衣女子的镜子,照着每一样事物里的花朵。远处的六石岩如是,近处的白鹅如是。水给了十都无穷欢乐。至少,迷醉了智仁桥的身心。对这座古石桥的历史,我没有关注,我喜欢的是桥与水的构图,如同满月,一半在红尘,一半在碧波。智仁桥使十都人每天活在水墨画里。
没有谁会注意一个背着单反相机的中年男子目光里的兴奋和欢喜。我从各个角度欣赏着智仁桥,波光云影中,走来迁客学子、贩夫走卒、农商渔樵,他们的面容很模糊,已经被烟火和岁月剥蚀,可他们曾经是十都的主人,是十都的血肉骨骼、酸甜苦辣。他们去了远方,留下一些老物什作为开启往事的钥匙。智仁桥的另一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风花雪月、阴晴圆缺和悲欢离合?我的思绪,滑落溪面,化为一圈圈涟漪,与鸟鸣相遇,与一群鹅的红掌相遇。
桥面,晒着油茶籽,密密麻麻,仿佛历史密道上布下的棋局。石栏上,铺着一棵棵白菜。红麻石熬不住风雨,有的泛白,有的泛青,有的泛黑。这些色彩,也是时间留给智仁桥的脚印。通过桥,也许,我就一步踏进十都的旧光阴。
撤去十都往事的屏风,自然,最耀眼的是王家大屋。或许是民居的缘故,其大门显得低调朴实。这座费时37年修建的大宅院,从清代雍正十年动工,至乾隆三十四年方才尘埃落定。生意做大了,免不了落俗,纸商王集贤不惜斥巨资打造一个民间的传奇,聘能工巧匠,将原籍山西大院的风格与江南庭院的特点兼收并蓄,耐心地构造着一片建筑风景。一切推进得极其迟缓,像驿道上的车辙,须日积月累才能形成。那些无名工匠,将时间雕刻在每一扇门窗,将时间镶嵌进每一块砖石。生命再短,也要珍惜这雕刀下的语言,要善待每一根梁柱。于是,我有幸阅读到了一本在46亩土地上写成的建筑大书,书上,耸立着6780平方米的建筑,坐落着36个天井和108个房间,水井、园门、鱼池、排水沟错落有致。阳光在青砖铺就的院落和花窗上发生位移,犹如钟表的时针与秒针在摆动。我总觉得,那些木头上的人,就是前世的我们。
此刻,大屋是光阴布置的迷局。光阴这个高明的雕刻大师,不分贵贱,不计贫富,不徇私情,一脸寒霜地挥着刀,雕琢着每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那位背包的女人,或许就是昨日坐进花轿的新娘,在夜与昼的交接班中,王家大屋斑驳陆离起来。我迷恋于寻觅光阴的幻象中,不能自拔。
官厅称得上王家大屋的神来之笔。其四周皆设有门窗,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无论主客落座何位,只须将其对面的门窗打开,其余方位的门窗予以关闭,则上座之贵立即显现。细节决定成败,王集贤只亮此一招,高下立判。
右侧的厢房门口,一位银发乌衣老太静坐于竹椅上,右手按着一根赭色拐杖。旁边的小伙子紧挨着高高的木门槛而坐,埋头操练着手机。听见动静,一个系围裙的女人从餐厅走出,手中端着碗筷。这是一位健谈的女人。一番对话,我得知,她也姓王,据称为王集贤后裔,已在大宅院里居住多年。回头看了一眼拄杖老太,她叹息一声:“父亲走得早,老娘一直跟我过。”提起王集贤,女人所知并不多,或许,对她而言,大屋是窝,把日子过充盈即可。
一只猫迅疾飘过我的目光。正午的阳光兜头倾泻,有如初夏。逆光的飞檐翘角仿佛一帧帧剪影。天穹成为一块蓝绸布。拐角,蹲着一口被封闭的古井,传言,当年王集贤有个小儿子不慎掉入里面而夭折。故事真假与否,像风,吹向辽远。这宅院里的人,我们这些宅院外的人,都拒绝不了一个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过程,无非长短、快慢、深浅而已。
青石围栏水池里,不见荷花,建筑的影子潜着水,沉寂,阳光徘徊于栏杆之上,迟疑着未能滑入水中央。
十都村曾有“小杭州”之誉,想来,这池畔,站立过多少前来拜会王集贤的达官贵人。财富建立的高塔前,知谁人面知谁兽心?游刃有余的王集贤,在光阴的收割下,再多的美好,也是一池光影空惆怅。追逐,最终是一缕烟尘。
与红衣男孩在圆形石槽门相遇,实属偶然。孩子刚刚学会走路,爬过来,爬过去,好像玩火轮的哪吒。门半边是阳,半边是阴,如一面巨镜,又似太极图。男孩一脸天真地盯着我的镜头,仿佛,一个月中人。圆石门的背面,写着“爱香庐”三个字,模模糊糊,总觉得这里埋伏着什么传说。男孩不理会我的反应,只顾不厌其烦地反复把玩着石门。忽然感觉,石门分明是一个温润的玉手镯,男孩正牵引着一个温情故事穿梭。
没有见到纸商王集贤的画像。这个把生意做到东南亚的男人,给十都贴上商业帝国标签的同时,还留下一座大屋储蓄一代一代人的年华、烟火、气息、心结、情义。光阴写就的书,须有缘人方能读懂。
野花芬芳弥漫处,花堂门孤寂地顶着穹窿,犹似十都的封面,闪耀着一种沧桑的华美之光。门楼通体如青碧宝玉,以“龙跃云津”匾额为中心,各种雕刻作品琳琅满目,层出不穷,上端是“百官上朝图”,下方为“双龙戏珠图”,左右分别刻着“关公送红娘”“麒麟送子”“状元游京街”和“鲤鱼跃龙门”等图案,尽管遭到人为破坏,但工艺之精湛、手法之高明、匠心之独运,依然令人叹为观止。
十都有民谚道:集贤的大屋良诚的门。花堂门本名叫良诚堂门楼,系王集贤之弟王良诚于乾隆十三年所建。跟兄长不同,王良诚走的是仕途,曾在山西泽州任职,为官清廉,从匾额来看,其作为颇有口碑。只是,兜里无余钱,何苦在归隐故园后还费神建这座纯石门楼干啥?凝视着那些残缺的石雕,我疑窦丛生,心间块垒无从一吐。
不管怎样,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花堂门前留影。那些野草环绕着我的双脚,那些石雕环绕着我的头顶,那些阳光环绕着古村。我生硬粗暴地将自己推进旧光阴的窄门。王集贤、王良诚已经完成了人世的行走过程,而我,还得跟着时间的指针迈步。
侧身,恰好看见一位驼背老妪提着一桶衣服从一间老屋缓缓走出,一头银发飘舞。将塑料桶放好,翻弄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摇摇晃晃进门。不远处,一位老汉夹着根香烟从宅子深处走到石门槛边,没有抬脚出屋,而是在竹椅上坐下来,让阳光笼罩着全身。他朝老妪的方向瞥了一眼,默不作声。那门额上,是四个篆体字:厚德辉宏。
门口,鹅卵石铺成铜钱状,呈一派金黄。天井两边,青色鹅卵石与碎瓦片联手,各镶嵌岀一个花瓶,野草识趣,不敢肆虐,只恰到好处地做着点缀。偌大的三进大屋,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没有破败之感。花窗保存较好,仿佛俊俏的小媳妇,热情,又羞涩。冰裂纹在这儿得到淋漓尽致的应用,花鸟虫鱼捧上吉祥,捧上福禄寿禧的祝福。
那位老汉任凭我纵横往来,顾自将身体蜷于阳光里,像享受一场天然沐浴。他把守于门边,没有任何声响,仿佛一件陈旧的静物。
我安心沉迷于发现。我发现,那些斜撑,竟然是八仙人物。
头一回见到以八仙人物为斜撑的情景。我踮着脚尖,一一辨认,细细端详。铁拐李、吕洞宾、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韩湘子、何仙姑、蓝采和,他们长于木头里,脱胎于雕刀下,活于烟火中,人间有味,留住了其身形。他们从乾隆年间走来,抖落两百多年的尘埃,依旧载色载笑,毫不在意人生苦短。能够遇见,我真诚感谢生命。
曾经,十都的光阴是那样慢,慢得每一个人只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情,雕刻就得雕刻出人物的灵魂,建造屋宇就得建造出王家大屋和“厚德辉宏”宅院一样的珍品。时间,变得具体,把痕迹留在十都。
更令我惊异的一幕出现了,不知何时,那位驼背老妪行走在第一进天井边,她反剪着双手,步履蹒跚,一只小黑狗摇着尾跟随于侧。老妪向老汉走近。老汉依然呆呆地盯着大门外,几树绿阴微晃,被正午的阳光照得透明。
我通过单反相机的镜头悄悄观察。终于,老汉转过头,嘴唇嚅动,跟老妪搭腔了。他们的声音很低,仿佛两只蚂蚁从容爬行。少顷,老汉转移到对面的躺椅上,老妪则一屁股坐在了竹椅上,而黑狗趴在了他们中间的地面上。两位老人仍在低声谈论什么。儿女、庄稼、天气、雨、果实、流逝的光阴,话题已经没有涟漪,更没有动人的衣裳,他们按着既定的固化模式找出答案,像沿着时间的跑道又循环了一圈。
人间温情,莫过于相守。我默默收起相机,驻足于墙头那几幅“绳画”之前。在三合土刚刚粉刷之际,村民用麻绳印出了一个个图案,谐音为“神话”。我好像看见结绳记事的场景,我好像看见钻木取火的身影,我好像看见中国结在历史舞台上的精彩演绎。
自始至终,老人没有跟我交流,他们注定成为十都这本书里的字眼,而我,只是一缕风,恰巧路过。
一阵叮叮当当声,传自祝家大厅,工匠们正紧张地实施抢救工程。这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民宅,曾经也是十都古村的代表性建筑。在灰尘弥漫的工地上转悠。我像一个打卡者,总想在这些历史的见证物前亮相,方能心定。行走十都的过程,是生命的一个缩影,每一寸间,都须用心。
又一次转悠到了智仁桥边。
阳光使桥的构图尤其生动,气象斑斓。倒影与桥孔互补,曲线优美,一个个扇面景物图玲珑呈现。光影折射于桥孔上,摇曳出焰火一般的迷离,仿佛一幅古老的壁画。光波闪耀,产生一种魔术幻觉。那儿,一定有磁场,聚集着十都的过去。
倘若允许,我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成为时间在人世的刻度和身体。
二、龙溪的美学
分不清哪座是贤寓,哪座是张家,哪座是桐岗,群山牵着手,将龙溪村呵护于心窝,不容许这颗明珠受到任何伤害。经过山峰检验入关的阳光,在龙溪温润而祥和。
干净。这个词语,瞬间跃上来,从我推开车门,一脚落在村子的广场上时。陪同的朋友刘诗良告诉我,龙溪早已实行垃圾分类投放,走在整个广丰区的前列。
不仅仅干净,还特别有容颜和气质。当年,始祖祝绍文便是独爱此地青山相望、泉水甘甜,毅然举家从浙江江郎山迁徙,由元代至今,数百年薪火相传,终于成就浙赣边界的望族。透过《龙溪阳基图》,古村宛如重重花瓣里的明珠,山环水绕,适宜晴耕雨读,更适宜孕育隐逸之风。举目四望,龙溪村遍布亭台楼阁、飞檐翘角、石径幽巷、古井清流,仿佛一個怀抱美玉的人,每日深情吟唱。
最为蔚然大观的当属祝氏宗祠。越石桥,四根旗杆之后,修缮一新的宗祠像赣南围屋,有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白墙上画着人物、莲花、麒麟、绳画、凤凰,各种吉祥如意的图案。瓦蓝的天穹略微涂抹了一层白粉。阳光从门当、户对的位置退守到了祠堂的大天井里。视域范围,干净清爽,完全不像乡村。
宗祠是令人心生敬畏的圣地。龙溪人不忘先祖,以“郎峰世家”为荣。他们在祠堂的空阔地带搭建起戏台,设计了大气的藻井,雕刻了威猛的石狮,只等良宵佳节,敲打起锣鼓,歌颂忠孝清廉,憧憬郎才女貌,祈祷风调雨顺。戏台仪态大方,庄重沉静。我最钟爱那柱子上端的木雕人物。透雕、镂雕、圆雕、线雕、浮雕,各种技法像驰骋纵横的骏马,跑出无边风景。与其说我欣赏到了一场艺术展,不如说,我听到了美神的心曲。我深切地体会到,龙溪人对美有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情感。
有一首叫《十双绣花鞋》的龙溪民歌,如今依然在传唱,歌词很简单,表现了姐妹俩一边在鞋上绣花一边嬉闹的生动情景,正月绣梅花,二月绣兰花,三月绣桃花,四月绣紫薇,五月绣石榴,六月绣荷花,七月绣凤仙,八月绣丹桂,九月绣菊花,十月绣茶花,一年里的好光景,被一双双绣花鞋包囊进去了。爱花的龙溪人,心中住着一尊美神。
我不清楚龙溪村的乡亲父老是否在这戏台上演唱过《十双绣花鞋》,毋庸置疑的是,龙溪人揣着花朵一般芬芳的胸怀远行。明代的浮梁县教谕祝子才,置义塾,以作养后学。清乾隆年间的进士祝元功,官至江南安抚使、永宣布政使,一生两袖清风。
我却知道,龙溪在祝氏一脉的悉心打造下,形成了“一桥”“二阁”“三碓”“四庙”“五祠”“六厅”“七井”“八塘”“九坝”和“十亭”的村落布局。
戏台兀然不动,罗汉松兀然不动,而注入了情趣的龙溪村,走在光阴里,写着一代一代祝氏人的心灵史。
漫步巷道,旧光阴是一只貌似绵弱柔柳、实则闪耀着锋利的手掌,抚摸我,推着我。阳光在我的身体、在老建筑的身体、在龙溪的身体之上解析着几何题,很自然的,以为融入了祝氏先祖抗争岁月的场景中。我愿意做他们的朋友,“把酒话桑麻”“还来就菊花”。我愿意做驿道上的一块青石,让车轮辗转。做一个有温度的人,跟龙溪的乡民以大碗斟酒,以大杯泡茶,尝着立夏羹、灰碱糕和饭胚粿,倾听女人唱着那《灶司君》:“灶司菩萨是君皇,初一十五上天堂。一杯泉水桂花香,先保公婆后保娘,三保丈夫同床老,四保子孙千千万。”
暮霭催着阳光西归。阳光不忍心从安塘顶井的怀中离别。井,仿佛一朵绽放的向日葵,清泉汩汩地从中滚珠溅玉。井水最知冷暖,收留着少女的芳菲心事,收藏着炊烟奔往苍穹的路径,收获着时光册页里的金句。
江浙社里,已是一派昏黄。粗大的木柱,空旷的大堂,黑白交错的光影。刘诗良说,这儿是村民办红白喜事的场所。我神色一凛,愈发庄重。我如是想,这儿,是人生大戏的交界点,跨过门槛,各有洞天。生活中的仪式感,其实是维系生命的尊严。
龙溪之美,有七井足矣。七井者,除了安塘顶井,另有木勺井、新屋里井、鱼塘阍井、四角井、祠堂后井、大屋柏井,如北斗七星,散落于村中,给酷似太极图的龙溪地形嵌入了点睛之妙。
与木勺井的相遇,是我行走龙溪的最大惊艳。两亩见方的水塘间,坐落着一眼泉水,它被慧眼独具的龙溪开村先祖用石头打造成木勺状,手柄衔岸,凹槽卧池,青石、鹅卵石面经过风雨日月,依然色彩斑斓。我小跑着登上了附近的一栋民居,从楼上俯瞰,见彩色勺浮于碧水之上,又像一个逗号,等待更精彩的下文。一位戴帽的女人坐在井与池之间洗青菜,她不一定意识到,自己正活于画中。木勺井的创意,乃神来之笔,它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推向了巅峰。
此际,天地静谧,四周的房屋借水为镜,梳理倒影。一只白鹭掠过水面,丢下波光里的影子碎片。阳光只占據着一半面积,尽可能迸射最后的热量。木勺井目光澄澈地仰看天穹,天穹的身体渐渐下垂,一小部分已进入井水之底。我感到,略一低头,唇便可以舔到水,略一张嘴,便可以饮一口天。
洗菜的女人宠辱不惊地在盆里摆动双手。时光的双手在木勺井里摆动。我情不自禁想到了皖南的宏村,那儿的风景,与龙溪形如孪生姐妹。数百年来,木勺井见证着一座村庄的成长,送走曲终者,也迎来新生命,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光阴对大地的颂歌。
我喜欢这种充满美学的图景。动与静,阴与阳,新与旧,流逝与重生,仿佛美神的双翼,一次次扇动着龙溪的光荣与梦想。
一声哗哗哗,女人将水倾倒进池塘里,一朵朵银色的花、一朵朵翡翠的花相互深入对方,簇拥,扩张,像绣女飞舞的彩线,渐行渐远。两只鸡绕着井散步,不计晨昏。岸上的柳,如同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长发及腰的年华不再,可依然渴望夕阳能够垂青。
踏上木勺井的彩石路,有一种前往寻美的憧憬。泉水静如处子。我却觉得那是一坛陈年佳酿,乃祝氏子孙耗尽心血终于成功的酒曲。我在井边的青石坐下,看着自己与斜阳一样进入水底世界,聆听着井水赠予这个人间的语言。
龙溪变得如此透明。群山变得如此透明。我变得如此透明。
变得透明的还有文昌阁。这座1866年重建于龙溪河畔的楼阁,高三层,供奉着文昌帝君、梓潼帝君和孔夫子。庭院,亭,廊,天井,在余晖的眷顾下,通体暖色,像自带光亮的萤火虫,是的,在浩瀚的宇宙中,它们只是萤火虫。这些旧物,透明地表达着龙溪人耕读的心愿,白昼忙于阡陌,为稻粱谋,夜晚秉烛苦读,建造心的美世界。
登楼。黑瓦,一叠叠。灯笼,一盏盏。建筑,一重重。我所见的山,有浙江的江郎山,有江西的雨石岩,它们围着龙溪,像花瓣,而龙溪是花蕊。在书香的熏陶中,人很容易纯净,之后,彻底打开自己,像花那样绽放。
无法回到曾经的龙江书院,可是,最少,我能做文昌阁里的一只昆虫,用吟唱跟时光打招呼。
夕色里的龙江河适宜生活于牧童短笛的情境。一树红枫,由一拱石桥、一岸婆娑的绿烘托,美艳得夺心。走完广丰的路,出东阳乡,就是浙江地界了,龙溪河像一个即将告别故乡远征的战士,放慢了步子。不过,龙溪人该欣慰,往前,江郎山下,是曾经的祝氏家园,再往前,是旖旎的钱塘江,一场大潮即将磅礴而起。
沿着龙江河畔的小径蛇行。薄暮里,观音阁托着一缕缕夕阳的光彩,不忍心放弃。白墙、黑瓦、飞檐、翘角,从乾隆年间坚持走进我的眼睛,观音阁花费了两百多年的时间。不过,时间是证明美的有效利器。素净端庄的观音阁里,住着人家,两只白鹅正绕着铁树散步,竹匾里晾晒着红薯粉,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忙着干活,任凭我出入自由。
意外地遇见了仙鹤形状的木斜撑。我无法抑制狂跳的心,当即腾腾腾地爬上墙头的木梯,尽量接近梁柱。“仙鹤”曲着颈,细长的利嘴正在啄食着什么,那眼神专注,羽毛一丝不苟地展开,纹理精致。不远处,一头“天鹿”侧身凝望着“仙鹤”,欲语未语。它们定格于某个特殊背景、某个特定时间节点,相对脉脉,一肚子的话终究成为秘密。
我在“仙鹤”与“天鹿”之间用想象给那个或者那些木雕师傅画像。能够创造如此美轮美奂作品的人,他的内心该燃烧着怎样的火焰?他的骨子里该刻着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宁可慢,也要在短暂的生命旅途中享受美的盛宴,这就是龙溪人的生活态度乃至生活智慧。
观音阁上,有炊烟从山麓来。龙江桥下,有彩锦被飞鸟衔起,波光潋滟。我不是活在清朝的时光里,我只是跟随着祝氏一脉的脚步,从古至今,阅读一卷关于龙溪村的美学。
三、高庄的山河
一座又一座披着丹霞袈裟的山峰重叠簇拥。高庄盘坐于午时的阳光瀑布里,仿佛参禅的大师。不闻鸡犬声。昔日的金戈铁马,化为看不尽的郁郁葱葱、苍苍翠翠。
这是上饶市广丰区铜钹山中的村庄,这是在战争罅隙里活下来的村庄,这是由一寸寸光阴为砖石构建起来的村庄。一座村庄,犹如一件宝物,藏着一册册山河。
随意就遇见了古树。一棵古樟替墙檐遮挡阳光,爬山虎幸福地在白墙上恣意构图。一棵红豆杉眼看着枯朽了,竟然又长出新枝,鲜美的红豆在微风里轻盈地摆动着身体。
千年的光阴,足够让建筑成为废墟,让人成为泥土,让往事成为烟尘。高庄,早已不是那个烽火里的高庄。我本为看铜钹山来,却不能不在高庄歇脚,顺便,翻阅一本光阴写就的册子,看一眼那些被遗忘的草木和生灵。
波光粼粼的饮马湖如今更像一处休闲公园。凉亭,石拱桥,寻幽步道。冷兵器时代的高庄,曾经是那样的热闹,甚至过于喧嚣。战马是这儿的子民,戎装是这儿常见的衣裳。踩着江西的土地,看着浙江、福建的山川,很长的时间里,高庄习惯了听着三省的鸡鸣和方言迎来晨曦、送走夕阳。
湖畔,简易的点将台更像摆放农具的场所。我忽略了其间的细节。我更关心宋代的陶瓷如何在高庄生产、运营。我更关心海上丝绸之路如何穿越铜钹山,让高庄成为血脉的一部分。我更关心士兵们走下木城关,在高庄点燃灶台,过起烟火日子的情景。
至善巷、厚德巷、思源台,我形同一位荡舟河水之上撒网的渔夫,打捞着旧时光的碎片和斑点。一个为战争而活的村庄,竟然处处充满温情,连地名也充满仁义和善意。
如今的高庄不大,一百多户人家,六百余人。这自然不是它的鼎盛时期。北宋,朝廷轻徭薄役,高庄成为驻关将士与百姓杂居的福地,制瓷、烧瓷、卖瓷形成一条龙,瓷器经由浦城、泉州走向海外,进出木城关的商队、挑夫络绎不绝。当然,高庄也经历过毁灭性打击。宋末元初,为了报复,蒙古军队屠戮木城关和高庄的军民,纵火烧寨,致使高庄数十年一蹶不振,荒草败木,不见人烟。高庄的兴与衰,是许多村庄的缩影。
行进在高庄,一个不小心,便会踩着树木的影子。石径干净。野草探出篱笆的拘囿,偶尔送上几朵新鲜的花朵。这种行走是结实的,厚重的历史就酣睡于脚板之下。征伐闽越国的大汉军曾经从这里通过,流动作战的黄巢曾经由此打通入闽通道,韩世忠曾经率军擒拿叛将,郑成功曾经据守关隘抗击清兵。这种行走是小心翼翼的,极其担忧随时会踩疼历史的伤口。
天蓝得澄澈,树红得透明,离天很近,离烽火也很近,好像,与昨天仅仅隔着一扇门。
出高庄,沿着石径走,山林缄默。历史其实是一座休眠的活火山,不能随意激发或者诱惑。我朝木城关而去。途中,修竹掩映,时而,丹霞地貌的石峰露出身影,仿佛一个暗哨。一千多米的蜿蜒山路,多少人踏遍,终究全部被大地收回,无一例外。唯有山河依旧,那些纷争,忽然间苍白。
路边的凉亭里,有一个大碾盘遗迹,据说乃当年戍守边关的士兵碾米的地方。落叶被风吹进亭中,有的也飘在亭子頂端。那些碾米士兵的姓名、籍贯、家庭、履历,没有任何记录,就像风里的叶子,有谁会去关心和痛惜呢?还有那座挑夫雕像,是许许多多无名氏的化身,他的生命光阴河流,流淌着劳动的浪花。每个人的心灵世界里都有秀丽的山河,谁也不能掠夺。
看见木城关了。不过,很失望,只是一堵貌不惊人的砖墙,高约4米,斑驳的树影爬满墙面,犹如黑旋风刮过“木城关”三个字。细细思量,也很正常,毕竟,真正的木城关早已被拆毁殆尽。
铜钹山还是曾经模样。争夺江山的人和抵死守卫高庄背后的江山的人,他们,应当发现,流云仍在高天。有的事情,坐在戏台下一看,醍醐灌顶,而一旦登台,剧情则会大反转。
群峰绵延,深山一空。我在木城关进出、徘徊、浮想、咀嚼,像一头闲情的牛。
一眼看到了羊角尖,那是福建境内,再往前,便可以追踪到越王勾践后人余善起兵建立闽越国与大汉王朝分庭抗礼的影像,也能隐隐辨听到明代邓茂七拔剑起蒿草的慷慨之声。明初,这方山岭掀开伐木建城的帷幕,鲁氏、杨氏、黄氏人家迁入高庄,铜钹山重新摘掉面纱,熙来攘往,成为南北客人的驿站。多少漂泊的游子,像今天的我,凭高一眺,山河万里,催人脚步疾。韶华再短,也要揣一腔热血,在世间旌旗猎猎地行一程。
一座座丹霞裹身的山峰依旧风轻云淡。木城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它只是一个素描课上的模特,或者一件静物。它跟我们的余生一样,更一步接近草木。我们记不住那么多的草木名讳,草木却宽容地容纳了我们的一切。
我在怀念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与立场无关,与美丑无关,与年代无关。城堞的投影,仿佛箭矢,仿佛路标,指向远方。不是每一块砖都有姓名,砖的集合,可以成就一座城池。不是每一座山峰都能留下故事,山的拥抱,成就千军万马一般的磅礴。
作为仙霞关六关之一的木城关将进一步沉寂下去,逐渐不为人知。而高庄依然存在,并将继续行走尘世。战争的魔兽被关在一个瓶子里,藏匿于铜钹山的深处,成为一种禁忌。高庄活成了本应该有的面目,和平,安宁,祥和。高庄心怀里的山河,依旧慈悲,拈花笑对苍生。
古道上,我披着光影的衣裳,替那些远去的人,补写着一部心灵史。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已出版散文集八部,多篇(首)作品被转载或选入作品集。曾获全国第七、八届铁路文学奖,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图书奖,第七届井冈山文学奖,第四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