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

我在农村长大，没见过大杂院。后来在保定，到一个朋友家里，见到几户人家，同时在院子里生炉子做饭，乱哄哄的，才有了大杂院的印象。①

① 点出“我”在农村长大，别有用意，为后面的回忆埋下伏笔。

我现在住的大杂院，有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其大其杂和没有秩序，是可以想象的。每天还川流不息地有小贩进来，吆喝、转悠、窥探。不知别人怎样，我对这些人的印象，是不怎么好的。他们肆无忌惮，声音刺耳，心不在焉，走家串户，登堂入室。②收破烂的还好，在院里高声喊叫几声，游行一周，看看没有什么可图，就出去了。卖鸡蛋、大米、香油的，则常常探头探脑地到门口来问。最使人感到不安的，是卖菜刀的。青年人，长头发，短打扮，破书包里装着几把，手里拿着一把，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来，把手里的菜刀，向你眼前一亮：

“大爷来把刀吧！”

②第一次表明自己对小贩的态度——对这些小贩印象不好。原因是他们肆无忌惮，不懂规矩。

真把人冷不防吓一跳。并且软硬兼施，使孤身的老年人，不知如何应付，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言无二价地买他一把。因为站在面前的，好像不是卖刀的杨志，倒是那个买刀的牛二。③

③对大杂院的描述很见功底，没有相关的生活经历和深厚的语言功力，是写不出的。在众多小贩中，突出描写卖刀的，由面到点，使内容充实。对大杂院里小贩的刻画，借鉴了小说的技法，从外貌、动作、语言等多方面描写，生动形象，具体可感，让读者对这些收破烂的、卖刀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虽然有人在大门上，用大字写上了“严禁小贩入内”。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也只能是：有禁不止。

据说，这些小贩，在经济基础上，还有许多区分：有全民的，有集体的，有个体的。总之，不管属于哪一类，我一听到他们的吆喝声，就进户关门。我老了，不想买什么，也不想卖什么，需要的是安静和安全。④

④第二次表明自己对小贩的态度——“进户关门”，毫不掩饰对这些小贩的反感。原因是出于老年人的防范意识和趋静心理。

老年人习惯回忆，我现在常常想起，我幼年时在乡村，或青年时在城市，见到的那些小贩。⑤

⑤过渡。顺理成章地引出对农村小贩的回忆。

我们的村子是个小村，只有一百来户人家。一年之内，春夏秋冬，也总有一些小贩进村来做买卖。早晨是卖青菜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晚上是卖擀杂面的，卖牛肉包子的。闲时是打铁的，补锅的，锔碗的，甩绸缎的。年节时是耍猴的，唱十不闲、独角戏的。如果打板算卦也可以算在内，还能给村民带来音乐欣赏。我记得有一个胖胖的身穿长袍算卦的瞎子，一进村就把竹杖夹在腋下，吹起引人入胜的笛子曲来，他自己也处在一种忘我的情态里，即使没有人招揽他做生意，他也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一直吹到街的那头，消失到田野里去。⑥

⑥农村的小贩纯朴、诚实、本色，不會给人一种侵犯式的压迫感。在作家笔下，那个算卦的盲人，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个流浪艺人。在众多小贩中，具体写那个算卦的盲人，也是由面到点，这是把文章内容写充实的重要方法。

这些小贩中，进村来卖针线的，能和妇女打交道;卖玩具的，能和小孩打交道。都是规规矩矩，语言和气，不管生意多少，买卖不成人情在，和村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再进村，就成了熟人、朋友。如果有的年轻人调皮，年老的就告诫说，小本买卖，不容易，不要那样。⑦

⑦第三次亮明自己对小贩的态度 喜欢农村这些小贩。因为他们规规矩矩，语言和气，厚道，会成为村民的熟人、朋友。

我在保定上中学时，学校门口附近有一个摊贩。他高个子，黑脸膛，沉静和气，从不大声说话，称呼我们为先生。他在马路旁，搭了一间小棚，又用秫秸墙隔开，外面卖花生、糖果、烧饼、猪肉。墙上开一个小口，卖馄饨。“当炉”的是他的老婆，年纪不大，长得十分俊俏，从来不说话，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是听男人说一声，她就从小窗口，送出一碗馄饨来。我去得多了，和她丈夫很熟，可以赊账，也只是从小窗口偶尔看见过她的容颜。

学校限制学生吃零食，但他们的生意很好，我上学六年，他们一直在那里。听人说，他们是因为桃色事件，从山东老家逃到这里来的。夜晚，他们就睡在那间小小的棚子里，靠做这个小买卖，维持生活，享受幸福。⑧

⑧写过去城市的小贩——条件简陋，小本经营。虽然他们生活艰难，但乐观坚强，靠勤劳和本分“享受幸福”。

小棚子也经受风吹雨打，夜晚，他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梦？我有时想写一篇小说，又觉得没有意思。写成了，还不是一篇新的“文君当炉”的故事？⑨

⑨第四次表明自己对小贩的态度 同情并喜欢这对小贩夫妻，甚至想为他们撰文立传。

记忆中的小贩和现实生活中的小贩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我确是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能那样和气生财，那样招人喜爱，那样看重自己的职业，也使得别人看重自己？他们不是本小利薄吗？不是早出晚归吗？劳累一年，才仅仅能养家糊口吗？⑩

⑩总结全文，告诉我们：一切招人喜欢的下层劳动者（小贩），都具备一些优点，那就是勤劳、本色、和气、懂规矩、知进退。他们看重自己的职业，尊重别人，最终也赢得了别人的尊重。

（选自《孙犁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有校改。点评/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