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罗崔致远“四山碑铭”的写作及其局限性

2020-10-31 05:31楼正豪
关键词:新罗碑文

楼正豪

(浙江海洋大学 师范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一、关于崔致远“四山碑铭”的研究概况

崔致远(857—?),字孤云,是新罗末期著名文人。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入唐留学,十八岁考中进士。曾任宣州溧水县尉三年,后入淮南节度使高骈幕府,历任馆驿巡官、都统巡官四年。唐僖宗中和元年(884)辞归,次年以淮南入新罗兼送诏书等使身份回国。《新唐书·艺文志》录其著作有《桂苑笔耕》二十卷、《四六集》一卷。①国内分别于2007 年和2018 年出版了党银平整理的《桂苑笔耕集校注》②与李时人、詹绪左编校的《崔致远全集》,③后书在韩国学界所编文集基础之上,又增大量佚文、佚诗,堪称最全。

崔致远被誉为“东国儒宗”、“韩国汉文文学之宗祖”,目前中国学界对于崔致远著述的研究成果大多局限于《桂苑笔耕集》。而关于其篇幅最长、亦最难懂的四篇碑铭作品(《有唐新罗国故知异山双溪寺教谥真鉴禅师碑铭并序》《有唐新罗国故两朝国师教谥大朗慧和尚白月葆光之塔碑铭并序》《大唐新罗国故凤岩山寺教谥智证大师寂照之塔碑铭并序》《有唐新罗国初月山大崇福寺碑铭并序》,合称“四山碑铭”④)论述极少,仅能找到几篇代表性论文。

王匡廷从文献学层面,梳理出“四山碑铭”之一《朗慧碑》最大的史料价值在于记载新罗相关国事、弥补禅宗传灯典籍之不足、叙述新罗僧人在唐朝广泛交往之史实三个方面。⑤金秀炫从美术学的审美标准,通过“四山碑铭”之一《真鉴碑》的篆额书体,评价了崔致远的书法风格,认为其表现出活泼的生命感,既富质朴之美,又具装饰形式。⑥拜根兴等从新罗史角度,分析了崔致远的写作意图在于抒发怀才不遇、欲求重用的情感,亦总结了碑铭所展现的政治理想。⑦余国江从佛教思想史方面,以包含“四山碑铭”在内的十九篇佛教文学作品为基础,考察了新罗末期三教融合潮流与晚唐宗教的关系,而且通过崔致远的佛学思想,探析了禅宗东传的复杂过程。⑧其他还有一些间接相关的论文,在论述新罗文学、历史、金石、思想等主题的同时,对“四山碑铭”有所提及。如通过“四山碑铭”对《文赋》、《文心雕龙》的引用,探寻中国古代文论在韩国的传播情况,⑨或解析其中的诗学批评意识⑩;通过“四山碑铭”之一《崇褔寺碑》所载史实,阐述晚唐与新罗的交往关系11;还有学者关注朝鲜半岛现存古代金石碑刻,积极评述“四山碑铭”的史料价值。12

“四山碑铭”皆由崔致远奉王命撰写,三通为僧侣塔碑,一通为寺碑,其基本信息如表1。

表1 “四山碑铭”基本信息一览表

“四山碑铭”中,除《崇福寺碑》无存之外,其他现存于寺院遗址。《朗慧碑》保存状态完好,《真鉴碑》与《智证碑》部分损坏,但前者有完整拓本流传。需留意的是,《智证碑》碑体应在书丹、刻石前便被磨损,文字绕开了凹坑与断裂之处,上下文意贯通。

“四山碑铭”的写作背景、时间如下:新罗宪康王十一年(885),朝廷为真鉴和尚(774—850)建灵塔,崔致远受命撰写碑文,定康王二年(887)立碑。真圣女王四年(890),朝廷为朗慧和尚(800—888)建灵塔,具体立碑时间不详。智证和尚(824—882)于宪康王八年(882)圆寂,朝廷决定建灵塔,从崔致远落款的官职名推测,碑文作于真圣女王七年(893),但直到十一年后的景哀王元年(924),才由八十三岁的芬皇寺僧慧江书丹、刻字立碑。宪康王十一年(885),国王赐“鹄寺”新额为“大崇福寺”,并在原址五里之外重建,崔致远奉教撰写寺碑,直至十一年后的真圣女王十年(896)才建成,推测石碑也立于此时。

《真鉴碑》与《崇福寺碑》的撰者、书丹者皆为崔致远,《朗慧碑》的书丹者是“罗末丽初”著名学者崔仁渷(868—944),《智证碑》的书丹者是芬皇寺僧慧江。《智证碑》立碑最迟,与其他三碑相比,最大不同是碑阴亦刻有碑文。但奇特之处在于碑阴文字并非碑文最后之铭文,而是铭文之前序文的结尾。可能由于书丹兼刻石者慧江认为铭文部分比较重要,因此在全文书写空间不足的情况下将铭文移至碑石正面。僧慧江时年已八十三岁高龄,造成《智证碑》中的讹字竟高达十处,试举几例如下:“且见山屏四迾,则狱鸟翅掀云;水带百围,则虯腰偃石”一句中的“狱鸟”为“鸑”字之误。“怀玉出山,辔织迎途”中的“辔织”为“辔组”之误,典出《诗经·郑风·大叔于田》“执辔如组”13。“师是支鹤,吾非超鸥”中的“超鸥”难解,前句指支道林喜欢仙鹤,后句出自《世说新语·言语》佛图澄将石虎比作海鸥的典故14,石虎乃后赵皇帝,“超鸥”当为“赵鸥”之误。僧慧江在未能充分理解碑文原义的基础上书丹刻石,成为后世不易解读碑文的一大硬伤。

本文重新审视“四山碑铭”,一方面,对“四山碑铭”文本的修辞手法进行严密剖析,揭示崔致远碑文写作的局限性;另一方面,从历史学角度,结合新罗末期社会背景,揣测崔致远如此写作之意图。

二、“四山碑铭”的修辞分析

中国的碑志文写作自汉代以来便十分发达,至南北朝时已孕育出成熟的写作模式,即序文由骈句书写,铭文以韵语完成。但“四山碑铭”的藻饰、用典过于繁富,远离自然言语,造成了难被后世理解的结果。本文试从“用字”和“用词”两方面的修辞入手,对“四山碑铭”写作的局限性加以分析。

(一)“用字”分析

碑文有生僻字是常见现象,一是书法艺术之需要,二是彰显作者的博学多识。但如果使用过度,反而妨碍阅读,是行文大忌。“四山碑铭”中存在大量生僻字,每篇兹举几例加以说明:

《真鉴碑》“若火沾燥艾,水注卑邍然”中,“邍”为“原”之古字,全句意为如水一般从高处流向平原。“道义禅师,曏已归止”中,“曏”为“向”之古字,“过去”之意。“亦未专媺于僧史也”中,“媺”为“美”之古字,“专美”即独享美名。“尊卑耋穉”中的“穉”乃“稚”之古字,整句指老幼尊卑。

《朗慧碑》“睹修臂天垂授 花”中的“ ”,无法确查为何字,有人推测是“藕”之古字,表示莲花。“春蘤繁,秋实寡”中,“蘤”为“花”之古字。“抑有猴虎而冠者,亦息其趮,諽其虣,而傹犇驰善道”一句中,“趮”、“諽”、“虣”、“傹”、“犇”同“躁”、“革”、“暴”、“竞”、“奔”等常见字,全句意为使那些徒有虚表之人,消除暴躁心态,人们竞相走上正道。还有“臮辞出”中的“臮”同“暨”;“徒劳文字覛”中的“覛”同“觅”等。

《智证碑》“欲儿无声,忍绝焄腥”中,“焄”为“荤”之古字。“先觉觉后觉,何须恡空壳”中,“恡”为“吝”之古字。“得非深定水”中的“”,至今不知为何字。还有《崇福寺碑》“选掇故材,就迁高墌”中,“墌”为“址”之古字等。此外一些并非古字的生僻字,如“ ”、“ ”、“ ”、“珿”、“覰”、“慹”、“恧”等的使用,一样成为阅读之恶障。

(二)“用词”分析

1.方言

“四山碑铭”中常现方言,虽皆有典可寻,但中国古书之俚语都存于特殊情境中,崔致远仅按字义写入碑文,不免生搬硬套之感。加之阅读对象为新罗国人,识读作为外语的汉文已不轻松,理解外语中的方言更是难上加难。

《真鉴碑》“吾愿为阿 之子”中的“阿 ”,《集韵》称齐人呼母曰 。15“乃裨贩娵隅,为赡滑甘之业”中的“娵隅”出典于《世说新语·排调》,16是少数民族对青鱼的叫法。“有数於菟,哮吼前导”中的“於菟”就是老虎,《左传·宣公四年》载楚人谓虎於菟。17

《朗慧碑》“巨艑坏,人不可复振”中的“艑”,《广韵》谓吴人称船为艑。18“入王城,省母社”中的“社”,出典自《淮南子·说山训》“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高诱注:“江淮谓母为社。”19“语本伙颐,非吾所知”中的“伙颐”出自《史记·陈涉世家》“见殿屋帷帐,客曰:‘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司马贞索隐:“服虔云:‘楚人谓多为伙。’按:又言‘颐’者,助声之辞也。谓涉为王,宫殿帷帐,庶物伙多,惊而伟之,故称伙颐也。”20即对盛多的惊羡,俨然是村人俗语,而崔致远在碑中用此词,其口气完全脱离当初语境,既生硬晦涩又破坏美感。

《智证碑》中“生数夕不咽乳,穀之则号欲嗄”中的“穀”就是“乳”,《左传·宣公四年》载楚人谓乳曰榖。21“暨臧获本籍授之”中的“臧获”为“奴婢”,出自扬雄《方言》:“骂奴曰臧,骂婢曰获。”22

2.称谓

“四山碑铭”文本中占较大篇幅的内容是碑主成为一代宗师后与王室的交往,因而登场较多的人物是国王、官员等。关于国王、官员的称谓,偶尔借用典故尚无不可;但官制古今不一、中外不同,以中国文言代新罗之官,可谓是以好古而自乱其例。

《朗慧碑》“故得千乘主两朝拜起,四方民万里奔趋”的“千乘主”代指新罗景文王与宪康王,典出《论语·先进》“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23为春秋时的中等诸侯国。《朗慧碑》“维城辅君德,险道赖师恩”,《智证碑》“鷩冕陈顺风之请,龙楼庆开雾之期”、“使佩韦者益诫,拥毳者精修”等句中,“维城”24、“龙楼”是以建筑,“鷩冕”、“拥毳者”是以着装指代王者或权贵。《智证碑》“捧汉后龙缄”中还以“汉后”代指唐僖宗;《崇福寺碑》“汉使胡公归厚之复命也”中亦用“汉使”表唐使臣。

以汉称唐的作法犹可理解,但“四山碑铭”中大量出现用中国不同时代官名指称新罗官吏的修辞手法,则是自寻拘束。更有修辞加修辞、典故叠典故等令人费解之处。如“夏官二卿”,“夏官”是《周礼·夏官司马》所载周代六官之一,25以大司马为长官,掌军事,后世沿为兵部;“二卿”为次官,故“夏官二卿”实为新罗的“兵部侍郎”。如《智证碑》撰者的落款为“入朝贺正兼迎奉皇花等使、朝请大夫、前守兵部侍郎、充瑞书院学士赐紫金鱼袋臣崔致远奉教撰”。“迎奉皇花等使”的“皇花”出自《诗经·小雅·皇皇者华》“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之句,毛传曰:“忠臣奉使,能光君命,无远无近如花,不以高下易其色。”26读过毛传才知“迎奉皇花使”就是“迎奉使”。崔致远将典故硬生生地塞入官职名中,显得拖沓造作。

3.古语

“古语”指典籍中经笺注才勉强能懂的词汇,却在“四山碑铭”里俯拾皆是,仅举几例论述。

《真鉴碑》“乃裨贩娵隅,为赡滑甘之业”中的“滑甘”,出自《周礼·天官冢宰》“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之句,历来解释不清,孙诒让谓“以米粉和菜为滑也”。27只为描写真鉴早年通过做小生意来赡养双亲,却用如此艰涩之词。《智证碑》“使占毕者三省,营巢者九思”中的“占毕者”,出自《礼记·学记》“今之教者,呻其佔毕”之句,郑玄注:“呻,吟也。佔,视也。简谓之毕……言今之师自不晓经之义,但吟诵其所视简之文,多其难问也。”28这里指念经的僧人,若不知郑玄笺注,便无法读通。“家嗣佳锦谁入棘,腐儒玄杖惭擿埴”中,“擿埴”出自扬雄《法言·修身》“擿埴索涂,冥行而已矣”,29为敲地之义。崔致远自谦为腐儒,运笔为智证和尚撰写碑文,就像盲人用拐杖点地以探求道路。

“四山碑铭”中还有一类古语就是数量名词,有意频繁使用数量名词,是骈文对偶的需要。如《真鉴碑》的“两役”、“五能”;《朗慧碑》的“三之义”、“三畏”、“三归”;《智证碑》的“七贤”、“十住”、“九思”、“三际”;《崇福寺碑》的“十煇”、“九龄”、“三利”、“八柄”、“四维”等。如果不是常用典故,数量名词的含义便会模糊不清,容易产生多种解释。

4.造词

“四山碑铭”里还有一些崔致远发明的词汇,不见于中国古籍。如《朗慧碑》“忆得《西汉书》留侯传尻云”的“尻”在中文里专指臀部,“留侯传尻”是想称《汉书·留侯列传》之末尾,但表述奇怪。“则大师时顺间,事迹荦荦者,星繁非所以警后学亦不书”是说朗慧和尚来人间走一遭,留下的众多事迹中,若不能警醒后学者,则不书写。“时顺间”一词是作者通过《庄子·养生主》中“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30而造的,若未读过《庄子》,也不可理解。《智证碑》有“觞骞河,筌融道”之句,取杯度禅师以杯渡河的典故。但中文表达里没有“骞河”一词,作者以“骞”字有“飞”之义,发明“骞河”表示渡河。《智证碑》里“不穿达屣”一句难解,查《诗经·大雅·生民》有“诞弥厥月,先生如达”,毛传:“达,羊子也”31,不知作者造“达屣”一词是否为指称冬季保暖的羊毛鞋。

汉语词义通常为各字义素的组合,然而符合修辞搭配,才能被接受而流传。发明合理词汇,将增加文章的生动性。若只想出奇,引用僻典,制造难词,只会破坏文章脉络。

5.僻典

“四山碑铭”用骈文写成,骈文最重要的修辞手法是用典。崔致远擅长搜取僻书、旁求逸典,使笔下句句有出典、字字有来历。这一方面表现出作者博览群书,以繁征博引为长技;另一方面征用僻典、堆垛典故,使文章流于滞涩。兹举几例说明。

《真鉴碑》“未能尽醉衢罇,唯愧深跧泥甃”,前半句典出《淮南子·缪称训》“犹中衢而致尊邪”32,指在通衢大道上设酒罇,让行人自饮。后半句可能典出《庄子·秋水》“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33,就是井底之蛙所说的话。崔致远自嘲文章不能让人人满足,自惭为井底之蛙。但仅凭一个“甃”字,能否确定出自井底之蛙故事,仍待考察。《朗慧碑》在“四山碑铭”中字数最多,所征古书也最广博。“脱西笑者或袖之,脱西人笑则幸甚,吾敢求益”这句,“脱”是倘若,“西笑者”典出东汉桓谭《桓子新论·祛蔽》“关东鄙语曰:‘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笑’”之句34,指关东之人向往长安生活,出门则向西而笑。而崔致远用在此,语意是否指代像朗慧和尚这样憧憬留学唐朝之人,则不能明确。后半句的“西人”应指唐朝人,崔致远想表达的是,如果唐人看到自己文章时,会有赞许之笑容,则十分庆幸,不敢再求什么。《智证碑》“山号贤溪,地殊愚谷”中的“愚谷”,出自《说苑·政理》,讲因有一愚公居住在山谷,以致整座山都被命名为“愚公谷”。35“四山碑铭”中还有诸多至今无法确认的典故,此不赘举。

“四山碑铭”中有一些措置似乎不太得当的典故。如《朗慧碑》中“主臣”是崔致远面对新罗真圣女王的回应之辞,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中陈平对刘邦的应答,36其含义在汉代已不明。崔致远只是模仿《史记》之语,而不深究是否贴切。《智证碑》“或剑化延津,或珠还合浦”一句中,前者出自《晋书·张华传》37,讲龙泉、太阿两剑在延津会合的传说;后者源于《后汉书·孟尝传》38,说孟尝做了合浦太守后,此地又重新盛产珍珠的故事。前者隐喻因缘会合,后者象征失而复得。崔致远用“剑化延津”、“珠还合浦”,分别形容入唐新罗求法僧中的未归者和回国者,与典故原意相去甚远。

三、崔致远的写作意图探析

(一)“四山碑铭”的写作特点

中国首部文学理论专著——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从对偶、藻饰、用典、声律等方面,对魏晋以来逐渐流行的骈文修辞风格进行过详细评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用此标准来考察一番“四山碑铭”的写作特点。对偶是骈文第一要素,“四山碑铭”除极少散句穿插之外,几乎句句对偶,灵活运用了刘勰所称“言对、事对、反对、正对”39这四种对偶方法。如《真鉴碑》“虽止水澄心,而断云浪迹”为言对;《智证碑》“毗婆娑先至,则四郡驱四谛之轮,摩诃衍后来,则一国耀一乘之镜”为事对;《朗慧碑》“决叵使山辉川媚,反赢得林惭涧愧”为反对;《崇福寺碑》“而使金枝益茂于鸡林,玉派增深于鲽水者矣”为正对。

藻饰手法所追求的是视觉美感,刘勰指出,“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40即创造文采的三大要素是形、声、情。宏观上看,“四山碑铭”中错落工整的对偶,显然经作者认真推敲、精心打磨、穷力雕琢而成。同时运用多种修辞,在声韵上协调平仄,抒发了对儒释道三教融合的赞美、对新罗高僧的景仰和奉王命撰文的诚惶诚恐之情。在这些方面,“四山碑铭”的藻饰手段都是成功的。然而刘勰强调“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41正如上文所论,喜用生僻字及好造生词则表现出崔致远在藻饰方面的局限性。

“四山碑铭”用典之繁缛,几乎达到一词一典、一句多典的境地。碑文文体的本来功能是“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42,而堆垛典故则损害了碑文的实用功能。关于用典,刘勰说:“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43而崔致远为用事而用事,凡中华古籍,不论儒家经典或十家九流,皆篇取一节,节取一句,裁剪拼接以抒发己意;不管古事、古语是否适应题旨情境,只管宏征博引,以彰显阅读之广。

至于声律,“四山碑铭”采取碑文序文无韵、铭文用韵的写作模式。《真鉴碑》、《崇福寺碑》铭文是四言韵语,《朗慧碑》铭文是五言韵语,都有适当换韵。而《智证碑》铭文是柏梁体七言古诗,一韵到底。

综上所述,“四山碑铭”在对偶、声律方面基本符合碑铭写作风格,而在藻饰与用典上,偏离了碑文原有的文学功能。

(二)“四山碑铭”的写作背景

“四山碑铭”在藻饰与用典上表现出局限性的原因,首先要从崔致远当时的写作背景探寻。“四山碑铭”皆是崔致远“奉教”而撰,“教”指新罗王教。“四山碑铭”多处强调作者受命撰文时诚惶诚恐的心情,这在他其他作品中并不常见。

《真鉴碑》末尾写宪康王下令时,崔致远跪拜答应,但“退而思之,顷捕名中州,嚼腴咀隽于章句间,未能尽醉衢罇,唯愧深跧泥甃。况法离文字,无地措言,苟或言之,北辕适郢。第以国主之外护,门人之大愿,非文字不能昭昭乎群目,遂敢身从两役,力效五能。虽石或凭焉,可惭可惧。而道强名也,何是何非?掘笔藏锋,则臣岂敢?”他所想表达的矛盾心情是,用有限的文字无法描述真鉴和尚之功业,但不用文字又无法使真鉴和尚的事迹流传,为满足国王和其门人的愿望,所以不得已为之。记述这段写作背景,崔致远花了127 字。

《朗慧碑》载,真圣女王命崔致远撰写碑文时,他竟委婉拒绝:“主臣!殿下!恕粟饶浮秕,念桂饱余馨,俾报德以文,固多天幸。第大师于有为浇世,演无为秘宗。小臣以有限麽才,纪无限景行。弱辕载重,短绠汲深。其或石有异言,龟无善顾,决叵使山辉川媚,反嬴得林惭涧愧。请笔路斯避。”意思同样是说自己能力有限,无资格评价朗慧和尚的一生。后来在真圣女王的再三要求下,才勉强接受朗慧弟子所献行状,思考如何撰写碑文。光是这些背景内容,崔致远就用了577 字记之。

《智证碑》载,宪康王派人授予崔致远智证和尚门人所作行状,并赐手教命其撰碑。崔致远写道:“臣也虽东箭非材,而南冠多幸。方思运斧,遽值号弓。况复国重佛书,家藏僧史,法碣相望,禅碑最多。遍览色丝,试搜残锦。则见无去无来之说,竞把斗量;不生不灭之谭,动论车载。曾无鲁史新意,或用周公旧章……每忧伤手,莫悟伸拳。叹时则露往霜来,遽涸愁鬓;谈道则天高地厚,谨腐顽毫。将谐汗漫之游,始述崆峒之美。”崔致远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为智证和尚写传,且已有前人碑文,难以创新,但为完成宪康王之遗愿,他绞尽脑汁而为之。记述这段背景,他用了376 字。不仅如此,他还在铭文中用“家嗣佳锦谁入棘,腐儒玄杖惭擿埴。迹耀宝幢名可勒,才输锦颂文难裁”的诗句来表达自谦之情。

《崇福寺碑》内容不同于以上三碑,非高僧传记,但也因宪康王下令而作,碑文详细描述了崔致远受命后不久,得知宪康王薨逝的心情,“臣也,浪迹星槎,偷香月桂。虞丘永恸,季路徒荣。承命震惊,抚躬悲咽”。在悲恸之余,他又叙述了唐朝使臣胡归厚赞叹新罗文化繁盛之事,以表达因生逢盛世而获得动笔勇气的心情。最后,崔致远写道:“臣虽池惭变墨,而笔忝梦椽。窃比张融不恨无二王之法,庶几曹操或解有八字之褒。设使灰扑填池,尘飞涨海,本枝蔚矣,齐若木以长荣;丰石巍然,对沃焦而卓立。”表现出对自己文章的自信。描述此背景,他竟用了584 字。崔致远不惜大量笔墨,以第一人称叙写撰碑缘起,虽反复强调不胜其任,字里行间又流露出担负王命的荣耀,自谦与自信的情感矛盾交织于心。崔致远885 年回国时,真鉴、智证和尚已经圆寂,从碑文看,他也没见过888 年圆寂的朗慧和尚,仅在门人所呈行状的基础上,对位居王师的三名高僧之一生建树作最后总结,又要为国寺级的大崇福寺撰书寺史,确实肩负重任。因而,碑中所写的过度自谦之语虽有客套成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真实心态。

崔致远对这四次写作任务高度重视,经长期准备,决心用不同以往的手法完成鸿篇巨制。在唐朝留学十七年并饱读诗书的崔致远当然知道,一味用僻字、造生词、堆砌典故将使文章流于滞涩,最终走向华而不实的境地,但他还是刻意为之,应是出于王命压力下所产生的过度谨慎的写作态度。

(三)新罗评判文章优劣的标准

崔致远作品在对偶、藻饰、用典、声律上皆精雕细琢,而“四山碑铭”更在用典方面登峰造极,连唐朝也无可与之相比的文章。典故最能直接展现作者才华,他不顾忌过度用典的严重弊端,大概是因为新罗评判文章优劣的标准与唐朝不同。新罗不讲究文采,因为新罗文教落后于中国几个世纪,尚未达到文士普遍可以欣赏文采的层次,只处于用直观性、机械式、程式化的方法判断文章优劣的阶段。笔者推断崔致远的写作意图有如下三点:

首先,崔致远迎合了新罗的文风。新罗人最早接触骈文是因《文选》的传入,后成为国学教本与科举科目。即使到了七、八世纪,新罗对于优秀文章的判断,仍以六世纪初编纂的《文选》为标准,至九、十世纪之交,依然奉为圭臬,未见有其他文集取代《文选》地位的记载。乃知唐朝古文运动对新罗的文学风气未有太大影响,新罗所崇尚的永远是六朝绮丽的四六骈文,而能将繁冗之风发挥到极致的,除崔致远外,再无二人,崔致远在碑文中也表达了这种自信。如“捕名中州,嚼腴咀隽于章句间”,大概说自己长期在中国留学,饱读诗书而获取嘉声;“有国民媒儒道,嫁帝乡,而名桂轮中,职攀柱下者,曰崔致远”,自谓在唐朝学习儒道,后中进士做官;“浪迹星槎,偷香月桂”,表面似自谦,实则想表明自己曾在唐朝及第;“窃比张融不恨无二王之法,庶几曹操或解有八字之褒”更是将自身比作敢称书法超越“二王”的南朝张融,当得起曹操“绝妙好辞”之褒赞。新罗儒生之中,崔致远在中国留学最久,又于高骈幕府做官,受晚唐骈文风气影响至深,是撰写国家级工程——“四山碑铭”碑文的不二人选。

其次,崔致远欲借撰碑展现才学,以期得到君主垂青。碑文中的自谦之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崔致远接受王命后的压力,但他有足够信心化压力作动力,借此大好机会向君王展示才华。所以,他将在唐朝写作时从不用的古字、僻典甚至古代方言堆积于碑文中,以证明博学。他当然心知此为行文大忌,但也不得不在权力者面前过度炫耀、以期得到重视。早有学者注意到崔致远“四山碑铭”的撰写旨趣在于抒发政治理想,44是他天生的身份等级决定了怀才不遇、不被重用的命运。新罗是“骨品等级制”国家,人的社会等级自出生起就被分成“圣骨”、“真骨”和“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及以下等。“圣骨”与“真骨”是金姓王族,位居中央统治阶层;“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是处于真骨和一般百姓中间的下层贵族。八世纪后,许多金姓王族降为“六头品”,此时的新罗入唐留学生也绝大多数属于“六头品”阶层。“六头品”之人无论多么优秀,也因身份限制,无法跻身中央政界施展抱负。崔致远回国后任富城郡太守,45其他入唐留学归来的新罗儒生基本都担任地方小官,崔致远写完“四山碑铭”,终因不受国王赏识,“无复仕进意”而隐居山林。46

最后,崔致远欲在新罗创写空前绝后的作品。“四山碑铭”所引典故涵盖中国古典文献中的“经史子集”,即便九、十世纪之交已有诸多书籍传入新罗,还存在以儒家经典为教学、考试重心的国学与科举。因为现存留世的新罗汉文学作品很少,韩国最早的纪传体正史《三国史记》中也未编“艺文志”,当时印刷术也不发达,文化传播有限,所以能接触到汉文书籍,并熟于汉文学写作的新罗人凤毛麟角,仅限于少数贵族与僧侣阶层,以及有长期入唐留学经历的学者。由此推知,崔致远这类放至唐朝也不会有太多人读懂的文章,在新罗国内除崔氏本人外,若不加注释,不会再有人能看懂,僧人慧江在书丹、刻石时讹误迭出便是明证。曾登临大唐文坛的崔致远回国后,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完成能将他在唐朝所学淋漓尽致展现出来的巨著,并随碑石流传千古,以示自己是新罗文坛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

“四山碑铭”是崔致远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亦最难懂的四篇碑铭。其实现了被后世奉作“东国儒宗”的愿望,但因碑文之意无人能够全解,即便原碑犹在,仍流传不广。李朝文人徐居正于1478年仿照中国《文选》,编纂完成朝鲜半岛第一部上始三国、下迄鲜初的大型汉文学选集——《东文选》时,在“碑铭”文体部分也未收录“四山碑铭”。

中国学界对“四山碑铭”关心较少的原因,首先在于碑文搜集的困难。当清末学者陆心源(1838—1894)将其中三篇编入《唐文拾遗》时,中间不知经过多少次转抄,已错误百出了。47至2018 年出版《崔致远全集》时,国内才有四篇完整录文。其次碑文佶屈聱牙,影响后世学者解读。再次,原碑在刊刻时就存在误字、漏字、衍文,原碑或拓本有许多漫漶不清之处,导致韩国学界迄今对部分词句的训诂仍存在疑问,更何况中国学界。最后,碑文内容多反映新罗史及佛教史,属冷门学问。故而国内缺乏深入分析“四山碑铭”文本的论著,多为宏观视野下的泛泛而谈。由于史料不足,我们目前无法找到崔致远如此创作“四山碑铭”的确实意图,不免对他产生些许误解。围绕崔致远的人生与作品中的谜团,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

注释:

①《新唐书·艺文志》(卷60),中华书局2000 年版,第1617 页。

②[新罗]崔致远著、党银平校注:《桂苑笔耕集校注》,中华书局2007 年版。

③[新罗]崔致远著,李时人、詹绪左编校:《崔致远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版。

④为论述方便,本文将四山碑铭简称为《真鉴碑》、《朗慧碑》、《智证碑》与《崇福寺碑》。

⑤王匡廷:《唐代海东石刻文献的史料价值——以崔致远<唐新罗郎慧和尚碑>为例》,《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1 年第4 期。

⑥金秀炫:《崔致远<双溪寺真鉴禅师碑>篆额研究》,中央美术学院书法篆刻创作专业硕士学位论文,2002 年。

⑦44拜根兴、李艳涛:《崔致远“四山塔碑铭”撰写旨趣论》,《唐史论丛》2012 年第2 期。

⑧余国江:《崔致远佛教思想刍论》,《学问》2016 年第3 期。

⑨杨焄:《陆机<文赋>在韩国》,《域外汉学与汉籍》2012 年第2 期;[韩]金官洙:《<文心雕龙>在韩国的传播与接受》,《社会科学论坛》2017 年第5 期。

⑩李岩:《朝鲜中古文学批评史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版。

11党银平:《从崔致远诸文看唐末与新罗的交往关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 年第2 期。

12拜根兴:《回归历史:罗末丽初金石碑刻的构成及其呈现的历史真实》,《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2 期;拜根兴:《朝鲜半岛现存金石碑志研究的现状和展望——以7 至10 世纪为中心》,《社会科学战线》2017 年第2 期。

13 24 26 31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9 年版,第227,847,444,801 页。

14 16(南朝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06,806 页。

15 18(清)张玉书、陈廷敬编:《康熙字典》,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274,1011 页。

17 21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7 年版,第746 页。

19 32(汉)刘安著、何宁集释:《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1998,708 页。

20 36《史记》,中华书局2000 年版,第1960,2061 页。

22(汉)扬雄著、周祖谟校笺、吴晓铃通检:《方言校笺及通检》,科学出版社1956 年版,第18 页。

23(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72 页。

25 27(清)孙诒让撰:《周礼正义》,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1235,321 页。

28(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2000 年版,第1235 页。

29(汉)扬雄著、汪荣宝义疏:《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94 页。

30 33(战国)庄周著、(清)郭庆藩集释:《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128,598 页。

34(汉)桓谭:《桓子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年版,第29 页。

35(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148 页。

37《晋书》,中华书局2005 年版,第1075—1076 页。

38《后汉书》,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2473 页。

39 40 41 42 43(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202-204,182,222,66,216 页。

45 46 [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崔致远传》(卷46),首尔乙酉文化社1996 年版,第439,439-440 页。

47(清)陆心源编:《全唐文·附唐文拾遗》(卷44),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0864-1087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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