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莉,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于《草原》《鹿鸣》《西部散文选刊》及各类报刊,并入选多种选集。
初冬的阳光像上帝一样温暖。天一直没下雪。没有一丝风,云很低,很稳,先是依着遥远的山峦,一动不动。再放眼望去,已经滑溜到了山的那一边。
窗外的一只斜眼母鸡扇打着翅膀,费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飞上土窗台,它总喜欢啄一下玻璃,把布满肉瘤的鸡脑袋向右偏过去,用左眼朝屋里瞅几眼,随即便就地卧下了。脖子缩进羽毛里,像一只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黄泥叫花鸡,闭上眼睛静默着。
斜眼母鸡已經很老了,不再锋利的鸡爪满是老茧,反应迟钝的小脑袋让它的行动明显迟缓,稀疏的羽毛像干草一样黯淡无光地翻卷着,插在像土地一样贫瘠干涸的皮肤里,右眼好像光轴不正而导致它不得不依靠左眼漠视尘世间的万物生灵。它似乎早已对尘世的纷扰失去耐心而表现出一种无声的厌烦情绪——食欲不振,走路东倒西歪,表情郁郁寡欢。似乎勉强支撑它活下去的,仅仅是为了却在尘世的最后一桩心事。它只要活着,总是在每年冬天的神经末梢先于村子里其他母鸡涨红了脸颊和冠子,一边走,一边从嗓子眼里哼哼着下蛋前古老的自编歌。姥姥和我都能听出那是它的歌声——苍老无力而哀哀怨怨。歌声停歇不久,它便开始下蛋,一直下到晚秋过后,其他母鸡都不下蛋了,它还再坚持再下几个,一天一颗,从未懈怠过。姥姥很喜欢它,因为把它的蛋卖掉,积攒起来就可以慢慢还清欠老舅的钱。
姥姥越是喜欢斜眼母鸡,也越能指责那些下蛋懈怠、四处丢蛋、甚至只吃食不下蛋的懒散母鸡。姥姥也很怜悯它,望着它因天天辛勤下蛋而变得越来越苍白的脸颊和瘦弱得仅剩下一把毛的小身躯,便避开别的鸡,在僻静处悄悄给它撒一些秕谷,像在对上帝祷告似的嘟嘟囔囔地对它说,“你要是下蛋下累了,就歇歇吧,没有人怪怨你,你已经为我们一家人立下了功劳!要是说你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来还债的,那就了结了吧!哎,你上辈子一定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呐!”她说到最后这些话时,话语变得有些沉重,好像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惆怅。但斜眼母鸡还是一如既往地天天下蛋。
我坐在屋里的窗台上,与斜眼母鸡仅隔着一层玻璃的距离,我摆弄着手中的玩具,它静静地想着它的那桩心思,或者它根本什么也没想。我们互不打扰。
也就是在初冬这样的好天气,姥姥的目光总是跳过清冷的阳光照耀下的荒野与河漕,巴望着遥远的宝合泰沟口,自言自语地叨叨:“这么好的天气,你也该从家动身了吧?”然而,直到黄昏,除了老羊倌儿那白浪般的羊群从宝合泰沟口涌出来,分散成一支支细流,流入各家的院子之后,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然后夜色把周围的事物都融进它的墨盒里,四周冷冷清清。姥姥若有所失地叨叨着,“今儿又没盼头了,人家又不来了,看明天吧……”继而夹起一卷羊羔皮做成的小帘子挡住屋外的窗户,闩好大门。
好几次,就在她说话的工夫,老舅正好站在大门外,气急败坏的嚷叫声霹雳般在院子里炸开,“好人家啊,哥哥大老远从天明走到天黑才上门,没人理识也就算了,这倒好,还闩上门,尽是些白眼儿狼……”往往老舅这种气急败坏的情形出现,一准儿是老舅在门口遇上了村里人,他为了在外人面前争回自己的体面而大发雷霆的。姥姥赶紧迎出去,“哥,消消气,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妹子的不是,回屋,快回屋吧。”屋门一关上,嚷嚷声也便戛然而止了。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大门外会传来管风琴般深沉而略显劳顿的声音,“大嫂,打发点吃的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远路来的讨吃要饭的叫花子吧!”姥姥心头顿时一惊,眼神凝固,嘴里的舌头仿佛有一半还停留在半空中,继而便做出反应,强压欢喜跑出去,一边开门一边嗔怪道,“哥不要瘪低妹子了,快回屋,冷了吧,累了吧?”老舅也就再不说什么了。要是老舅刚从沟口露头,姥姥赶紧跑出去,穿过大野地,跳过河漕,爬上土坡,去迎他。他又会嗔怪道,“跑什么,老大不小的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疯疯癫癫。奴(昵称)来迎哥,哥也得一步一步自己走。天寒地冻,穿得又单薄,也不怕冻着。哥又不是寻不见奴的门!”话是这么说,但这样的礼遇让他着实高兴。因为几乎村子里的人都在望着他们呢!宝合泰沟口正对着村子,无所事事的冬日,人们总会把目光放牧于旷野来寻找一些景色,直到黄昏望着自家的羊群从宝合泰沟口涌出来。
老舅是姥姥的哥哥,由于各种原因撺掇,他成了光棍。老舅住在离姥姥家很远的矿区,为了节约路费盘缠,他每年初冬不得不翻山越岭走几十里的山路来看姥姥。他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古怪,而平日里又因爱打抱不平,常常给自己和弟弟惹来祸事的人。因而导致他的弟弟就住在附近,几乎都不与他来往,而且背地里骂他:“那个仇人、冤家、活阎王……”但这话要让姥姥听见了,气得与弟弟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老舅头戴狐皮帽子,肩上搭一个旧褡裢,宽大的长棉袄像袍子一样直达膝盖,一条马肚带宽的腰带把矮胖的身材勒出一道腰线,年轻时在衙门当差的经历,让他终身受益——走路健步如飞。他走路双膝外撇,后脚跟捣地。他走出宝合泰沟时,往往都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把他矮胖的身体和这身装扮涂成了金色。由于长途跋涉加阳光普照使他大汗淋漓,他把帽子摘下来拎在手里,腰带解下来搭在肩上,敞怀甩臂,长棉袄随着步伐的快速行进而长上下翻飞,手中的狐皮帽子随着手臂的左右甩动而来回摇摆。每次老舅走出来,就像从宝合泰沟刮来的一股小旋风。
因为村庄很小,所有的屋舍七高八低面朝宝合泰沟口向阳而建,而且老舅每年都会在下雪之前从沟口而来,所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为人们在这闲得有些乏味单调的冬日增添了一道小风景、小情趣,还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期待,也有人把他当成远古时代结绳记事的那个结点,回忆过往的事情。“二不浪肯定不是头一场雪以后死的,因为老柴那时候还没来呢!”“驴是刚入冬的傍晚,那天我遇见老柴刚来,正站在他妹子大门外嚷嚷呢!”……
老舅的褡裢里每次都会带来苦杏仁儿点心,他总是记得姥姥小时候爱吃府谷县城里干烙铺的苦杏仁儿点心。我也爱吃,一想到老舅,就不由得想到苦杏仁的味道,香甜浓郁,稍微有点苦涩。
大清早起来,老舅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假牙也刷洗干净,安顿进嘴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块打了像马眼睛形状补丁的炕褥上,等着吃早饭。那时他话很少,沉静得像一个牧师。
饭后,老舅坐在炕头的阳光里,用粗糙的手举起一面小圆镜子,倔强目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精心修剪着他那和性格一样倔强的短胡髭,那胡髭像马鬃一样,是竖着的。他和姥姥讲一路走来时遇见的事情,讲他住的矿区周围的事情,也讲一些陈皮般的往事。比如他和姥姥小时候故事,府谷县城的事情、买卖字号的的事情,拉洋车人的事情……姥姥听着,偶尔也会赞同或反驳几句。他们也会怀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姥姥家柜子上擺着的那张老太太画像,宽额头,三角眼,高颧骨,一脸的阴沉,她时时让我看了有些害怕。尤其是我每次想在屋子里偷偷干坏事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盯着我看,而且是我走到哪,她看到哪。让我不得不放弃。而姥姥却有时候会站在她的画像前,自言自语一会儿,把心里一些苦闷的事情跟她讲一讲,便忙着去干别的事情去了。
老舅也会一边讲,一边把烟盒纸搓成火柴棍儿一样细的纸捻儿,伸进鼻子里,对着阳光,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直到眼泪鼻涕一起流为止。老舅说,这样才感觉舒服。有时候,喷嚏过后,老舅的头就耷拉在胸前,睡着了。还发出老虎般的鼾声。姥姥让我给他取一个枕头,把他轻轻放倒躺下。而他却猛然惊醒,睁开眼说,“哦!老舅没睡着,清醒着呢!”如果任由他在呼噜声中睡上一个时辰,他醒来后就会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哦!做了一个梦,梦见和阎王打架,揍得他跪地求饶,说再赏我一百岁!”我们都跟着笑起来。他额头那欢快的皱纹像水波纹一样,一直荡漾在秃顶才渐渐消散。
其实打心眼儿里说,我有时候也不喜欢老舅。他总是有话不好好说,还老用一种专横的语气吓唬人。就连他睡觉前放在桌子上的假牙,都仿佛在龇牙咧嘴叫人看了有些可怕。他每天夜里,把他那顶毛茸茸的狐皮帽子高高挂在从屋顶吊下来的一根钩子上,让人在半夜里醒来一睁眼以为那是一个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鬼魂而常常做噩梦。我几次吼喊着让他把那“鬼魂”拿走,但他以石匠般的顽固,坚决反对。他说:“男人的帽子就应该高高挂起来才对!”
还有一次,我和姥姥去矿区看老舅,在回家的前一天,老舅领我去逛百货商场买玩具。我看到柜台里那个洋娃娃,长长的黄卷发披到肩上,胖嘟嘟的脸上一双大圆眼睛随着站起躺下,一睁一闭,样子十分可爱。我说想要洋娃娃。老舅脸一沉说:“娃娃有什么好的,还是狮子好!”他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那头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橡胶狮子比洋娃娃还要贵,但我却一点也不喜欢它。我抱着狮子,心情郁闷,一路垂头丧气。
老舅年轻时在煤矿干活,老了就以在大街上捡破烂为生。他一直省吃俭用,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舍得给自己花一分钱。但凡知道他底系的人,都清楚他手头积攒了一点小钱财,但他从不露财,也不给任何人借钱。他也不会把他的小钱财藏进箱子里遭鼠嗑,更不会把它埋到地底下发霉。据说他把钱贷给别人,吃一点小利。姥姥病了,家里又没钱,他慷慨地把那些钱取回来交给姥姥治病。
以前老舅还会看着窗台上的那只斜眼母鸡,讲起一个从他母亲那里流传下来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刁钻的母亲,经常到双目失明的女儿门下借米,借满满一笸箩,还回来时却是碗底上薄薄的一层。后来母亲去世,转世成为女儿家的一只母鸡,天天给女儿下一个双黄蛋,来还上辈子欠下的米债。并且下蛋后,一边跳下鸡窝,一边叫唤,“小笸箩里借米,碗底底上还,上辈子不还下辈子也得还。呱呱呱蛋,呱呱呱呱蛋,娘天天给你下一颗双黄蛋!呱呱呱呱蛋……”但这个故事自从姥姥欠了老舅的钱之后,老舅再没讲过。
姥姥家的光景不好,顿顿除了莜面,窝头,糜米焖饭,就是没有油水的酸菜。老舅刚来时水土不服,拉肚子。白天不小心拉到裤子里,晚上拉到褥子上,爱干净的姥姥总是说:“哥,不碍事,不碍事,拆下来洗洗就干净!”
老舅在姥姥家度过整个寒冬,直到冰雪融化,才翻山越岭回去。临走时姥姥在他的旧褡裢里装些莜面,一直把他送进宝合泰沟里很远的地方。
每年姥姥都会领着我搭村里的拉煤马车去看老舅,给老舅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过后,再搭上来时的车回来。老舅所在的矿区多山,且盛产煤。那里的房子依地形而建。老舅的房子在半山腰,低矮老旧,屋里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再没有什么摆设。房子临着一家医院,那里的病号几乎都是在煤矿上受伤的矿工。轻则受点皮肉之苦,重则缺胳膊少腿,更严重的丢了性命。于是,在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那里丢弃着特别多的空空的石膏人腿、人胳膊、人脚……它们在白晃晃的阳光下,好像依然在无声地疼痛,静静地流血,默默地流着眼泪。旁边的太平间夜夜似乎都能听到鬼魂的呜咽与叹息。坡下的一家小饭馆,每到晚上像一个魔鬼一样,把那些疲惫不堪、满脸炭黑的矿工拖进去,出来时让他们像着了魔似的东倒西歪、鬼哭狼嚎,那声音让魔鬼自己听了都得伤心得掉泪……
记得那年深秋,老舅看上去特别邋遢和苍老,灰头土脸,颈部布满深深的皱纹,皮肤粗糙得已经想象不出原本的肤色。原来他是在竭尽全力攒钱。除了去医院抬担架,给死人穿寿衣,上街拾破烂,还买来了生瓜子,自己在家炒熟了到大街上去卖。老舅说,“明年是闰月年,我打算找木匠给自己打一口棺材,置备一身像样的衣服。父母活着的时候,忙忙碌碌一辈子,到死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总得置办一身像样行头再去死吧!”
临走的时候,老舅还是给我们带了杏仁点心,但很少。他说,等他置办好了行头,一定补上更多的点心。
我们要搭的拉煤车离老舅家很远。老舅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老街的尽头,姥姥说:“哥,别送了,天气冷,进茶房喝口热茶回去吧!冬天早点来!”老舅向路的方向打着手势说:“呶!不冷,再送一截子。”直到在矿区高高的煤坡上,老舅才停住脚步说:“奴,走吧,哥就站在这儿瞭着你们。”
远处拉煤火车对着天空吐出的滚滚浓烟,随即便随风渐渐飘散了。老舅独自站在黑黢黢的煤窑坡上,像一个孤苦伶仃的神父,矮胖的身形罩在一件到膝盖以下的肥大的中式棉布长衫里,瑟瑟秋风一会儿把长衫吹得像一口鼓鼓的大钟,一会儿又撕扯得乎啦啦作响。山脚下是因贫穷而破败不堪的工人村。姥姥一次次转过身与老舅挥手道别,“哥,回去吧,冬天早点来!”而后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姥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老舅一动不动,身影渐渐变小,最后变成了坡上的一块黑煤球……
尽管老舅没有催着姥姥还钱,但姥姥一直在攒钱,他想等到老舅急着用钱的时候,再还给他。那年初冬,姥姥的钱终于攒够了!“这次总算要还清旧账了,要想翻身,旧账还清!”她的话语气里透着一种很久没有过的轻松与喜悦……
姥姥说话的时候,我把一粒儿点心上掉下来的苦杏仁,放进衣兜里一个装咳嗽药片的小瓶子里。
斜眼鸡突然有一天早上死了。姥姥从窗台下的鸡窝里把它抱出来的时候,一根轻飘飘的花鸡毛,毛茸茸的在空中盘旋、飞舞了一会儿,又落回到斜眼母鸡常常卧过的黄泥和麦秸杆抹成的窗台上,然后被粗糙的泥窗台揪扯住了,它柔弱的神经疼痛得在微微颤抖。姥姥一边把它抱回家,一边说:“可怜的鸡,投胎转世去吧,下辈子一定要做一个不贪便宜的好人!”她的话语里除了充满怜悯之外,还有释然后的轻松。就像她即将还清欠账的轻松一样。
冬天的日子就像散架了一样,天天都像老舅要来的日子。连同那上帝般温暖的阳光、风、白云都像。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老舅还是没有来。姥姥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她天天望着宝合泰沟口,偶尔一丝风吹动栅栏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她都不会遗漏。“再不来,天就要下雪了!你老舅总不能出了什么事情吧?”。
说来也巧,天真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台前,刚刚把布娃娃放进火柴盒里打点好,让她睡觉。一抬头,大门外来了一个人,身材矮小瘦弱,肩上挎着一个旧褡裢,头戴旧毡帽,身穿羊皮袄,目光暗淡,脸色有点难看,身体因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疲惫。那时姥姥正在做饭。“大嫂,可怜可怜我这个讨吃要飯的叫花子吧,打发点吃的东西吧!”姥姥听得声音耳熟,随即便和我叨叨,更像自言自语:“有点像你老舅的乞丐邻居任大肚,他莫非能跑这么远的路来这里乞讨?那你老舅怎么就不能来呢?”姥姥脸上露出一丝的疑惑与不安,便匆匆拿了一个刚出锅的窝头迎了出去。
姥姥再三让任大肚进家暖和暖和,任大肚就是执意不肯进来。他只是在门外和姥姥聊了一小会儿。姥姥背对着我,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们在聊一个坏消息。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放下手中的玩具。隔着玻璃窗,我听见姥姥问,“几时的事情?咋走的?咋不早捎个信来?”“半月前,炒完瓜子后,煤烟缭出灶膛后中毒了。下了大雪,不便通知你,你的弟弟给料理了后事,还是活着的那身旧衣服,临时买了一口快散架的棺材,哎!可怜之人啊!”乞丐最终还是没进家门,拿着窝头走了。
姥姥本来是个一直保持安贫若素习惯的人。而此时她已经极度疲惫,身子就像被煮过的面条一样绵软无力,跌跌撞撞回到屋里。她脸色苍白,撑着锅台,扶着墙,发出一声声呻吟,像用钝刀一点点切割心脏渗出来的疼痛。她来到母亲的画像前,便放声痛哭起来。隐约听到她在骂:“你个仇人,你个阎王,你个我上辈子的冤家,你让我以后怎么活,下辈子也转成鸡,给你去下蛋吗?……”
我不知道她是在骂谁,骂风?骂人?还是骂那只死去的斜眼母鸡?但我确信,她肯定不是在骂老舅,因为她从来不会骂他,以后也不会……
灶膛里的炉火渐渐暗沉,锅里的水发出“嘶嘶嘶”的细小的尖叫声,也像很疼痛的样子,渐渐地,无声无息地咽了气。太阳疲惫了,遥远的雪山泛着耀眼的白光。从雪山中延伸出来的宝合泰沟口也悄无声息……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使姥姥的哭声更加显得尖利、刺耳、凄惨……而她却不管不顾地把这种凄凄惨惨的境地留给了孤独无助的我。
疲惫的阳光照累了白雪覆盖下的荒野,没有尽头的白云已经滑落到宝合泰沟遥远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白山峦背后,宝合泰沟似乎也变得没有了尽头,我隐隐觉得,我那遥远的苦杏仁甜点似乎也只剩下了没有尽头的苦涩,我又从衣兜里取出那个放过咳嗽药的小瓶子,打开闻了闻……
多年以后,我时常怀着一种苦涩之感想起这股味道……
从此,村里再没有人用期待的目光,在初冬的暖阳里去遥望宝合泰沟口再走出来一个小旋风一样的身影。但人们总能记起,在老柴去世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还记得他的妹子大病了一场……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