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夫
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加拿大)莱昂纳德·科恩
一
一天午后,吴通离开街子回到墨兰村,快到家门口,他突然加快脚步,几大步窜到院门前,哐嗵一声,虚掩的院门被他一脚踹开,阳沟里正在觅食的两只黄母鸡惊得飞上棚顶。吴通两脚奓开站在院心,抬头看了一眼二楼,又垂下眼帘,憋气皱眉,突然,扯直了脖子大喊:
“吴老三,你给老子滚下来!”
吴老三,大号叫吴铁,家中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吴钢,是个傻子,八年前跟一个走村过庄的耍猴老头走掉了,失联至今;二哥吴铜,生得聪慧伶俐,长到十五岁,染上脑膜炎病死掉了。家中唯留下这老三吴铁,那年十四岁,可打小村里人就说他跟他长兄一样,脑瓜子不灵光,怕也是个傻子。
吴通那天中午在街子上一家小酒馆喝了一斤多白酒,没走两步,肚里的怒火就蹿起来了,一定是酒桌上村里人说了些啥,进肚那点酒远不是吴通日常的酒量,才喝一半他就气汹汹退了席,站在院里大呼小叫,要吴铁下楼。
让吴铁下楼,可比让他念书识字难得多,他的房间在二楼最右边,平时捉到一只老鼠,或弄到几个玻璃弹珠,他就关了房门一连玩十几个钟头。父亲喊他时,他趴在窗口看后院苹果树上的一只蝉。父亲嗓门大,他很害怕,连忙跳上床钻进被窝里,吓得浑身瑟抖,床板都跟着吱呀响。
吴通右手揣在裤兜,歪身站着,他媳妇王怜儿从耳房跑出来,拉扯他进屋歇息,看见他手心露出一个黑色刀把。
“他爹,你揣水果刀做什么?”
“你不要管,快给我把吴老三叫下来!”
“你又发什么酒疯,铁儿好好在他房里待着,又没有招惹谁,你为啥要吓唬他?”
“我有话问他。”吴通一屁股坐在廊檐的一把长椅上,“我要问清楚,不能让那些王八蛋在背后嚼舌根子。”
王怜儿没有搭话,直直杵在那儿,面色铁青。吴通的酒劲涌上来,一连打了五个嗝,两眼望着桌角发愣。
倏地,吴通从椅上跳起来,“你不喊,老子自己上去!”趔趄着往楼梯口走,被王怜儿一把拉住,“你别去吓他,我去喊!”
吴铁听出是母亲的脚步声,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王怜儿在床沿坐下,用手掀开被子,摸摸儿子的脸,“不要怕,你爹喊你下去有话问你,你不是学会回答么,不要怕,就按照娘教你的那样回你爹,记住了吗?”
吴铁撅着嘴,一双空浅的大眼睛盯着母亲,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吴通在院里冲楼上又喊了句:“还不下来!”
王怜儿拉着瑟缩的吴铁下了楼。吴通僵坐在廊檐下,不去看他们,也不说话。
吴铁扯了下王怜儿的手,示意王怜儿带他回房间,王怜儿没有动弹。
吴通猛地抬头,一步跨下台阶,“吴老三,你过来!”他说。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王怜儿扶着儿子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你中午到底喝了多少酒?”
“吴老三,你今年十六岁,你想结婚吗?”吴通问。
吴铁身子往后缩,不说话。
“你记错了,铁儿今年才十四岁。”王怜儿说。
“住嘴!这不重要,你能保证今后,这辈子都不结婚吗?你快说!”
吴铁还是不说话,他不去看父亲,躲在母亲衣襟里呜呜地哭。
“吴老三,你跟老子快点作保证!”
“你疯啦!这话今年你都问八遍了,有什么好说的,他还是个孩子,懂什么结不结婚!”
“让开!”吴通右手从裤兜拔出来,手里握了一把水果刀,“今天就做了断,把他阉割了,这事就了了,不能让他结婚!”
王怜儿拖着吴铁连连后退,快到楼梯口,一把推开吴铁,手指吴通伸来的水果刀,“虎毒不食子,作为父亲你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你不怕被雷劈?!”
“不怕!来劈啊!劈死老子算㞗,总比活在羞辱里强!你去听听村里人怎么说,说我吴家养的都是痴儿,痴儿啊!将来指不定就害了哪家姑娘,你聋了,被屎堵住了,你听不见!”吴通一顿吼叫。
一只灰鸽掠过牲畜棚歇在檐下一片凸起瓦沿上,猫从门缝溜出来,对着灰鸽发出嘶嘶声。
王怜儿把手缩回来,抹了一把泪。吴铁靠在楼梯扶手上,眼里有泪,却不敢哭出声。
“他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都不能伤害他!”王怜儿斩钉截铁地说,“我死了,我的魂也会保护他!他是我的儿!”
“你让开,不要拦我!”
“除非我死,来啊!先用刀把我杀了!”
王怜儿一把捉住刀身,往左胸一侧扎入,吴铁啊的一声大叫,飞爬楼梯往楼上跑,砰的一声把房门摔上。王怜儿抓刀的手往下滴血,刀扎到左胸,瞬间洇出一块血斑,像一朵玫瑰花渐渐开放,点缀在淡绿色涤纶衬衣上,特别刺眼。
吴通慌了,把刀丢在地上,用手捂住王怜儿的左胸。他的酒醉完全醒了,“你这是何苦啊!”
“你闹了这么多次,不就是想见血吗?你都看到了,你摸摸这血是不是热的?!”
吴通一边哭一边处理王怜儿的伤口,好在两处都只是皮外伤,清洗上药包扎后并无大碍。院门外这时有脚步声,走来过去,却并不推门而入。院里安静了好一阵,天就黑了,牛群从山上下来归了圈,它们从栏门外用鼻子起了栓儿,依次入栏,天气不算热,圈里暖烘烘的。
王怜儿是吴通大舅家的二女儿,吴通的亲表姐。当年他们奉命成婚,婚后生三子,吴铁是老三。
这场风波过后,吴通凡事都敬王怜儿三分,以前时常责怨王怜儿干活慢,做饭不好吃,现在可不说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王怜儿自残后第二天照常下地干活,在往返田间路上,她把用纱布包缠的右手笼进袖里,把背篓挪到胸前,不让村人瞧见。大多数时候,吴铁会跟着下地,帮着收捡洋芋或拔一会儿草,吴通不怎么理他,不瞄他也不对他笑,他似乎也不在乎,自个儿在地里追一只蚱蜢,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吴通就是个移动的酒罐子,身体就靠酒养着,且越喝越凶。酒喝欢时,吴通才流露出父爱,“吴老三,快给你爹上酒,咱爷俩说说话儿。”吴铁慌忙执酒壶把酒杯续满,笑吟吟地端给吴通。若逢上酒喝光了,吴通就掏出十块钱,让吴铁到集市上打酒。
“打一壶酒八块钱,”吴通伸出大拇指和食指,“给你十块,和老鬼还要找你两块哩!你想买点啥?”
吴铁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买糖吃吧,儿子,路上小心村长家的狗。”
吴铁提着酒壶一蹦一跳出了门。他把每次剩余的两块钱攒下来,给母亲王怜儿买了个新背篓。
吴通爱坐在火塘上喝酒,吴铁就坐在火堆边陪着,用小棍儿拨弄火焰玩,他知道父亲喝酒时不会打骂他,他怕父亲,但又想跟父亲待一块儿。吴通喝到兴头上,把酒杯儿伸到吴铁嘴边,“咪一口,不能喝多哟!”吴铁咂了一口酒,辣得伸出舌头,用手扇风。“不怕,不怕,快吃口洋芋。”吴通摸摸儿子的头,“我儿长得好,手大脚宽,胳膊结实,过不了几年啊就会长成大块头,一定是干活的好手!”他捉了酒杯又灌了一口,“这酒啊,你也要学会喝,男人不喝酒,还算个什么男人!”
在墨兰村,一些人说从未听到吴铁说话,怀疑吴铁是个哑巴,有人表示反对,说吴铁小时候爱笑,咯咯地笑,听见他喊“阿妈!阿妈!”肯定不是哑巴。最近这四五年,吴铁几乎就不说话了,与人打交道,听得懂就可以笑笑,搞不明白可以摇头,被父亲打骂可以哭,被村里孩子欺负可以跑回家躲起来。为什么要说话呢?好几年不说话,吴铁就真成了哑巴,他想发声时,发现喉咙只能蹦出几个简单的“哦!啊!”。王怜儿很伤心,她不忍心斥责儿子,后来她也想通了,拿话去劝吴通,吴通不接话,只顾摇头。
“这样喝下去,迟早要喝死的!”王怜儿把吴通搀进房间,吴通一头倒在床上,嘴里骂咧着什么。吴铁扶着门框站在外面,王怜儿说:“铁儿别怕,快上楼去睡觉。”
咚咚脚步声很快在头顶响起,安顿好丈夫,王怜儿到灶膛灭了火,把院门、牲畜门检查一遍,走到院中央,发现下雨了,雨滴打在脸上,凉刺刺的。
王怜儿睡不着,心里堵得慌,屋顶的雨水已汇成流,往院里水泥地面倾泻,溅珠声很响,王怜儿却一声也听不见,她心跳急促,呼吸粗重,十根手指紧抓棉被,摇头,苦笑,身体筛糠似的颤抖。另一张木床上,吴通鼾声如雷。自从真正意识到近亲结婚带来的灾难后,王怜儿的脸苦得更紧,脸上很难有一丝笑容。村里近亲结婚的夫妇不在少数,生了痴傻的却不多,有四户人家所要面对的境况跟她家一样,好在墨兰村人善良,对傻子群体很包容。但总免不了有几个在背后说些闲碎话,她们就跟那几个人吵。作为母亲,一面要维护孩子的声誉,一面要想法子教会孩子生存。
十二亩田地的活儿,王怜儿比谁都干得使劲,她还养鸡鸭养猪养羊,把家里弄得热闹喧腾,吴铁喜欢小动物,她就给他买了十二只兔崽。一楼院里有鸡鸭追跑,牲畜圈里也是闹哄哄的,往二楼一间偏室丢些菜叶子,那些兔崽子吃得嚓嚓响。这些活物让家里长了生气。
吴铁的个头一年就冲起来了,膀大腰粗,是干活的好手。王怜儿交代下来的活儿,吴铁干得认真细致,可手里这一桩活做完,他就蒙了,接下来该干点什么他是不知的,还得给他再布置。王怜儿看着吴铁干活的背影,常暗想:命里注定儿子是个傻子,这点已无法改变,但要训练他,让他能自食其力,未来可独立生活。
五月的一天黄昏,墨兰村东面山顶上最后一缕金黄色的暖光也消失了,后山愈暗,玉龙雪山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王怜儿生火做饭,屋顶袅起乳白色的炊烟。王怜儿炖了一锅牛肉,炒了四个鸡蛋,吴通照例要痛快喝顿酒,吴铁的饭量大增,他在吃饭前,喜欢先吃三个烤洋芋。“我儿能吃,我能喝,合一块能干大事!”吴通笑呵呵地说。
王怜儿嘴一撇,“你少喝点才是!”
“我今晚指定少喝点!”说着,冲王怜儿嘿嘿一笑。
原来,吴通晚上想行床笫之欢。
没一会儿,王怜儿的身子就舒开了,浑身燥热,她甚至双手撑住床沿,以迎合吴通的撞击,正欢快时,吴通突然停下来不动了,扑倒在王怜儿身上,下身一颤一颤的,“不行了,好累!”
王怜儿觉得吴通的身体轻了许多,压在身上没以前那么实沉,上一次行房还是在正月里,她都快忘了还要做这件事。颤抖的身子渐渐安稳下来,她平躺着,看着窗口稀薄的灯光。牲畜圈梁上的马灯亮着。
吴通一声长叹。
“人活着啊,得有点盼头,一旦没了盼头,不如趁早走,一了百了,没有痛苦。”吴通说。
“死容易,死了之后,孩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走下去?还有父母兄弟姊妹,怎么对得起他们?”王怜儿说。
吴通突然把头拱进王怜儿怀里,呜呜哭起来,“我不是为了你娘俩,早就喝药死了……”
王怜儿抓着丈夫的手,“往年多难啊,咱俩都捱过来了,现在日子正往上走哩,凭什么要死,要活着,活出个样来给村里人看,铁儿是咱俩的盼头,咱好好抚养他,教育他,长大了不比别人差。”
吴通半晌不搭话。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次日,大雨,吴通就没下地干活。晌午时分,一个穿蓑衣的男人推门而入,“老吴在家吗?”来人喊道。
吴通从杂物间钻出来,“王干兄弟,有日子没见你了,快进屋坐。”
王干是个光棍儿,四十五岁上下,是山北冷水沟村人,平生嗜酒如命,连吴通都甘拜下风,他们是处得不错的酒友。王干混世有绝活,可以说是方圆几十里家喻户晓的“风水先生”,看住宅基地、勘坟地很拿手,听说家中藏有几本阴阳经书、罗盘、八卦等稀罕物件,绝不示外人,就连吴通这样要好的酒友,在酒酣时套他话问起家藏物件之事,王干都能守口如瓶。
“雨下得这么大,你咋还出门?”
“今天是赶集日,我想背袋洋芋去卖,”王干嘿嘿笑,“可街上没人哩,我就把洋芋寄在马路口肉铺家了,来你这儿避避雨。”
吴通知道王干是酒瘾发作了,他们一个德性,谁也不笑话谁,几盘小菜炒出锅,两人就坐在火塘边喝将起来。
王干说年纪大了,看风水的活儿也多,他想收个徒弟继承衣钵。
“我没什么特别要求,听话,肯干活就行。”
“这两个条件,咱村里娃儿都能满足,你就在附近村子物色一个吧!”
“收徒弟,也要符合天道,讲究机缘的。”
“就你最神叨,干哪一行不都是干活吃饭,舍得花力气就有饭吃,不然,把你供起来,也是饿肚子。”
“这话不假!”王干抿了一口酒,“开门见山说吧,我看中你家老三了,他来当我徒弟最合适。”
“可别,他哪里懂你那套技术。”
“这哪是技术的事儿,恕我直言,你家老三虽如外人说的不那么灵光,其实这是大拙,是上天的安排,是拥有大智慧的人,大智若愚嘛,说不定还通灵天地神鬼哩!”
“嗬,这话太大了,我可没看出来。”
“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你替老三考虑一下吧!”
“行,我回头跟婆娘商量商量。”
当晚,吴通就把王干的话跟王怜儿说了,王怜儿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王干那活儿可吃香了,多少人要拜他为师,他还不收哩!”
“我看不见得,他一个酒鬼,纵是有些门道,老三跟他也落不到好。”吴通不同意,这事就搁下了,王干后来又问了几次,吴通也没改口,王干长叹一气,连连摇头说太可惜了。
地里的活儿紧,吴铁除了帮衬着干些田间农活,也打猪草、薅松毛、捡柴禾。这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就对王怜儿说,你家吴铁懂事,勤快,知道心疼娘。王怜儿听了心里像落了一层蜜似的。吴通却不这么认为,他很生气,说农家娃儿干点农活是理所应当的,没必要夸赞,而他的忧虑因此有增无减,他对王怜儿说:“话分两头听,村里这些人可别给老三介绍媳妇!”
王怜儿默不作答。
转眼过了深秋,墙头茅草都枯黄了。农活清闲了许多,吴通却瘦了一圈,裤腰带越系越长,眼睛也窝下去了,面色土黄发暗,总感叹身子没劲儿,做点活就累得直不起腰,明明没吃什么,可下了火塘就喊着肚子胀,蹲在茅坑老半天又拉不出什么,双腿浮肿得吓人,有时整宿睡不着觉。
村长王端阳一天来串门,听说了情况,要求吴通马上去医院。临走前,王端阳把王怜儿喊到门外,“老吴这身体怕是喝酒喝坏的,我岳父也是这样,症状也有点像,你抓紧带他上医院检查。”
王怜儿慌了,她知道村长的岳父是得肝硬化死的。
吴通身体出现不适期间,依然三餐不断酒。镇卫生院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疑似酒精中毒。王怜儿不放心,又拉着吴通到县人民医院诊查,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检查单上写着:酒精性肝硬化。
“肝硬化”这仨字有如五雷轰顶,王怜儿抓着检查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想瞒着些,被吴通从背后一把抢去检查单,他也看到了结果。“爱喝点酒的人都有这毛病,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这病要人命啊!吴通在卧床半个月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一天,他对王怜儿说:“我大儿至今失踪,生死不明,我三儿尚未长大成人,你跟着我受了这些年的苦,一天的福都没享过,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我现在还不能死。”
“谁说死了,有病咱就治,还好发现得早,治得好的。”王怜儿宽慰丈夫,也安慰自己。
可这一年的深冬,在一个大雪盖地的傍晚,浑身疼了一整天的吴通,吃了止疼药后睡下,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村里人说,吴通一半是被吓死的。
二
有人聚在村口议论,说吴通是被自己的绝症吓死的,说吴通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酒罐子终于把自己给喝死了。碰巧吴铁正好路过,听到这些话,捡了块石子往说话人身上扔,那人恼了,跳将起来要骂,吴铁两步冲上去,用身体顶撞,用指甲抓那人的脸,齿缝发出呜呜声,那人撒腿就跑,吴铁在后面猛追,一路鸡飞狗跳,追到村东头没追上。
“活该,人家娃儿刚死了老子,哪有不伤心悲痛的,在背后瞎嚼舌根子!”不一会儿,人群就散了。
不是村里吴姓族人搭手,吴通的丧事就不会办得这样响亮。村里人都来了,每家派出代表参与守夜。次日中午,从冷水沟村请的东巴法师也来了,做超度仪式。第三日,吴通葬入山中家族坟地。
丧宴上,宾客们轮流坐席,吃得热火朝天。吴铁搬了个小凳坐在台阶上,望着院里嘈杂的乡人哇哇地哭。有个孃孃扒拉他一下,说:“吴老三,你哭个啥?”
吴铁不作声,用手指已经重新归入了桌椅的正堂,三个小时前,正堂还停着灵柩,吴通躺在里面。
“你是说你爹没了?”有人小声问,“他死了,你伤心么?”
吴铁一口就忍了,唰啦一把抹掉眼泪,凶恶地盯着说话的人。
“吴老三,吃点饭吧,你看人家都在吃哩!”吴铁摇头,又有人说:“你娘也可怜,你长大了,要养你娘!”吴铁点头,从台阶跳下去,找个空位入了席,放开膀子吃起来。
“你们别再说风凉话了,吴老三也可怜!”
“是啊,本来日子就不好过,吴通一走,留下这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呢。”
“总有人管的,王怜儿年轻,还会一直守寡啊?!”
“你要给她介绍一个?”
“别瞎说,吴通刚抬到山上去,他正听着呢。”
“大家帮一把,不能让这母子俩走投无路。”
有人点头,有人不接话,就散开了。
吴铁吃饱了,在席间穿梭跑动,冲那些五六岁的孩童做鬼脸,抬手假装要打,吓得孩童破声大哭,他就乐得嘿嘿直笑。有人从厨房端菜上桌,吴铁钻进厨房,帮忙端盘子。宴席散了,吴铁在院里把桌椅堆得老高。
天刚黑,村长王端阳在院中央点燃一堆篝火。邻村冷水沟来了一群穿纳西服饰的人,加上墨兰村男男女女五十余人,围着篝火唱“热美蹉”。“热美蹉”是寄哀思超度灵魂的歌舞。
吴铁跟着舞队一顿乱扭,两只手在头顶挥舞,跳累了,他爬上台阶,坐在小凳上望着人群,又呜呜地哭起来。院里充斥着嘈杂的歌舞声,没人听见他哭,他也不在乎,只是哭,对着人群哭,对着屋顶刚升起的月亮哭。
“老子死了,没了靠山,伤心呐!”看见的人说。
吴通死了,吴铁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村里人不再叫他吴铁,叫他“吴老三”,称呼他家为“吴老三家”,把他当成当家人。父亲死了,吴老三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成了吴家的代言人。
王怜儿认可这一点,村里有个什么公共活动,谁家有喜丧事儿,王怜儿就让吴老三前去参加,多露面儿,自己退到幕后,她知道村里人不会挑理,会多担待些的。吴老三不愿闲着,主事人就拣一些简单的活让他干,拿他当村里的一份子。王怜儿对村里人很放心,只是她终日没个言语,把自己流放到田地里,往死里干活,倒像是脱离了这个村庄。
吴通死后三个月,王怜儿病倒了,整日整夜躺在床上。
吴老三坐在门口对着村道哭,王怜儿费了好大力气才挪步到窗边,冲外喊铁儿铁儿,吴老三泪水一抹转身跑回院里,“铁儿,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吴老三连连摇头,“铁儿,娘口渴。”吴老三连忙进厨房端出一瓢水往卧室走,“铁儿,你肚子饿了吗?”吴老三点头,“娘生病了,你要学会做饭,给自己弄吃的,啊!”吴老三又点头,王怜儿就教他怎样淘米、上锅、切菜、炒菜、加盐巴,看好火候起锅用盘子盛起来。
“如果你不会看火候,想知道菜熟了没有,你就先尝尝。”
吴老三记性好,把王怜儿的话一字不漏全记下了,按王怜儿教的步骤和要点煮了锅饭,炒了盘洋芋,又炒了四个鸡蛋,端到窗边一看,黄里带黑,糊了一层。王怜儿从床上爬起来,看着满脸油汗的儿子,眼泪簌簌往下掉,她用手心擦去儿子额上的灰土,握住儿子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接过儿子递来的筷子,她尝了米饭,是熟的,吃口菜发现盐巴放重了些。“铁儿,快跟娘一起吃!”吃完饭,王怜儿又教吴老三煮猪食,饲喂家禽,吴老三一一照做。
王怜儿在墨兰村有三个妯娌,生病期间,三个妯娌轮流来照顾过她,平日里感情还不错。王怜儿过意不去,想从家里拿点什么表示感谢,可家里有的别人家也有,她想到楼上储物间吴老三养的兔子。兔子是吴老三的宝贝儿,王怜儿想了一阵不知怎样向儿子开口,等了两天,王怜儿最终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
吴老三听完一口答应,转身咚咚咚跑上二楼,逮了三只兔子下来。“孃孃们照顾娘,咱要学会感恩,等娘身体好了带铁儿上集市再买几只兔子。”吴老三点头,嘿嘿笑,脸蛋红扑扑的。
一天清晨,电闪雷鸣,哗啦啦下起大雨,越过屋顶向西望去,玉龙雪山浓雾缭绕,森林只露出几抹黛青色。吴老三坐在廊檐下,望着天空和雨哇哇地哭。王怜儿披衣站在窗前,表情哀戚。
大妯娌来了,问她,“老三怎么一个人在楼下哭?”
“我知道,我听见他在哭。”
“这是怎么了?”
“我儿可怜。”
村里人渐渐发现,吴老三经常哭,对雨哭,对大风哭,对森林哭,对雪山哭,人多时,他哭,一个人时,他也哭,对火塘哭,对院里的牲畜哭。因为什么?谁也说不上来。王端阳说:“哭是他在表达,他没有言语,只是哭,哭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也有情绪。”村里人听不明白,就议论说:“吴老三的疯病怕是越发严重啦!”
王端阳鼻子一哼,很不屑,“谁疯还说不定呢!”
这一年五月初,墨兰村人刚把苞谷种下,盛传了大半年的移民搬迁一事终于有了进展,一封红面告村民书贴在村委会信息栏上,因墨兰村下方金沙江段要建一个中型水电站,墨兰村一半以上村舍和绝大部分农田属库区淹没范围,政府号召村民积极响应移民政策,做好易地搬迁工作。
在近一个月的反复研究商讨后,墨兰村人一致同意搬迁。
吴氏家族率先响应。族长吴长春找王怜儿商量,王怜儿考虑一番,也同意了,她让吴老三去族里传话:吴老三家随族里统一安排。吴老三支支吾吾比划一通,吴长春就明白了,“咱吴家虽搬到九河,根儿还在这里,每逢清明中秋,咱们都回来。”
九河乡的移民新村叫桃花村,寓意新日子红红火火,政府已出资提前盖好了房屋,墨兰村的人都悄悄去看过,二层小楼,带院坝,大片的水田旱地围着村子,干活不用翻山越岭,有条河流穿村而过,也有七八个池塘嵌在村中。看过这些,村人搬家的速度就快了。家什物件租货车一次拉完,牲畜家禽能卖则卖,舍不得卖就把四肢捆了,当物件扔到车里,一股脑儿拉走。搬迁运动持续三个月之久,人喊动物叫,呼呼啦啦,可热闹了,像过节似的。
墨兰村有九户人家不愿搬走,他们都是孤寡老人,守着村子和住了几辈人的老宅不愿离开,村委会移民工作组派人逐户逐人做思想工作,多次做不动,也就罢了。九户中有六户房屋建在山坡上,离江边较远,水库建成后不会造成威胁,另外三户老人倒也活泛,答应搬到山坡上,这样一来,留守的九户老人就成了邻居。
吴族人雇了三辆大货车。王怜儿什么都舍不得丢下,大包小件堆满一院子,前后拉了两趟才搬完。吴老三养的兔子还剩下九只,前阵子逢雨季,兔子死了一些,吴老三很伤心,哭了好几场。要搬家了,吴老三把九只兔子装在一个竹筐里。那天,他坐在车厢尾部,背靠护板,怀里抱着竹筐,不时把手伸进竹筐抚摸兔子的头背,毛乎乎软绵绵的,很舒服,摸到兔子温热的身体,他很开心。
王怜儿舍不得墨兰村的家,她在这栋老宅住了快三十年,她一直认为自己会老死在这栋宅里。当卡车最后一次驶离墨兰村,进入雪山景区时,她咽下一口眼泪,她用手捋顺被山风吹乱的发,摸了摸儿子的背,是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她从心底对未来抱着一份希冀。
桃花村在九河乡的最东面,群山围绕,一条无名清河穿村而过,是个温热的小坝子。吴老三家分到一幢二层小洋楼,水田旱地各五亩,拥有公共林权属地,王怜儿对此很满意,只要有地,有好地,凭她一双手,就能把日子过起来。
吴老三家的三块水田,全种水稻,从水光涟涟到绿油油,再到金灿灿,终于能吃到自己种出的大米。房屋背后圈了块菜地,王怜儿种蔬菜瓜果。吴老三的兔子关在二楼,有灰兔,有黄兔,还有红毛兔子,吴老三特别惜爱,晨昏间,他仔细洗净了菜叶子,擦干,舒展开,一片片分开放在每只兔子前,盯着它们吃,有时他坐到兔屋中央,提一只兔抱在怀里,用手反复抚摸,乐得咯咯笑。
五月的一天下午,王怜儿打算趁雨歇时去田野打点猪草,她想带吴老三一起去,家里找遍不见吴老三踪影,喊了几声也没回应,推开大门走出来,她看见儿子背身坐在打谷场边的石磙上,面朝前方田野。
王怜儿轻手轻脚走过去,吴老三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河水看,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铁儿,你在看什么呢?”
吴老三转过脸,冲王怜儿笑。“河里有鱼吗?”吴老三点头,王怜儿摸摸儿子的头,“跟娘去打猪草吧,顺便给兔子找些吃的。”
入夜时,水田边草丛中飞满萤火虫,点点闪闪,一明一灭,而水田里,河岸上,蛙声阵阵,此起彼伏,闹哄哄的直到午夜三更。吴老三喜欢这样的夏夜,但凡夜里无雨,他就坐在石磙上,一坐大半夜,就为听蛙声,看虫飞。
吴老三自从来到桃花村,哭的次数就少了,但变得爱看,爱发愣,去河边,坐青石磙,成了他的日常喜好。
桃花村距离丽江城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因为近,桃花村的人逢三六九就要进城赶集。王怜儿也学会了赶集,一个月总要去一回,买些生活用品,偶尔也学村里人,背些新鲜蔬菜往忠义市场附近的餐馆送。
王怜儿赶集时都会带上吴老三,她带儿子到街口买米线饵块吃,到交易市场买衣服。吴老三已经十七岁了,长得牛高马大,到了街市上,躲躲闪闪怪紧张,不敢抬头,脚前脚后跟着王怜儿,不敢离开半步。一盘炒饵块端上来,王怜儿说吃吧,他就大口吃起来,买了一身新衣服穿上,也不显得开心,拉着王怜儿的衣角,示意赶快坐车回家。
那一年几乎每次赶集都是如此,王怜儿也不恼,坚持带吴老三赶集,她知道,吴老三需要出门见世面,他早晚要面对这一切。
见王怜儿频繁赶集,桃花村的媒婆子木阿九找上门来。一个寡妇对媒婆子的感情是复杂的,盼她出现,又害怕她进屋。果然,木阿九来是为她说门亲事,对象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和大东。
这一夜,王怜儿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约莫过了半个月,一天清晨,王怜儿在后园苞谷地间,一抬头看见和大东挑着担从村道上稳健地向着菜园走来。王怜儿一惊,慌忙低下腰身,把脸藏在苗株里。
“王大姐忙着呐!”和大东站在竹篱外说。
王怜儿的心像被人捶了一拳头,不得不抬起头,看见和大东手扒竹篱,从缝隙里露出一个笑脸来。
王怜儿笑着点头。
“我挑了一担粪来,给你家浇园子。”
“不,不,”王怜儿连忙摆手,“不用麻烦。”
“这算啥麻烦,大姐别管,只管忙你的,我来浇。”
和大东从园门口开始往里仔细浇完粪水,挑了空担转身就走。
王怜儿偷偷望着渐渐缩小变成一个小点的身影,移动到了村道岔路口,消失不见了。
王怜儿抱着一捆间出的苞谷苗走进院,看见吴老三站在二楼房间口望着院角,怀里抱着一只红毛兔子,这只兔子一动不动,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她,她的脸顷刻就红了。她把苗子往上一耸,正好遮住脸。苗子扔进猪圈,两头半大肉猪争抢起来,王怜儿踢了猪栏一脚。回到院里,吴老三依然站在门口。
“铁儿,你饿了吗?”
吴老三不作声,盯着手里的兔子。
“快下来吧,跟娘一起做早饭。”
吴老三眉头一皱,方才还充满厌恶的眼神,突然变得没了神采,空洞,迟缓,只见他胳膊往屋里一甩,兔子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进了兔窝。他下楼时,把楼梯踏步踩得砰砰响。
王怜儿在一只吊锅里炒菜,吴老三把底下的火拨得老旺,他不去看王怜儿,也不理会她的问话。
“这孩子今天是咋啦?”
和大东连续半个月来帮忙干活:挑粪、修竹篱、挖田沟、修补灶膛,王怜儿每一次都婉拒,和大东说好的好的,不恼也不解释,干完活就走。和大东一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又一声不响地来。
王怜儿思忖了个把月,最后决定找木阿九把话说清楚。
“我还没有再婚的打算,请您帮我转告一声,我不想耽误他。”
木阿九老嘴一噘,两眼斜翻,抬脚就往外走,把王怜儿晾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想找个黑房间躲进去。
话已说开,窗户纸捅破,和大东自然不能再来,这事就休了。
一天黄昏,王怜儿在院里剁猪草,吴老三蹲在火塘上吃饭。只听见啊呀一声,刀砸在地上,叮当!“铁儿,快来!”吴老三跳下火塘往外跑,饭碗从台上摔下来,哐嚓!王怜儿跪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疼!疼!”脸色苍白如纸,汗珠连成串往下滴。她痛苦地望着儿子,憋气五秒钟才吐出来,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吴老三往屋外跑,他知道村委会门前广场这会儿有人打跳,离家不过五十米。吴老三向打跳的人比划,急得满头大汗,村里人听不明白,他就拉扯了一个孃孃往家走,村里人意识到事态严重,都跟过去。
村人跑进屋,王怜儿已从地上爬起来,打了一盆井水在洗脸。
“王姐子,你怎么啦?”
“胸口疼,像火在烧,气都喘不过来。”
“现在怎么样?”
“只是一时一阵,现在不那么疼了,有点恶心。”
隔壁婶子替她泼了水,扶她进屋躺下,村人散了,吴老三把院门关上。
三年来,王怜儿多次犯病,有时严重,有时轻缓,胸口疼痛持续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三五分钟,就像这一次,有时长达半个小时。王怜儿感知疼痛从胸口扩散到后背、左臂和手指,疼得发颤,身体像通了电,简直生不如死。最近一次疼痛,连加倍止痛药吃下都毫无作用。
王怜儿三年来没少看大夫,寻了许多中药吃,效果并不好。二妯娌跟她感情最好,前久来照顾她,问起病情。
“我仔细想过,我这病跟我爷当年的病是一样的。”
“什么病?”
“心肌梗塞。”
“后来怎么样?”
“死了。”
这一年的初冬,一个阴冷的清晨,王怜儿经历了一个钟头锥心刺骨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后,惨死在床上。她把身上的衣裤全撕烂了,十根手指冒血,墙板上留下一条条血印。她喊不出声来,疼痛封住她的喉咙和呼吸。死的那一刻,她把棉被揪过来盖在身上,身子弓成一只老虾。
吴老三饿了一天。母亲的房门推不开,他就去找二婶子,叔叔婶子都来了,把房门撬了,掀开被窝,看见王怜儿两眼大睁,头发粘在脸上,嘴角有血,身子已经硬了。
三
六月的桃花村,雨水充沛,万物疯长。吴老三独居在新楼里,母亲去世后,他经过一段艰难尝试,已学会独立生活。他的身体犹如初夏的高粱秆,肆意蹿长,个头近两米,手大如斗,脚大似船,不低头弯腰过不了门楣,但人很瘦,像张纸。村里人给他的旧衣旧鞋都穿不了。
村里人见吴老三成年了,又怪可怜的,就吆喝着说要给他介绍一房媳妇。可一听说媳妇这事儿,吴老三害怕得直哆嗦,连连摇头,支支吾吾说了一通,两只手像划船似的往外推。
“你爹死啦!你娘也死啦!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你要找个人过,你知道吗?”
吴老三皱眉,想了想还是摇头,村里人一直说下去,他也仔细听,听完转身就往门外走,拉都拉不住。
这事后来在村里就成了笑料,介绍媳妇的说辞已离本意,纯是插科打诨闹笑话了。
孩童们学大人说话,见了吴老三,远远地就喊:“吴老三,给你介绍个媳妇吧!”吴老三听见“媳妇”二字就想逃走,孩童们在后面追,大声喊:“吴老三,你该娶个媳妇啦!别跑啦!你媳妇在家等你哩!”吴老三突然停步,在地上捡了个石子扔过去,孩童们连忙躲开,尖声大笑。吴老三气鼓鼓的,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又从地上找石子,孩童们知道这次他要真打了,纷纷冲下路坡跑得没了踪影。
吴老三气呼呼回到家,打了瓢井水往肚里灌,痴痴地在院里站了一阵,就走进厨房给自己做饭吃。他是真饿了,上午在山里跑了半天,听村里人说雨后山里长菌子,可他半天一个都没捡着。过了几天,有人约他进山捡菌,他大嘴一撇,连连摇头。那人就笑,说吴老三贼精得很哩,进山放了一次空,再约他就不去了,不会吃亏的。
一天夜里,大雨倾盆,吴老三坐在床头,听窗外风撕扯着竹林,雨敲打瓦片,两只兔子撞开门跑进房,趴在床前看着他。他搂起兔子抱在怀里,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窗口,射亮房间,炸雷在屋顶上开了花。
吴老三抱着兔子靠在墙上呜呜地哭。
雨停了,天也亮了,吴老三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眼角的泪渍还未干。阳光穿过窗户爬进房间,邻家的小黄猫用爪子挠门,哗啦!哗啦!
吴老三穿好衣服下楼来,看见院角积了两摊水,鸡们从粮架跳上房梁,一窝窝蹲在横梁上。洗漱后,吴老三走进正堂,在神柜前跪下,给父母灵位磕头。做好早饭,他用小碗盛了饭菜端到父母灵位前放下。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但逢雨天,他就会想念母亲。他怕雨,怕雷,怕闪电,母亲会抱着他的头,用手在额上捋三下,说这样胆子就大了,妖魔鬼怪就不会欺负他。现在,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抚摸他,告诉他不要害怕。他的生活是无色无味的,他还努力活着,吃饭,睡觉,养兔,种菜,在村里找乐子……
他还知道父母就供奉在神柜上,他要祭拜,上香,供果。是的,他至少还知道“孝”,天可怜见。
这时,墨兰村传来惊人消息:因承包商突然宣布破产,江边水电站停工了。原来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如今门可罗雀,只剩下两三个保安看守着,再无机器轰鸣,也无车辆进出。
停工的消息一时搞得桃花村人心神不宁,是不是政策又要变了,他们好不容易在他乡安稳下来,日子也过顺了,难道上头要反悔不成?大家议论纷纷。有几个年轻村民驱车赶回墨兰村,很快证实传言不虚,他们看见工地长满草,大鸟在桥架上筑巢。人心惶惶,村长王端阳很快组织召开村民大会。
“消息已经证实,水电站确实停工了,上头目前没有来通知,我们要怎么搞还不清楚,开会前有人提议考虑回迁墨兰村,大家也是这样想的吗?”王端阳说。
无人应答,香烟抽得嗞嗞响。
“水电站停工也许只是一时,也许是长期的,目前还不好说。”王端阳目光环视会场,“我的个人建议是静观其变,先不要轻举妄动。”他说。
村里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王端阳过去是墨兰村的村长,到了桃花村,还当村长,村里人就信得过他。
搬家回迁是不理智的,那把坟迁回墨兰村呢?有村民问。自迁到九河桃花村六年,先后有四个村民去世,都埋在桃花村背后的山林里。王端阳说迁坟是自家的事,村民自己作主,又说如果有人私底下问他主意,他是主张的,“墨兰村的坟地都在半山腰,即便水电站有一天修成了,也淹不到坟地。”这话让主张迁坟的村民吃了定心丸。
吴氏世居墨兰村,祖坟在墨兰村后山腰靠近溪涧的地方。吴通死后葬入祖坟,而王怜儿前年病逝后葬在桃花村,夫妻二人死不能同穴,分隔两地,族长吴长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对王怜儿心存愧疚,说王怜儿嫁入吴家,没享到什么福,人死了,却孤零零埋在异乡土地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他在家族会议表态,要把王怜儿的坟迁回墨兰村,与吴通同穴共墓。族人们都表示赞同。
这个时候,族人们想起吴钢,这个吴老三失踪多年的兄长,如今依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余下就只有吴老三了,这个家里唯一可商量的人。族人要听听吴老三的想法。毕竟,王怜儿是他母亲。
吴老三一听立刻就同意了,他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对族长竖起大拇指。族人们就笑了,说吴老三到底是知事明理的。给王怜儿迁坟一事,在家族内部有序展开。
可吴老三有一天却不见了。
听邻居讲,吴老三昨天上午背了一个编织篓说要进城上忠义市场,邻居问你会坐车吗?吴老三点头。吴老三当夜未归,今天眼瞅着太阳落了山,村里仍不见他踪影,门上挂一把大锁。
吴长春组织族人出村找人,吴老三的堂嫂和云联系了丽江晚报的记者,次日上午,一则寻人启事刊登出来。
吴铁,小号吴老三,男,24 岁,身高约2 米,家住九河乡桃花村,有智力障碍,于6月28日上午9 时进城,有可能去了忠义市场,穿一套旧迷彩服,背白色编织篓,不会说话,能发出咿呀呀声配合手势与人交流。吴铁至今未归,家人急寻。
启事的结尾,留下和云的联系方式。
丽江城不大,常住人口不过百万,却每天都有人走丢,丽江晚报资讯栏每天都更新一条寻人启事,据说有的走失者后来找到的,有的至今杳无音讯。没有人会在意一则司空见惯的寻人启事。吴族人的寻找进展不大,忠义市场里有目击者说确实见到过一个瘦高个年轻人买了两只火腿,架在背篓上出了市场,之后去了哪里,他们并不知道。
正当族人们在城里寻找时,和云打来电话,说吴老三找到了,在三十公里外的三川镇某派出所。见到亲人,吴老三痛哭流涕,抱着一个堂兄不放手。原来吴老三在三川镇下了车,因无钱支付车费,司机无奈报了警。民警了解情况,通过查询丽江晚报获知吴老三身份后,很快联系了和云。
吴老三跟族人回到了桃花村,过了四五天才缓过劲来,这才敢出门下地干点农活,为兔子打野菜。村里人慢慢从吴老三比划中得知了他走失那几天的遭遇。
原来,吴老三那天顺利进了城,也找到了忠义市场,买了火腿,是为他母亲迁坟时祭祀用。他背着篓子出了市场,按记忆走到客运站路口,这时一辆客车从站内驶出,客车的大小和颜色跟他以前坐的客车一样,他慌忙跑上前,冲客车招手,客车停下,车门打开,他上了车。
吴老三坐在最后一排,两手紧抓椅靠,盯着窗外风景看。突然,他变得不安起来,脸颊涨得通红,他发现路旁的高山和树跟回村路上的长得不一样,越来越不一样,越看越不像,不时出现的农田跟九河乡的也不一样。他吱呀起来,两三步踏到司机背后,用手拍司机的肩。司机回头看他一眼,问他有啥事,他一通比划,司机以为他要解溲,说你再忍一下很快就到了。他站在车厢里,惶恐不安,又不敢动弹。
客车疾驰向前,没过多久到了三川镇。吴老三下了车,发现不是他认识的九河乡,他慌了,司机喊他付车费,他摸遍浑身上下一分钱都没有,司机认准他是坐霸王车,掏出手机报了警。
这之后,村里人在村口或田间地头碰见吴老三,就问他:“老三,你还敢去城里耍不?”
吴老三摇头摆手,表示再也不会进城了。
问话的人哈哈大笑,“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村里老实待着。”
村里人给吴老三发烟,他欣然接受,跟人一起抽。王怜儿走后,吴老三开始接人的烟,很快就学会了抽烟,他很少自己买烟,参加村里红白宴席,他舍得出力干活,主人家表示感谢就塞他两三包烟。他烟瘾本不大,舍的烟又抽得精细,两三包烟能管个把月。逢不到宴席舍烟,他就到村道上捡烟屁股抽,过过嘴瘾。
族长吴长春心疼他,让族人多周济他些,时令到了,送瓜果蔬菜;秋收了,送大米蚕豆;腊月杀年猪,就送肉,春上纳布鞋,冬月做棉装,旧衣服拣大的送给他穿。
转眼到了次年清明节,桃花村的人纷纷回到墨兰村上坟祭祖。吴家人清明节这一天开车回墨兰村,吴老三一车同行。
水电站建了一半荒弃,从山上望去,建筑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场。
墨兰村的人搬到九河乡后,墨兰村就荒芜了,成了野草、杂树的地盘。不愿搬迁的九户留守人家,过得像山中野僧,种得动的就只是村口的那几块旱地,隔三差五才能见到老宅上空飘起几缕炊烟,暗示墨兰村还有人活着,那些野兔、狐狸、麂子、黑羊从山上下来,住进了村庄。
清明节上坟的人都回来了,他们都开上了小汽车,光鲜亮丽的小汽车停在荒草丛生的村道上。
吴老三在父母、兄长坟前磕头,上香,摆上瓜果零嘴儿。乌鸦在林间呱呱叫,灌木丛中有两只野兔,听到脚步声,往山涧那边逃走。吴长春在草地大声喊:“老三,莫跑远啦!回来帮你三叔打水!”吴老三停下来,往山涧方向看了两眼,转身向坟地跑去。
吴家人在坟地边的一块光秃秃的空地上,挖坑、架锅,杀了只鸡,煮了一大锅肉汤。按照旧习俗,他们要在坟地边做顿饭吃,逝去的人也会出席。他们认为去世的亲人仍是家庭成员,只是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二孃孃拍拍吴老三的衣襟,“跑哪去了?身上都是灰。”二孃孃发现吴老三的额头有块红肿,就问他:“磕头啦?”吴老三点头,“这些坟都磕啦?”吴老三点头,嘿嘿笑。
“这孩子讲孝心的!”吴长春说。两个堂兄弟拉吴老三坐下,女人们把肉汤端过来,分发碗筷,有人打开酒壶,倒满酒,族人们开始用餐。
临下山前,族人检查坟头香火,打开酒瓶,把酒泼洒在墓石上。吴老三把父母坟上新填的土用手抹平,捡走土里的草根、石块,跪下来把祭品糖果外装袋撕开,把果肉袒露在墓石上。鸟雀们在上坟人走后,会飞到墓上,吃掉糖果肉。对兄长的墓穴,吴老三也这样做。
从山上下来,吴老三迫不及待往老家走,到了院门口,看见门上一把大锁,才想起忘了带钥匙。吴老三爬上墙头,看见院里全是草,他跳下墙,从厨房窗边的墙缝里,找到一把用细牛皮系着的旧钥匙,一试,锁开了。
就让大门开着,吴老三开始收拾院子。
一楼房间和廊檐都用湿毛巾擦洗了一遍,农具清理后重新归拢,院子杂草清理了,用水冲洗一遍,清扫猪圈和牛棚,修缮了门,擦净了蜘蛛网和灰尘,让风吹走湿气,老宅子变新了。他从一楼母亲原来的卧室里找出两床棉絮,架在木梯上,用一根竹棍抽打,这些都是母亲生前教他的,满院灰尘飞舞,呛得他不停咳嗽。
吴老三一直干到最后一缕阳光从瓦上消失,坡下留守老人石阿才家烟囱冒出青烟,屋前的野树响起风声。这时,堂兄来了,喊吴老三一起到集市馆子吃晚饭,告诉他晚上在集市招待所住一晚,明天再回桃花村。吴老三摇摇头,示意不去吃晚饭了。堂兄也没劝,扭头就出了门。天刚黑时,堂兄又来了,用一个大搪瓷碗端了满满一碗饭菜,“老三,快趁热吃!”
吴老三坐在火塘上,面前是一簇噼啪作响的火苗,吊盘上的松明激烈地烧着,照得厨房亮堂堂的。吴老三用小棍拨弄炭火里的三个大洋芋,他在天黑前检查了屋后地窖,找到一小袋洋芋。
堂兄走后,吴老三把棉絮抱到火塘上,又往火堆里添了柴,就靠在棉絮上睡了一晚。
次日清晨,吴老三还在熟睡中,堂兄把院门敲得山响,“老三,快起来!车要开动啦!我们要回去啦!”
吴老三猛地一惊,睁开眼,竖起耳朵听动静,这时,堂兄又用拳头擂门,“快点,族长催啦!”吴老三穿好鞋,漫不经心地走出厨房。
门开了,“还在睡啊,快收拾下,车队要出发啦!”
吴老三脸红了,往院心退了几步,手作外推状。
“怎么啦?你不想回去?”
吴老三重重点头,认真地看着堂兄。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在墨兰村?族长不会同意的。”
堂兄好说歹说拉扯了半天,吴老三才答应见族长。见到族长,吴老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头低到裤裆里,堂兄转达了他的意思,吴长春一把扯下叼在嘴上的旱烟,望着吴老三看了几眼,“你这个决定很大胆,我们要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很快出来,族人们不赞成吴老三留在墨兰村。吴老三不吱声,也不表态,下巴抵到心窝,站在那儿半天没挪步,十根手指齿轮似的反复绞着。
“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再好好想想,车不忙着走。”
直到下午三点,眼瞅着太阳偏西,吴老三表态了,他要留下来,在墨兰村生活。他用手比划了耕田种地,养兔子,为父母守灵。族人们知道不能强迫,都叹着气出了门,一盏茶的功夫,族人们又回来了,手里提着油盐和菜,肩上扛着大米和面粉,他们从集镇上买的。
吴长春说:“你要留就留下过一段时间,柴米油盐都给你备好,撑不住了就托人打电话来,我给镇上开商店的老吴头说好了,有困难就去找他,都是亲戚,他会帮你的。”
吴老三眼泪啪啪往下掉。
“别哭了!就这样吧!”说完,吴长春谁也没看,低头大步走出了门。
族人们天黑前离开了墨兰村。
吴老三在老宅里住下了,开始独居生活。他把院前屋后的七八块地翻耕平整,牲畜棚修补了缺口,上了新草,在镇上买了两只猪仔。镇上没有兔子卖,但听人说邻村有个脑瘫姑娘家养了几十只兔子,吴老三隔三差五就去看兔子,那姑娘心善,就送了他三只,把他高兴坏了。
镇上的电工来把电接通,家里没水,坡下老人石阿才教他用竹筒从山后引泉水入院。墨兰村留守老人与吴老三结成护村同盟,有事商量着办,互相照应,有个老人甚至把一杆老铳修好,这为护村增添了力量。
夕阳西下时,过路的村民常常看见吴老三一只手抱一只兔子,站在村口的小坡上,望着西边插进了天空的玉龙雪山。这些村民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他们知道他就是傻子吴老三。
这一年里,吴老三没有找过镇上的老吴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吴老三的兔子繁衍到三十八只,村里留存的老人死了三个。第三个死的是坡下的老人石阿才,九十八岁,无病无灾,自然老死的。石家是大户,来了很多人,桃花村一家一户也派了代表回村参加丧礼。丧事是在墨兰村办的。
堂兄也回来了,来看吴老三。当夜,兄弟俩把火塘收拾干净,把火烧旺,在火塘边打地铺。
窗户开着,月光爬上屋脊跳进厨房。
在谈到石阿才的死时,吴老三表现出恐惧,他打手势说死了三个老人,看来人都是会死的,他觉得有一天他也会死去,他很害怕。
“要不这次你就跟我回桃花村吧。”
吴老三停止打颤,盯着火光看了一阵,冲堂兄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月亮下去后,没过多久,太阳就跳进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