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剑猛
老人说:“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承难人。他替村庄里的人承受苦难,其他人才能安居乐业。人们总以为他的苦难已经没办法更苦了,其实,苦难并没有尽头。而他,必须还得自得其乐的活着。”
“我要摸汽车的眼睛。”余信义对身边的一个伙伴说。这是余信义人生中最后一句话。“嘭”一声。就像木瓢敲打在竹簸箕上,再放大十倍的声响。在漫天橘黄色灰尘中,一辆银灰色小客车停了下来。接着周围的一个孩子大叫起来,闻声赶来的村民围拢到了客车前。对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近距离与客车接触,他们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车子的威力。要去摸汽车眼睛的孩子,满脸是鲜血,肥大的蓝布裤子中隐约能见膝盖上曲,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一个村民往前探了探鼻息,再摸了摸脖子处,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余仁义逛完物资交流会后正顺着山边小路往回走。他停在一棵冒芽的核桃树前,看着去年结的几粒干核桃挂在深蓝的天空,猜想里面的核桃瓣是否还能吃。当余仁义拿起一块细长的石头正准备往树尖上的干核桃上打的时候,听到有人向他叫喊:“余仁义,你家老五被汽车撞死了。”“什么?”石头从余仁义手中落了下来。“在哪里?怎么被汽车撞了。”余仁义声音发抖,几个词语搅成一团。“大坡坡下来的弯子那里,我们看到的时候已经睡在路上了。”余仁义飞奔向那人所说的弯子方向,他捏紧拳头向前跑,但是双脚软得总是跟不上身子。
当余仁义跑到弯子,余信义已经被放到了路边,身上简单盖了点草帘。这是余仁义第一次见过亲人死去,他的亲人们在旁边放声大哭,声音震天。此刻,余仁义四周环绕的声响,旁边人的说话仿佛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他弯下身子,轻轻拉开帘子,他的弟弟就像玩累睡着一样,满脸是血液混合的泥,洗得褪色泛白的长袖红汗衫,被血浸入的地方变成了暗红色。余仁义掀开帘子看一眼又合上,又掀开又合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就这么在眼前,不会动,也不会叫他大哥了。
余仁义是家里孩子中的老大,余信义是老五,是最小的弟弟。那年余仁义13 岁,余信义6 岁,只是余信义再也长不大了,他花费自己的一生,去触碰最想摸的汽车眼睛,然后停留在这个年纪。余仁义永远记得那一天,3月8 号,赶会归来,一个弟弟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这段记忆,余仁义记不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只记得那个被撞死的弟弟除了身上有血,就像睡着一样,他掀开帘子覆上帘子,总是期待他真的只是睡着,然后醒过来。但是他没再醒来。在那个生很平常,死也很平常的年代,简单的赔偿后,这个人就像没有到来过。只有余仁义的母亲开始变得不正常,时而精神恍惚,时而自说自话。
村里人说,余仁义的父亲是种马,能力强,能不断放出种子来。余仁义的母亲是一块丰产大水田,能生出来一串男孩子。少了一个孩子,种马还是种马,大水田已经变坏了。
一个早上,余仁义的母亲梳洗得格外有精神,给家里人做了一顿早饭后,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有的村民说,见过他母亲往江边的方向走去,有的人说他的母亲往城市的方向走去,也有的人说丧子之痛的刺激,她已经走入深山上吊死去,也有的人说她被一个男人接走。但这些,都无凭无据。
在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后,某些时刻余仁义会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完整,永远无法再完整。他曾向身边的人讲起那种不完整带来的失落感。只是他从没有跟人说过在母亲消失前的一个晚上,他梦见母亲追着,一条红色的蛇,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木中,消失在他无助的呼喊中,消失在他梦里。往后日子,余仁义独自去过江边,也去过每个往外出去的路口,来减轻某一时刻不完整感带来的绝望。而母亲,就像夜晚的风,像落入滚滚江水里的雨滴,无迹可寻。
村里人嘲笑父亲也属正常,余仁义母亲消失一段时间后,他的父亲就带回来一个女人。那是个奇丑的女人,个矮,身材臃肿,布鞋后跟底总是由内向外歪着。村里人说,这是余仁义父亲的后老婆。他又开始在这个女人身上放种。奇怪的是,后来的五个孩子全是女孩儿。十个兄弟姐妹,去了一个还剩九个,别说村里人记不得排行和名字,就连余仁义有时候,也会突然忘记这些按顺序排列叫的名字。
余仁义是老大,他自然需要多干活。一大家子,不能没人干活。除了干农活,余仁义开始跟着村里泥水匠去打下手,端石头,提砂灰,拌泥巴,什么都干。余仁义脑子算聪明,他自己悄悄摸索着砌墙。他从自己家的土墙开始实验性地堆砌,几个月后,房子有模有样的出现在村里人面前。村里人看这房子砌得居然还不错,感叹余仁义在建筑上有天赋之时,开始有人请他砌点围墙之类的小建筑。接着余仁义与几个会点泥水手艺的乡友,组织成小建筑队到附近的村庄砌墙干泥水活。
有一段时间,听说余仁义去到外乡做泥水活。也没人记得他具体去了多长时间,反正时间很长。在他回来的那天,带回来了一个陌生女人。顿时,余仁义和那个女人成了焦点,所有村民的眼睛对那个女人,打量了又打量。那个女人生得不丑,头发微卷,皮肤小麦色,偏瘦,穿着一身似乎是少数民族的服装,最显眼的是那女人根本没穿鞋。有热心的村民礼貌性上前问好,那女人笑而不语。“莫不是找来个哑巴?”村民猜测着。后来有邻居发现,那女人并不是哑巴,说话声音也并不难听,只是说着语速奇快的语言,似乎是少数民族语言。没人看好余仁义能跟这个女人长久过日子,因为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没有交流的工具便无法相处。当然也有人调侃说:“语言交流不通倒不怕,床上交流得通就行啦。”村民的不看好被打破,不仅是因为那女人没走,也不仅是余仁义跟他的父亲兄弟姊妹宣布分家,还因为那女人腹部一天天开始隆起……
余仁义得了一个儿子,高兴之余,他对人说,一个女人,一个儿子,一家子,这种生活就满足了。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两个人的出现补充了他生命中的不完整,现在生活中开始接连出现未知的亲人,他的心里也开始好受多了。
那几年,生活是真困难,加上干活建房子,养个孩子更加不容易。孩子两岁半那年,一个冬天的早上,感冒全身发烧。余仁义女人“咿咿呀呀”叫唤着,催促余仁义带着去上村土医生王盛新那里看病。余仁义用一块布裹上孩子,就带着女人匆匆往上村方向跑。到了王盛新家里,王盛新正坐在正房前桌子边上吃着白面馒头,这可是稀奇的东西,余仁义二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白的馒头呢。王盛新颧骨比普通人高出来很多,眼睛大又圆,眉毛黑而长,眉毛的尾部已经有些许往上挑起。加上穿着宽松淡色的衣服,颇有些仙风道骨感觉却又带点不太严肃的转折。他似乎已经习惯匆匆跑进来的病人,只是淡淡看了余仁义一家三口,闭上眼睛用鼻子吸茶杯中飘出的热气。
“请王医生,帮忙看看。”余仁义焦急地说。
“怎么了?”王盛新继续吸冒出来的热气。
“娃娃烧得厉害,请你帮忙看看。”余仁义说着掀开裹着的粗布。孩子先是看到一个陌生人,哇哇大哭起来,当看到王盛新摆着的白面馒头,哭得就越发厉害起来。余仁义女人看到孩子哭得厉害,拿出孩子唯一的玩具——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染着颜色的小鸟。弓形竹片往里一合,鸟头和尾巴便上下动起来。可孩子还是哭声不减。女人龟裂的光脚在地上跺起来。转而涨红脸对着王盛新,叽叽哇哇的话语中夹杂着“一点”“给”。王盛新表示听懂了说什么后,倒也不吝啬,掰开半个馒头递给了余仁义女人。那馒头确实好,掰开的时候肉眼能见里面的气眼,掰开过程中竟还有着一种藕断丝连的感觉。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看着都有想要一口吃掉它的冲动。女人接过馒头,馒头在她粗糙的黑手里显得更加雪白。女人慌忙把馒头放到了孩子嘴里。哭声戛然而止。孩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馒头,把嘴张到极限,用极快的速度咬了几口。站在边上的余仁义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假如此刻他像孩子一样抢过那块馒头,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发生,但是这并不成立,无论怎么假设,他没有可能性去抢要来给孩子的食物。半块馒头顿时消失不见,“格逗,格逗。”孩子开始止不住打嗝,与往常打嗝不一样,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声,小小的双手不断往胸口抓着,渐渐的双脸涨红如猪肝色。
“快快,孩子噎着了,拍脊背,抖身子。”王盛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催促道。
还沉浸在白馒头世界的余仁义急忙拍孩子脊背,女人也急得不断抖动孩子。孩子的脸越来越红,眼珠子往外鼓起来,粗重的喘气声渐渐在消失。余仁义女人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下雨一样落在孩子的脸上。一切都无济于事。那块馒头像一条不小心飞进窄管道的飞鸟,进不去出不来,“扑啦啦”“扑啦啦”地响。
“叫孩子的名字,叫孩子的名字。”王盛新提醒道。
“余翔,余翔……”余仁义边拍背,边大喊。
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孩子像一个玩具娃娃,脸颊红彤彤,一动不动。
余仁义女人发出极其痛苦的声音,那种声音不是从嘴里,不是从胸口,也不是从腹部,而是从脚底抽上来,再从嘴里发出来,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就像一颗大石子在刮动玻璃发出来的声响,只是这声响少了一种寡淡无味,多了一份生命的悲凉。“噗啦,噗啦。”女人的声音惊飞了王盛新院后竹林里的一大群鸟。余仁义也失去了理智,上前就推王盛新,声音颤抖着责怪他给了那一块馒头。王盛新没说话,从刚才的着急,渐渐转为淡定。或许他见过太多的病人死去,或许他并不害怕眼前这对衣着破烂的夫妻,也或许他不觉得自己有罪过。不过他沉默不语,就这么看着余仁义的推搡。许久以后,余仁义渐渐恢复理智,放开了王盛新。连续问王盛新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人已经没了,我也救不回来。馒头是你们自己要的,我也是出于好心,喂也是你们喂的,还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家里,我也不好受。”王盛新缓缓开口说话。“怎么办,怎么办啊。”余仁义自言自语着。突如其来的离开,让他手足无措。
没有哪个父母,可以承受这种崩溃。吃喝和生死同样重要的年代,余仁义的孩子为了吃一块白面馒头,离开了这个奇妙的世界,可他到这个世界还不会说话啊。他哭声表达了喜欢,还有得不到,于是他得到了让他丧命的白面馒头。而他的父母,此刻同样只能用哭声表达失去,可是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只有25 块钱,这几年存的,如果你们想得开,就拿着25 块回去吧。要是想不开,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王盛新说。
余仁义回到家后,闭门不出,他的家里没再有大的声音发出。其实安静最可怕,让人变得安静的痛苦才是最致命。附近的人听说这件事后,一度以为他二人会不会是想不开,走了极端。第三天,余仁义蓬头垢面走了出来,找到了村里的老先生。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知道从前和未来。他家几个兄弟姐妹的名字,也全部来自于这位先生。先生说过,人生在世,忠与义最大,忠于自然法则生存,义于人际交往生活,便一路顺畅。在余仁义父亲来要名字时,选忠还是择义。余仁义父亲要了义,先生说取义忠不能舍。无忠便乱,乱则难出。便取三纲五常和义搭配,就成了余仁义兄弟姊妹的名字。即便是如此好的名字却没有给余仁义带来如意顺畅的生活,他仍对先生所说的笃信不疑。先生还说过,原本生活更糟,糟得透顶,因为有一点点指示,才变得好了一些。这已经是原本糟糕的路线中,优化过的状态。
“孩子走于气,现已乘鸟而去。这个孩子还不能远去,否则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孩子。”先生说。
“啊。”余仁义听不懂。
“不能埋太远,埋在离家两百米之内。”先生说。
“可是,我太痛苦了,孩子他妈也很痛苦,我们以后……”
“停住你的想法。不能因为水烫过你,你就不喝水。也不能你为生命伤心过,你就不愿意看到新生命。生命很长,太淡太咸,难以到头。”
按照先生的指示,这个孩子葬在余仁义家不远处。村里有人认为,余仁义这人疯了。还有人认为余仁义真是一个苦难的人。这是一个可怕的征兆,有人认为他疯了,说明他已经不被人们接纳在同一群体中;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苦难的人,说明他身上的苦难已经在超出正常人生所要承受的苦难,已足以让其他人同情他可怜他,甚至看不起他。这是一个可怕的开始,因为与自己的亲人生死离别太多,他变得与众不同。
没人知道余仁义怎么安慰自己,也没人知道余仁义作为一个男人是怎么安慰那个女人。没人能知道,他们即使言语不通,但是他们的痛苦是相通的。有人说,一所房子如果没人住,就会丢失灵魂,烂得快倒塌得也快。余仁义和他的女人便是如此。有了孩子后,他们就是一所房子,孩子是入住的人。孩子死去后,他们两人瞬间苍老许多,就像一所风雨中的老房子。
……
或许时间真的是良药,几年后,女人的腹部又开始隆起。老房子又住进了人,渐渐有了生气。余仁义和女人也开始有了变化。不过村民并不太在意两人精神的变化,有人说余仁义果真遗传了他爹老余的播种能力,再加把油,就会赶上余老头的。
确实,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两口子精神确实有了好转,余仁义开始做起老本行泥水活。人们说,这次余仁义的手艺比之前更好了。在一次干完活回家,余仁义发现了异常。这孩子并不像一般孩子一样机灵。他把情况告诉了女人,女人似乎在他之前已经发现,但是女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余仁义明白她的意思,意思是不能再去看医生了。
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掩藏,唯独傻和死无法掩藏。病可以藏,疼可以藏,悲伤可以藏,高兴可以藏。只有蠢傻和死亡无法掩藏。
余仁义生了一个傻儿子,所有人都知道。
又有人感叹:“余仁义真是一个苦难的人啊。”
孩子五年级那年,余仁义养了一头黄牛。他坚信孩子还能到村外的学校读书,于是养头牛作准备。余仁义要证明一件事,他不比村里其他人差,他的儿子同样不差。
有人感叹:“余仁义真的是疯了。一个瞎子都能知道他儿子智力低下。”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余仁义不放心牛圈里的牛,三更起身披着麻袋遮着雨去看牛。到了牛圈,余仁义傻眼了。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牛竟然不见了。牛鼻穿着圈,牛圈门上有着栓,余仁义断定牛被偷了。于是慌忙跑到牛圈摸摸带有粪便的干草。没有温度,显然牛已经丢了有一段时间了。在那个雨夜,余仁义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漫山遍野跑。雨太大,牛脚印根本无迹可寻。那一夜,余仁义湿透全身,就像找自己的孩子一样找着那头牛。那可是全家口粮出产的耕牛啊,也是孩子将来去外面读书的保障啊。余仁义女人闻声起来光着脚在雨里边叫边跳,这种失落和悲伤,没有言语。余仁义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这雨水如此可恨,从前田地干旱盼雨。此刻的雨,让他绝望。余仁义根据平时对村里地形的了解,跑遍了偷牛人可能藏牛的地方。雨天的夜,比往常的夜更黑,那头牛如同被人推进了深渊。有可能余仁义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也有可能永远也不能触摸到。这种希望和绝望,耗尽了他的体力。
村里人说,那一晚以后,可以确定余仁义已经疯了。
他不断猜测偷牛的人。经过层层筛选,余仁义认为偷他牛的,极有可能是他的兄弟姊妹。这个想法的确定,也让余仁义失去了所有兄弟姊妹。因为在确定目标后,余仁义开始每天徒步走到10 公里外的乡里派出所告状。派出所工作人员来到村里走访调查。无奈偷牛人选择了大雨滂沱的夜晚,再难找到一丝线索。在余仁义肯定且执着的告状下,余仁义的兄弟姊妹几个都被问了个遍。余仁义跟他们的关系,也不断在恶化。他们无法想象,曾经任劳任怨,操持着这个家的大哥。在几次变故后,与他们反目成仇。但是作为余仁义的亲人,他们虽恼于无端之罪,也可怜这个苦难的亲人。
究竟是谁偷了牛,一直查不出来。生活还得继续,余仁义又开始做起泥水活,并坚持只要有时间就去派出所报案。把他的亲人,一遍又一遍循环地告。
几个月后,江岸边一个渡口船夫口中传出,有一个晚上他的船渡了一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牵着一头牛。传到余仁义村里,再传到了他耳里。于是,他改变了被告对象再次告到了派出所。后来根据船夫描述的牵牛人形象,很轻易就让他想到了孩子的舅舅。经派出所人员的调查走访搜集证据后,确认余仁义孩子舅舅就是偷牛的人。原来之前余仁义孩子舅舅到过他家,当看到牛圈里的大黄牛,心生歹念,并按计划在一个雷雨的晚上从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偷偷潜入到余仁义房屋周围,趁着半夜雨大无人外走就把牛偷了。为了掩人耳目,连夜渡江卖到了对岸。本以为做得毫无破绽,没想到竟然在船夫这里出了疏漏。后来,余仁义孩子的舅舅因为偷牛,赔了钱,还被抓进去蹲了一段时间。钱能换物,却没办法弥补感情。余仁义和他兄弟姊妹破裂的关系,可能再难以修复,这也注定了他走在交际越来越狭窄的路上。有人议论说,亲人都合不来的人,外面人就更是不可能合得来了。
余仁义孩子六年级毕业假期,总是嚷着要跟余仁义到干泥水活的地方玩。想到能干活,又能看到孩子,余仁义答应了。之后,村里人开始看到这样一幕,余仁义吹着哨子砌墙,孩子在边上玩泥巴。他把泥捏成人,动物,房屋,植物的形状。看到的人感叹,这孩子就连说话都不连贯,可能受余仁义遗传和影响,在捏泥土的形状上倒是颇有天赋。那段时间,余仁义边看孩子,边看那些泥塑,再砌着墙。孩子认真的模样,在慢慢融化他的悲伤。他想干更多的活,让孩子去读书。如果可以学泥塑,要让他学泥塑。孩子好好的成长,做他喜欢做的事。这是余仁义最幸福的时光,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是值得了。
爱米丽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货员把那包药送出来给她;药剂师却没有再露面。她回家打开药包,盒子上骷髅骨标记下注明:“毒鼠用药”。
一个早上,因为要早早去干活,余仁义不忍心叫醒熟睡的孩子,于是悄悄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干活地方。孩子醒来,见不到余仁义,急得到处找。女人也不知道余仁义去到什么地方干活,但是看着哭闹的孩子,又于心不忍。本想着孩子哭哭闹闹一会就忘了,没想到硬是哭得无休无止。余仁义女人没办法,只得光着脚拉着孩子站在离门口不远的路边。恰好遇到余仁义的四弟余智义,余智义准备去十公里外的乡上做客。余仁义女人如同找到救星,拉着余智义比她矮一个头的自行车,“娃娃……他爹……带给。”连比带说,终于吐出几个能让余智义听懂的字。余智义在几兄弟中,是最老实本分的一个。虽介意于余仁义的冤枉所带来的麻烦,但是他对余仁义女人和孩子并无仇恨,甚至有时候还心疼那个侄儿子。余智义虽不知道余仁义究竟去了哪里,不过出于亲情的心疼,他让余仁义儿子坐上自行车后架,顺路带他去找他父亲。
当村里人看到余智义带着余仁义儿子往乡里的方向去,都在猜测两家人是否已经和解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将会永远无法愈合。
余智义带着孩子去做客,打听余仁义是否在当地干活,附近人都表示没有看到过余仁义在当地干活。找人的方向应该是走反了。余智义看着孩子的失落,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在经过乡村集市时,余智义告诉孩子,给他买玩具带回家玩。孩子没有半点高兴,沮丧地摇摇头,表明还是要找他父亲。余智义不泄气,仍动员着一起去集市买玩具回家玩。孩子依旧摇头。为了缓解孩子的失落,余智义不断告诉孩子,他去买玩具,不要动,就在自行车旁边等着他。孩子点了点头,余智义边回头,边进了集市的玩具店。想到还没给过侄儿子什么东西,余智义狠下心买了五块钱的玩具,一条金色的鲤鱼,鱼背下面还安着两对轮子。当余智义拿着玩具到自行车旁,却发现不见了余仁义孩子的踪影。余智义顿时紧张起来,这孩子要是丢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自己的大哥余仁义岂不是要吃了自己。
转了整条集市,余智义都没有发现那孩子的身影。幸好还看到同村来赶集的人,他们告诉余智义,看到那孩子站在路口,说是要去找他爹,顺着路往家的方向走了。余智义慌忙蹬着自行车,顺着路骑去。害怕追不上,余智义不敢分心,加快速度往家的方向骑。一直到村里,都看不到孩子的身影。余智义更加慌了,忙跑到余仁义家看。余仁义女人可能是去了地里,家中空无一人,更别提孩子了。“或许,孩子贪玩,在什么地方逗留了吧。”余智义猜想着,又从山边往乡集市走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孩子。余智义知道孩子是他大哥的精神支柱,如果孩子真丢了,怪罪于他,那有可能家里会被他闹翻天。余智义又顺着江边往回走,到村里时已近黄昏。余智义不敢进到余仁义家,在旁边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余仁义光脚的女人在提着黑色桶喂牲口,依然不见孩子的身影。女人还在丝毫不知道孩子已经丢失,边喂食边认真地用掌心摩挲着牲口的身子。当余智义偷偷看到这个画面,愧疚感愈发加重,如果知道孩子丢失,这个画面一定摧毁殆尽。孩子是寄给了他,他心疼孩子,去给孩子买玩具,买回来孩子丢了,自己从路上,山边,江边找了几趟。呵呵,说出来,自己都有些不信。
“老四,我儿子呢?”余仁义回来时候已是天黑。知道余智义带着孩子找自己而没回来,他踏进几乎没进去过的余智义家。余智义最怕的事还是来了,他回家后连自己女人上都不敢讲。
“我去乡里做客,他妈让我带着娃娃找你,我带着他在做客的地方吃了饭,要回来路上他因为找不到你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就去买玩具给他玩,等买了玩具出来,他就不见了。”余智义指了指装在木凳子上斜倒着的金色鲤鱼玩具。“村里人说看到他往村里方向走,我从大路上回来没瞧着。想着他可能在路边玩,我又顺山到乡上,顺江又找了回来,在你前面一点刚到家。”余智义把这些词语串了好几遍,如实地叙述道。
“你给是没有找到。”余仁义急忙问。
“没,没有,到处都找了。”余智义小声说。
“老四,我就这个儿子。你把他搞丢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怪我翻脸到底。”说完余仁义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余仁义和他女人点着火把在那条路上来回寻找着。村里人看两口子可怜,也拿着火把帮忙余仁义找人。余仁义自从丢牛以后,已跟自家兄弟姊妹翻脸。平时做做泥水活跟村里人倒也无冤无仇,村里人也出于人道,帮着余仁义找孩子。
村里人说,到山上玩不怕,就怕到江边玩。如果到山上玩,危险性不高。假若是到江边玩,只能顺着江到下游去找。就看明天回不回来,有没有人见到过,如果没回来也没见到,就铁定是到江里了。
夜深了,村里人陆续回家去睡。余仁义和他女人还在沿路来回寻找着。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找了多少遍,也没有人明白他们此刻的悲伤。而在余智义家,似乎也有着矛盾。“你这个憨杂种,你自己好好的去做客就行,干嘛偏偏带上他。你给是吃着屎了,找这样的事情。我来到你家给有一天好日子,天天都是要去你那些亲戚后面帮忙打理那些破事。真是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一根木头……”在夜里,余智义女人的声音从他家里发出来,格外响亮。声音先大又小,小后再大断续起伏。如同在黑夜里放了一朵烟花,先是极亮,变暗再消失,在夜空中一朵接一朵断续绽放又消失。
那一夜余仁义二人应该没有睡觉,因为在早上村里人起来依旧看到两人满身疲惫还在来回找人。村里一部分人在吃过早饭后,也加入到找人的行动中来。余仁义的孩子,仍旧没有出现。很多人越来越坚信,这孩子是到江里去了。毕竟是孩子,玩性肯定有,加上智商低身体行动又不平衡,只要到江边走,完全是有可能落在江水中被卷走。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余仁义和他的女人快找疯了。毫无头绪的余仁义找到了村里的先生。老先生告诉他,“孩子已经全身被水包围,第七天,他会上来找自己的亲人。此子生时月最明,你家院中水槽装天下,水是一道门,开对是腾达,开错是幻影。水是源,水是结,水是始啊。刚落到江水里时候,他是带着笑容的。他已抱鱼而去。你们要是有缘未尽一毫,还会再见到。”余仁义听懂个大概,压住激动的心情问:“娃娃会在什么地方?”“他还在走,沿江找下去。”余仁义仔细思考先生说的话,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口水和着灰尘沾了半边脸。他仔细思考刚才先生说的话,顿时明白孩子此刻已在江水中。“缘分到哪里就只能到哪里,你我皆无法。”先生说完这句话,任余仁义怎么哭喊也不再开口说话。
这可是余仁义和他女人唯一的盼头啊,无论孩子是聪明还是笨拙,在他们心里只要有孩子在,他们的生活就有盼头,他们对明天就有所期待。灾难一次又一次在余仁义身上碾过,他倔强的再生长,再找新的希望,希望一个个都又破灭。
余仁义来到路边,看着女人粗糙的光脚上已有着被划开的口子。女人还在认真找着,认真喊着。余仁义心里,悲伤弥漫,身体都快要抽搐痉挛。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女人讲,他们共同的孩子已经被眼前的江水所吞噬。但不告诉不行,迟早都是要让她知道。余仁义上前叫住她,把孩子已经溺水而亡的可能告诉给女人。女人顿时瘫坐在地,又发出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尖锐而有些颤抖。“不准,不准……”女人断断续续自语道。在听到自己的孩子已经死去的猜测后,这个在别人看来一窍不通的女人,质疑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说法。她并不是去挑战老先生的威望,也不是质疑那些生活在人间能道破天机的人所拥有的能力。她只是无法接受她的又一个孩子死去,她宁愿那些道破的天机会有误,会有错。
第七天,余仁义两口心情复杂沉重。“找或者不找。”找的话,按照先生的说法,会找到落江而亡的孩子。不找的话,有可能永远找不到。但是也有一种可能,他好好的活着。如果他能好好活着,余仁义可以用不相见来替换。但是这些都只是假设,要是过于执着于假设,就是欺骗自己。“尽了力,再找不到也是无法了,无法了无法。”余仁义想。
沿路的江边上段已经找了好几天,参与帮忙找人的村民一天天减少,第七天来帮忙的倒是比第六天多了一些。如村里老先生所言,有传说失踪遇难的人,一般第七天能找到,要是过了七天还找不到就再难找到了。这是多数生活在江边的人都知道的说法。江边找人有讲究,知道哪里落水,最亲的亲人要站在哪里喊。如果不知道哪里落水,就站在离家最近的江水边喊,否则落水的“人”不愿出来,但一般最亲的人不会最先找到落水失踪的人;找人要守湾子守漩涡塘;找的时候要呼喊失踪人的名字;找到失踪人尸体还在水流中漂动,不能用手指;见到尸体飘浮在水面不能说尸体,要说“人”,当然如果不是要捞人,无所谓叫什么;捞到尸体,要么当场火烧带回故土,要么就地埋葬。
“看,最大漩涡那里有什么,好像是人。”在一个离村十多公里的湾子,一个村民大叫着。附近的人往大漩涡看去,果真一具肿胀的尸体随着水流旋转。
“面向下漂浮,是个男的。”一个村民喊道。在江边,有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辨别江水中浮尸性别的方法。男人属阳,死去向阴,尸体在水流中定是面向下;女人属阴,死去向阳,尸体在水流中定是面向上。
“余龙,余龙……”几个人大叫,几个人去找长杆子。半天后,江中飘浮的尸体被杆子一点点刮到岸边。众人一看尸体,尸体肿胀得厉害,已是面目全非,有些部位已经腐烂呈黑色,全身就剩一条褪色灌满泥渣裤子,腰腹部的皮肉已经绽开,根本无法辨识出是不是余仁义的孩子。
“快,快通知余老大。”一个村民说。
当余仁义听到已经在江边捞到一个“人”时,矛盾的心突然间感觉被撕裂。如果确认捞到的“人”就是自己孩子,他将再无法欺骗自己。
余仁义和哭哭啼啼的女人一前一后来到捞到的尸体旁,女人趴下身子看了看尸体左手,掰开肿胀的皮肉,有一根细细的红绳。她再摸索塞满泥沙的裤子口袋,居然从里面摸出一只小小的像吊坠一样的,金色的鱼。余仁义女人彻底趴在地上,捶着江边的卵石,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余仁义上前轻轻抚摸尸体的脸部位,尸体已经肿胀如气球,余仁义触碰上去似乎都会有弄破突然泄气的感觉。从两人的表现来看,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余仁义儿子无疑。
在生死面前,人们都有着敬畏之心。这种沉默的气氛下,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按照习俗,村民自发的从周边找来柴禾。如果余仁义不愿把尸体就地埋在江边,就可以用这些柴禾把尸体烧掉。但此时的余仁义似乎失去了理智,像一头红了眼睛的豹子,叫嚷着:“我不烧,烧了我儿子就没有了。我有点手艺,生活好点,有些人就不想让我过好日子。就偷我的牛,杀我的儿子。我要去报案,我要让他们偿命……”孩子的离世,打碎了余仁义所有顾忌,他把想说的话全部在嘶吼中吐了出来。村里人倒也不跟他多计较陆续离开去,最后只剩余仁义两口子,和一具浮肿的尸体。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再相见的缘分。再见时已面目全非,再见时已阴阳相隔。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人,余仁义自认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用双手劳动来换一口吃的,却三番五次被捉弄。余仁义躺在地上,他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身边女人哭声不断,她拉着的孩子手已经绽开似有要脱落的感觉。“让她哭吧,除了哭已经没有办法找其他方式表达这份痛苦了。”余仁义呆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仁义猛翻过身,跪地上徒手在沙滩疯狂地挖起来。挖了半天,余仁义的指甲开始出血。女人一边哭,一边过来和余仁义一起挖起沙土来,和余仁义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眼对视。坑越挖越大,两人的双手已经被鲜血染红……
没有人知道那天余仁义和他女人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也没有人知道那孩子尸体怎么处理了,究竟是已经火烧了?还是被埋了?还是又送回江里?这些都没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余仁义究竟有没有报案,派出所人员是否到了现场去看,是否查出来一个结果。不过在村民心里,他们猜想根本不会有人会去谋害他那傻儿子。像他那样的傻儿子,只要独自靠近江边,几乎没有生还机率的。
目睹余仁义身上发生一件又一件灾难性事件,村里老人说:“余仁义肯定是村里的承难人,只要他活着,就会有无尽的苦难。”这种人不会受人感激,但是人们却希望他活着。他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难,替身边的人分解了苦难。人们也相信,这被称作“承难人”的人,会继续找到自我安慰的方式继续在生活中前行,再继续承受不可预知的苦难。他们不会像武侠电影中的生死决斗一样,被对方一招毙命。他们被苦难一浪接一浪的冲击,但他们仍然能在浪头呼吸,坚定地活着。“一个村庄,一定会有下一个承难人。”老人们说。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天道规律。这个人必然会存在,只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将会是谁。从人性自私的角度讲,即使对生命苦难的庄重充满自虐,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人们希望他活着。经历无数苦难后,依旧活着接受下一个苦难。
人们看到余仁义出现是在找到孩子尸体后的第三天,他背着一把小砍刀,女人扛着一把铁锹,在山坡上余家祖坟边砍树挖坑。坑挖了还不到一半,闻风而来的余家十多个人已经把余仁义包围,阻止他再挖坑。余仁义在祖坟挖坑?他家族的人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他是想把刚死去的孩子埋到那里。余家家族人发现他在挖坑后,几家人相互通知马上集结在一起,来阻止余仁义。按照当地的风俗,未婚而亡的人并不能进祖坟。如果是在外面非正常死亡的,就不能抬进家门,更不能进祖坟。这些将会带来灾难,影响未来的子孙后代。从这两点看,余仁义的儿子是万万不能埋进祖坟的。
众人夺了余仁义手中的砍刀,年长者指使几个年轻人死死拉住他的双手,表明了坚决不允许他在这里再动土的态度。“你家老两个想埋的话,可以埋在这里。小的那个你绝对不可能埋在这里。”一个家族中人大喊道。起先余仁义挣扎着,挣得双眼通红。他的孩子都没有了,他要那些所谓的福佑子孙后代做什么?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他只想最后为孩子做点事,让他安安稳稳的睡着,不用怕水淹,不用怕火烧。要是埋在祖坟,将来他跟孩子他妈死了,也埋了进来,全家人又能团聚了。可是家族里的人不允许他这样做。一棵家族大树,绝不允许余仁义这条叉根来影响全家族这条主根。
“我余仁义从今天起,跟你们断绝全部关系。从今天开始不会有半点往来,我死了也不会埋进这里。”余仁义叫嚷道。他不再挣扎,松下身子,几个年轻人也放开了手。余仁义拉了拉他女人,往几座坟走去,磕了几个头,拿起砍刀和铁锹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第二天,余仁义和他女人继续拿着砍刀和铁锹往山坡上走,这次他没有去祖坟。而是找了一块荒坡,又开始挖坑。村里人知道,余仁义已决意彻底脱离家族,标志便是自己新开坟地。有好事村民跑到捞余仁义孩子尸体的地方去看过,发现尸体已经被他们埋在江边了。他们猜不透余仁义为什么还要去找坟地挖坑。难道他想自杀?还是把他孩子挖出来又埋?不大可能吧。
在挖好坑后的第二天,余仁义和女人大清早推着板车往捞到他们孩子尸体的地方去了。两人依旧没有一句话,也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他们之间完整的言语交流。有人说,他们就像两头牲口,吃饭睡觉干活生娃娃,根本就不用太多的交流。也有人说,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他们生活中配合得顺畅无比。
到了捞到孩子的地方,余仁义先是拍了拍隆起的沙堆,动作轻而缓,就像叫醒一个睡着了的孩子一般。女人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哭,哭声淹没了两人扒开沙土和石头的声音。两人同样用手开始挖,之前结痂的伤口立刻被弄破,鲜血染得到处都是。两人极其小心翼翼,就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对于两人来说,孩子在出生前,他们在身体里雕刻了孩子的模样。而现在,孩子走在他们的前面,他们用泥沙和石头又一次雕刻着孩子的模样。两次都是把孩子解救到人世间,只是一次是活的,一次是死的。
由于泥沙和石头的堆压,原本发涨的孩子身体已经被压破,还有泥沙进到皮肉里面。如果说刚捞到那天是打满气的皮球,此刻他们挖出来的应该就是泄气了的皮球。在水里浸泡过的尸体,就像在水里泡时间久了的死鱼,肉里失去了胶体,变得粉化,且奇臭无比。当手去触碰,手指就会陷进去,就像稀泥一样还会冒出水来。余仁义明白,他们的孩子正一点点在眼前消失,碰一次就消失一点儿。但是这里不应该是孩子停留的地方,他自己独自睡在江边,肯定是会孤独的。
看到余仁义拉着板车回来的村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面,余仁义在前边拉着板车,他女人在板车边上一面哭一面推车,方圆几十米内臭气弥漫。胆大一些的村民往板车里面看,看到里面是一具头部高度腐烂的尸体,其他部位已经穿上了色彩鲜艳的衣物,一个变形了的尸体胡乱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衣物。不过可以很清楚看得到,尸体腐烂流出的液体已经浸湿衣物,就连板车上都有着油质的液体。到了山脚下,余仁义背着尸体往上爬,他女人一面哭一面扶在后面……
那个晚上,余仁义家哭声不断,余仁义女人撕心裂肺地哭着,也能听到余仁义的嚎叫。村里有人说,这是丧子之痛后的痛哭;也有人说,这是白天见到高度腐烂的孩子尸体,崩溃了的声音;后来还有人说:“因为两个孩子都死去,那天看到自己腐烂的孩子,余老大崩溃了,剪掉了自己的命根子。”一切都是村民的猜测,没人能感同身受各自的痛苦,也没有人知道那些痛苦所会带来的举动。
有些人开始担忧,不堪痛苦的余仁义会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承难人”的位置就会腾出来,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将会接棒“承难人”。这是村里自古不变的规矩啊。甚至有心急的人都想跑到余仁义家去看,他究竟还有没有活着。不过这样的做法显得或许对别人的不尊重,也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只得掩藏想法,祈祷余仁义活着。战胜困难,走出痛苦和阴霾,好好活着!
一段时间后,余仁义终于又出现在村里,这次他居然还开着一辆崭新的汽油三轮车。一部分村里人于是松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村里还少有人买三轮车,也算是稀奇。起初人们并不知道余仁义买三轮车作何用,后来人们彻底明白他的三轮车完完全全就是他去告状的交通工具。他先从余老四余智义开始告,告余智义不看好他儿子,再告孩子舅舅看不惯他过好生活,偷他的牛,因为被他告发,怀恨在心就把娃娃推到江里去。派出所人员去调查了多次,根本没有找到证据能证明是有人将孩子推入水中。但这些都无法同余仁义解释,他根本听不进去。经过日复一日的告状,派出所人员几乎都已经认识余仁义,也几乎都能背出余仁义的告状词:“家豹子,家里出了家豹子啊,我家儿子是被家豹子吃了的。他看不惯我生活过得好,悄悄偷了我的牛。被我告到派出所,赔了钱还进去过,怀恨在心,那天看到我儿子一个人回来,就把他推到了江里。”相同的告状词,一天一次,风雨无阻。
“老天爷是一只猫,余老大是那只被猫逮到的老鼠。老天爷不想马上吃了他,在爪子底下逗他玩玩,玩到他精疲力尽为止。如果把他玩死了,那肯定会抓下一个”。因此村民对余仁义的态度也颇为复杂。“老天是一只瞎眼的母狗,只会咬好人。”对余仁义来讲,他认为是老天瞎了眼,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自己。
自从孩子去世后,余仁义再也没有去帮人砌过墙,或许他觉得就是因为他出去砌墙,孩子才会在去找他的路上落江而亡。或许是因为他想起曾经砌墙时,孩子陪伴在他的身边的场景,于是悲伤得不能自已。又或许他觉得没有盼头,没有念想,就不愿再去干那重活了。总之他不再砌墙。除此之外,人们发现在孩子去世后,余仁义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变得苍老像个小老头外,还变得有点赖皮的意思。不再砌墙后的他,除了干点简单农活,每天告状以外,他还到乡里去要钱。乡里根据他的实际情况,给了相对应的生活救助和保障补贴。而余仁义在购买了那台三轮车后,似乎是对购物上了瘾。他所有的钱,他都花在买东西上。从最开始的买盆子,买水桶,再到后来的买电热毯,买电饭煲,电钻等等。
在村里,余仁义逢人就说:“家豹子,家豹子吃了我的儿子,我才落难成这样。”但凡有人有所回应多问两句,他便拉住那人从孩子有泥塑天赋讲到亲戚偷牛被告报复,将他推入江中。不仅如此,自从有了三轮车后,余仁义每天都戴上了红头盔,无论干活还是到乡上的集市,那个头盔就像生长在他头上一般,再没有见他脱下来过。有人说,余仁义遇到的苦难太多,经高人指点戴上了头盔来避难。有人说,按照村里老先生的说法。余仁义只在于义,生生把孩子尸体挖出来,又埋进山,破坏了规矩,也破坏了规律,违背了人的道,所以他开始变得精神不正常。也有人说余仁义是为他的种马父亲赎罪,才会没有一个子女。更有人说,余仁义的行为,还会给村里带来灾难。
余仁义似乎对别人的说法毫不在意,从之前普通人余老大,到有手艺的泥水匠,再到精神不正常的余老大。生命中所遇到的苦难,让他一点点变化。他在村里的地位也在一点一点变化,从一个普通人,到有手艺的人,再到可怜人,现在成了一个疯人。旁边的人已经在看不起他,甚至小孩也都可调侃他,他不再受到一个普通村民该有的尊重。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苦难。没有别的,经历了苦难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磨炼出别人的掌声,一种是磨出别人的唾弃。余仁义成了后者,苦难不是他的资本是别人唾弃他的理由,成为应该被边缘化的原因。而余仁义依旧像一只小虫,寻找盼头,简单重复,自顾自地生活着。活着,就够了。对余仁义来说不过如此,对村民来说便是所愿。他们甚至比余仁义更希望,余仁义能活着。活得好或者不好都是次要,只要能活着。
多年后,余仁义和他的女人渐渐老去,他们的身体就像一颗渐渐脱水的梅子,慢慢皱下去。尽管余仁义还能光着膀子轻易扭住一台“气死牛”,但老态已无法掩藏。女人的腹部再没有隆起过,她没有长胖过,也没有再生过孩子。年纪增大,两人劳动力下降,出产也少起来。这也成为村里人的笑柄,若是有庄稼收成不好的年成,有人随口就会说:“唉,越来越不会种地咯,都种得就像余老大家的那块地一样咯。”好在后来,政策越来越好,余仁义和女人随着年龄增大拿到的补贴也够吃够用了。也总有好事者说:“乡政府给余老大家两个的钱,比我们辛苦赚来的都多。现在究竟还是这些人过得舒服啊。”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余仁义也不客气,反过来问他们:“你们愿意换吗?我们的生活互相调换,现在轮到你们拿钱。”但是从来没有人说,愿意换。这让余仁义感到困惑。
后来,余仁义家里也装上了电视,当然也是帮扶政策给的。这几年来余仁义一直都在买电器,唯独还没有买上电视。从此看电视,成为余仁义和女人生活休闲的一部分。
“一头有毛一头光;生来就爱讲卫生;天天嘴里走几趟。”中午电视广告中的女主持人出了谜面。只要猜中,就能获得千元大礼包。嘟嘟声响后,女主持人接入电话……一个午间广告,却把余仁义激动得坐不住。“牙刷,牙刷。”他已经在电视前急得叫了好几次。他和女人这辈子都没有刷过几次牙,都知道这个答案,为何其他人答不出来?余仁义认为,此刻他缺一个手机。
几个月后,余仁义真买来了一个手机。组织好词语,几次自我鼓励后,开始拨通电视广告中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余仁义有接不完的广告电话,收不完的包裹。他已经根本不用再看电视记录电话号码,在他收到包裹,完成几次货到付款后,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电话,有飞天茅台酒的,有航天纪念币的,有保健品的。人们感到惊奇,没有多少文化的余仁义,竟然能在电视上买到这么多东西。他们做不到,所以可以嘲笑。由于买手机,还有电视购物的消费,余仁义家里有的钱,基本投入在里面,在物质生活上变得比以前拮据了。有村民看到在一个黄昏,余仁义从江边的土路骑三轮车上来,车里除了坐着余仁义女人,还有一头只能直起前半身的长毛猪。接着几天,余仁义周围几家的猪连续有病死。几家人把猪死的原因归咎于余仁义带回来的病猪。并开始指责这个不守人“道”的家伙,把灾难带到了村里。
村民仅仅希望他活着,抵挡灾难。灾难发生在他身上,无论亲情破裂,还是丢东西还是死人,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意味着别人可以通过这些事来同情他或者看不起他。但是当他把灾难带了进来,影响到别人,那么人们就会来讨厌他,憎恨他。
周边几家连续死猪这件事被告到村长那里,村长来到余仁义家,问余仁义,“村子人反映,前几天你把病猪拉回家了。”
“嗯。”余仁义不否认。
“就是因为你把病猪拉回来,传染给了旁边这几家,你给认得。”村长问。
“认不得。”
“认不得个㞗,别人丢的病猪你拉回家做什么。”
“我看它可怜,就这么扔在江边,实在不忍心就抱了回来。”
“抱回来做什么,你救活了吗?”
“没有,死了。”
“那你丢了,还是吃了。”
“我没有钱买肉了,但是我没有吃,我把它埋了。”
村长无语摇头,表现出站都不耐烦多站在余仁义家的样子,匆匆离开。
余仁义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在一次全乡卫生整治大行动中,针对村容村貌,家庭环境卫生进行了整治。对整洁度不高的典型几家,开展助力行动。余仁义家毫无疑问成了村里的典型环境卫生整治家庭,一些工作人员由村长带着来到余仁义家中。余仁义女人不明白他们来做什么,又跳又叫又哭。余仁义反倒冷静,说只要不进他侧房就可以。有人问余仁义,为什么偏就不能进那间房子呢?余仁义狡黠一笑说,放着金条你信吗?
来帮忙打扫的人从余仁义家中打扫出玉玺,纪念币,肾宝,珍宝丸,内部专供酒,豆浆机,电锯,净水器,水晶眼镜,陈年茶等等,东西多得简直可以开一个小型超市了,其中还有一些学生学习机,手表,儿童玩具。他们帮余仁义整理好这些东西,并告诉他不要再沉迷于购物。乡里关心他,给他帮扶补贴,是用来生活的,而不是用来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至于余仁义所不让进的那个房间,有人相信真的有可能装着买来的金条,且假货的可能性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也有人讲他们偷偷看过,看到里面放着一只木制的七彩鸟,一条金色的鱼。至于是否是真,除了余仁义和他女人,没人知道。
每次电话打来,余仁义都会认真接电话,说着拗口的语言,面色凝重。他从来没有拒接过一个陌生电话,也会回复极少有的未接电话。有时候,他非常认真地告诉打来电话的人:“最近没钱了啊,你们寄来我也买不起啊。”对方总会认为余仁义是在委婉拒绝购买,急忙引导他,都是货到付款,对货不满意可以不要的。当地集市上快递铺子极其讨厌有余仁义的快递,他的所有快递都是货到付款。多数快递在乡镇上没有正规代理点,通常都是一家铺子装着各个不同快递公司的包裹,货到付款的快递到达城区后需要提前联系收货人,若收货人同意,就需要快递铺子垫付拉到乡上。有时候提前联系余仁义,他答应要货,等货拉到集市的铺子,他又因为没钱迟迟不来取,快递铺子只能自认倒霉。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快递铺子的人到城区拉快递时,只要看到余仁义快递一律都不拉回。卖货商家看货被退回,又再联系余仁义,余仁义照实告诉对方他并不知道有快递发给自己,因为快递点根本没有打来电话,接着快递公司被商家投诉,快递铺子遭到处理。于是快递铺子负责人把怒火发泄给余仁义和商家。一边警告余仁义如果再买东西,就要告到乡里,砍掉他的补贴;一边警告面单上留有信息的商家,他们所推销商品的是年过六旬的贫困户五保户,诱导强迫他购买,要是出现极端事件由他们负责。不过余仁义的信息好像外面的整个世界都知道了,总有不同的产品不同的商家给他寄来快递。
余仁义这个状态,自然听不得有人来威胁他要去告状砍他的补贴。于是戴着头盔,到乡里讨说法。“家豹子偷了我的牛,杀了我儿子,现在我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你们没有本事抓凶手,就有本事砍我的补贴。”余仁义说。“大爷,你买东西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给你补贴是补贴生活用,是实打实要用在正常的生活中,而不是没有节制地去买电视上广告的东西。”工作人员认真地说。“生活不是吃饭睡觉才是叫做生活,而是要觉得过得好。我买这些东西就是我的生活,我买东西我觉得我过得安逸。我过得好点,就有人看不惯,就来告我的状。新闻天天在放要让人民过上好生活,我买东西过好生活,被人家告状,还要砍我补贴。你们也想跟他们一样不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看不惯我过得好一点。电视里广告都能放,我为什么不能买。”余仁义理直气壮地说。工作人员反倒无言以对。
村里人说,要是余老大不把钱用在电视购物上,若会计划安排,精打细算过日子,拿到手的补贴完全可以每天到集市买上斤把的肉,天天吃肉,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过余仁义似乎完全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每天沉迷在电视购物中无法自拔。哪怕房间里外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哪怕有人冷嘲热讽,哪怕生活过得不富裕。
未来或许还有无数苦难,或许还得背负苦难带来的伤害继续前行,直到生命尽头。可以确定的是,尽管如此,有的人依旧努力的活着。只是生活是自己的,遇到什么样的生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但是怎么样去过生活是自己来决定的。无论别人怎么评价,自己的生活,以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为准。就如同余仁义无法选择自己成为了所谓的“承难人”。他所遭遇的这一切,都是自己无法更改的。那就只能自己承受,只能用自己的力量生生顶着那些苦难。然后又在夹缝中,寻找一丝丝养分,努力地生活下去。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看来的可怜人,余仁义和他的女人,在这个购物的世界中,建立着自己的国度,他们是里面的王,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自己想要的。他们喜欢听到外面世界的声音,喜欢有未知的东西从外面寄来,给他们带来好奇,带来惊喜,带来故事。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似乎在上面找到了盼头,找到了念想。他们根本不必亲自走到外面的世界,那些陌生人,在余仁义看来他们就是自己的眼睛,替他看着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
那些人,既陌生又熟悉,他们是那些消失的亲人,去到了遥远的地方,寄回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