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对阮籍的影响

2020-11-03 05:45孙袅袅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玄学阮籍方法论

孙袅袅

[摘  要:阮籍所处的时代是玄学盛行的时代,玄学对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相应的,“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也应用在他的日常生活和文学创作中。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主要是齐万物同生死的观念,要看破世间的是非对错,不被俗世俗物所扰,追求返璞归真自然无为,实现精神的绝对自由;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是要略于具体事物的“象”,体会其中超越时空、能够引起共鸣的“意”。

关键词:阮籍;玄学;“得意忘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最突出的学术思潮,即玄学的出现和发展。学术变迁的原因,根据汤用彤的观点,是由时风和治学的眼光方法所导致的。而“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就是“言意之辨”,即将它作为一切理论推演的准则。这一新方法最突出的成绩,即“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在士人心态、生活方式、文学创作等各个方面的应用。阮籍作为竹林名士之一,他的一生也深深地笼罩在“得意忘象”这一玄学方法论之下。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中对“言”“象”“意”三者的关系进行了辨析:“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也就是说,象是用来明意的中介,言是用来表象的载体,无论“言”或“象”,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表达“意”。“象”的外延大于“言”,“意”的外延大于“象”,所以在表情达意的时候会出现言不尽意、词不达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况。是故当“意”被诠释清楚的时候,就可以忘了作为中介和工具的“言”和“象”,所谓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得意忘象者也。

一、“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对阮籍生活作风的影响

阮籍的所处的魏晋时期是一个风云变幻、人心惶惶的时代,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残酷现实面前,在复杂的政治斗争、动乱的时局和频繁更迭的政权面前,如何在言语行为中隐晦其义、寄心希夷,如何调和理想与现实的问题、安身立命,是每个魏晋士人都面临的问题。嵇康选择了任情率真保持自我,不与司马氏合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能“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做到真正得到洒脱率真。山涛和王戎选择了入世,以入俗为超俗,用老庄之学来隐晦自身,官场上顺风顺水的同时又能够清谈风流。刘伶选择了纵酒放荡看透生死,“人生一世间。忽如暮春草”,不如超世脱俗齐生死,半醉半醒半浮生。何曾和石崇选择了奢侈放纵,追求物质生活的极端享受,在有限的生命里看尽世间的繁华,也不妄白白走这一遭……

在种种选择面前,阮籍选择了苟全性命。他既做不到像嵇康那样完全的洒脱,也做不到浑浑噩噩的苟活一世。他始终是清醒的,清醒的让他痛苦,纵观整个魏晋时期,没有谁比他更清醒更纠结,他早就看清了曹魏王朝覆灭的必然,也从内心深处厌恶司马氏的狼子野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一腔热血无处释放、一身抱负无法实现,唯余失望和痛苦。于是,他拼命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理论,能够让他忘却纷扰的尘世,走向精神的绝对自由,于是他把目光投向玄学。玄学理论中最能吸引阮籍的是庄子的逍遥游境界,就是要达到齐万物、同生死,这样就可以无所待,“無何有之乡”,摆脱现实的一切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这一点在他的《达庄论》中有明确的说明,他认为天地万物虽然有不同,但是自然一体,它们的运作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所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阮籍成功的将这种哲学理论运用到现实生活中,无论是非对错,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当他面对一些他不愿意但又无法避免的事,他还是会选择顺从,他为司马昭写了《劝进表》,在司马氏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妥协去做官,他“口不臧否人物”,不对现实政治发表自己的意见等等,也正是这样的处事方式,使得他能够全身免祸。他在迫不得已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的就是追求彻底的逍遥境界,他要超越俗世俗物的“象”的束缚,达到无所凭借、顺世游世的“意”的境界。

但是无论一个人怎样的超世脱俗,也总有被凡事所困的时候,他的烦闷苦痛总要有一种宣泄方式,阮籍的宣泄方式就是任诞放达不拘礼节,“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他居丧不礼,还在母亲临下葬前吃肉喝酒大快朵颐,显得是那么的不尊礼法,但阮籍并非不孝,相反他是至孝,他不用复杂的礼节去体现孝道,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实现真情,他要打破礼法制度对人的限制,实现精神的绝对自由,任凭真情自然的流露。他的真情不仅仅限于对长辈,对于他嫂嫂的敬爱,对于当垆沽酒的美女姿色的欣赏,对于邻家女子早逝的悲伤,对于礼法之士的辛辣嘲讽,无不体现出对真情的追求。在他纵酒放达、诋毁礼教、愤世嫉俗、傲视权贵的背后,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的任诞,是用自己的行为表明对世俗礼法的极度鄙夷,是个性受到压抑无法施展寻找的另一途径,是返璞归真的自然属性的不经意流露,是“得意忘象”的理论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他要摆脱俗事俗物规矩礼法等“象”的约束,追求天道自然人道无为的“意”,做回最真实的自我。

二、“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对阮籍《咏怀诗》的影响

从客观环境来看,阮籍所处的时代处于政治高压状态,士人因为言行举止丧命的数不胜数;从阮籍自身的性格来看,他自幼就谨言慎行,“口不臧否人物”,这些反应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就使其“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这也正是其《咏怀诗》的特点,因为“文多隐避”,多从虚处着手,不具体指某人某事,使读者难以把握其中真意。其实,阮籍作《咏怀诗》始终贯穿着“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的方法,只要把握了这一点,就可以更好的理解其中真意,试看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这是《咏怀诗》的发端,也奠定了整组诗的基调。开头两句表明心境,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所为者何?诗人没有明确地说,只是起身抚琴表达幽微难明的情思。紧接着列出了一系列明确的“象”:明月、清风、孤鸿、翔鸟、北林,这些意象看似与前面所说的夜不能寐没有大的关联,诗人所思为何?何以致其夜不能寐辗转难眠,是为这清冷的明月、孤寂的清风还是独自寄身林影的鸿雁亦或是徘徊不去低飞的鸟?又或者无关风月,只是现实让他感觉孤独彷徨、无人能懂,所以翔鸟是他、孤鸿也是他,正是通过这些意象使他更加清醒地体会到了孤寂凄凉、无所适从。而这些具体的“象”所传达出的“意”却是幽微难明、远远大于“象”本身的,这是一种无法言传但可以通过“象”让读者感同身受的。又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秋风萧瑟,藿自零落;盛衰有时,去留有意。首三句用明确的“象”——“桃李”“飞藿”“荆杞”说明自然界的道理——植物春盛秋衰,华实既尽,柯叶又凋,有荣华者,必有憔悴。而这些具体的“象”又传达出更为广泛的“意”:嘉树下成蹊是因为它可口的果实吸引着过路人,飛藿在秋天零落是因为严酷的气候让它没有容身之处,自然界的植物都知道这个道理,当人面对残酷的政治环境时更应该全身免祸,“象”层层变化,“意”也层层深入,由自然到社会到人生。于是他毅然决然“驱马舍之去”,自身难保,哪有余力顾念妻子。末两句重申环境的严酷和它逃离的急迫性,将“意”进一步深化。再来看其十一: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这首诗前四句都取自《招魂》原文,既引用前人诗句描绘了环境,也为下文提及三楚之事做好铺垫。从环境来看,江水湛湛,枫树成林;皋兰被路,非其所处;青骊远逝,无所眷留。这里连用几个具体的“象”表示所处的环境的窘迫,皋兰象征君子贤人,他们如今都失其所处被遗弃在路上,青骊象征良将俊杰,他们也急急飞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开始引出“意”——春气动人,看着此情此景,诗人心里又会作何感想,其所思所感,正是“意”之所在。这样看来,“得意忘象”的手法似乎和传统的“比”手法相似,实则“比”是以彼物比此物,没有跳出实物的范围,而“得意忘象”的“象”和“意”之间是从具体事物跳跃到抽象情感。紧接着诗人又描写了具体的“象”——三楚本有好多俊杰,但君王身边的人引导君王行荒淫之事,由此而引申出诗人想要表达的“意”——为黄雀悲,黄雀以为与世无争就会安然无恙,熟不知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这就会让人自然而然的从黄雀联想到人的处境,在小人当道、君王荒淫的时局里,个人如何能摆脱时局的昏暗保全自身,而这种荒淫的政权仅仅指的是楚襄王吗?于是,历史和现实相关照,这种具体的“象”指的是楚王的昏庸,和现实之间社会虽有一定的距离,但它传达出的“意”却有某种一致性,这也正是阮籍想要表达的,他把具体的一事一指的“象”抽象概括成万事一指的“意”,略于具体事物而重抽象原理,既不会因为言及时局而被人抓住把柄,也表达了自己对于社会现状的不满和想要逃离全身免祸的意愿。

再如其五中,少年轻狂时的轻薄无行是具体的“象”,由此导致了岁月蹉跎、钱财殆尽,进而引申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失时失财尚且如此,在这时局中“失路”又当如何?其六中通过东陵瓜这个具体的“象”引申出两种看法,从东陵瓜自身来看,正是因为它本身的色美味香招致祸患;从种瓜人来看,他因为种瓜得享天年,由此而得出全诗想要表达的“意”——在动荡时局中要学会藏拙,这样既可以保全性命,又能够怡情养寿。其十七全诗共五句,前四句都是在通过具体的“象”烘托出诗人孤寂的心境,第一个场景“独坐空堂上”没有可以相伴的亲人,第二个场景“出门临永路”没有可以同行的友人,第三个场景“登高望九州”没有可以洽谈的知己,目之所及只有孤鸟离兽,通过这三个“象”得出其“意”——诗人内心深处穿越时空无法摆脱的孤独、剪不断理还乱无可名状的惆怅。其四从天马由西到东、春秋轮回往复、富贵贫贱无常、皋兰野草易凋等具体的“象”抽象出其“意”——天道无常,春秋更代,盛衰有时;人生亦然,年华易逝,青春易老,这些都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更何况富贵贫贱这些身外之物。这首诗最触动人心的,就是这份万事不定、势力无常的悲慨,并不仅由于它里面对司马氏篡弑的暗讽,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仅因为他所表现的一份情意是如此的可以包括、笼罩古今的一份悲慨”,只要把握住诗人所要表达的“意”即可。

总之,我们可以将阮籍放到他所处的时代大背景中去理解,考虑到当时最盛行的玄学对其思维方式的影响,以及“得意忘象”的玄学方法论在其生活方式和文学创作中的应用。

参考文献

[1]冯祖贻.魏晋玄学及一代儒士的价值取向[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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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季芳.阮籍《咏怀诗》集校、集注、集评[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

[7]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8][唐]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8.

[9]王力.古代汉语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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