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源
“起床了!”我推醒正侧身睡着的妻子。
“还早吧?”她咕哝着,伸手去摸枕边的手机。
“天都亮了。”我抬头瞥了眼床头一边的窗户。窗户是格子状的老样式,母亲为着好几年我们才回一趟家,新糊了洁白的纸。
晨光已透过窗户照亮了里屋,桌椅柜箱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是我俩回乡探亲迎来的第一个早上。
推开门,院中景象立刻让我瞠目结舌。昨晚,竟不知何时落了雪,而且,今冬这场初雪下得还挺大,院里地上、屋脊上、光秃的树冠上,甚至挂在屋檐下的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上,全都裹上了指把厚的雪。
如妻所说,天其实并未发亮,是这不期而至的雪借来的天光,映亮了大地。
故乡人把这样的雪唤作映天雪。
从喧嚣的广州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我的心越发温暖起来,总想动动笔写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怎样描述这种温暖。奇怪的是,只要我在故乡的土地上走上那么一遭,便会有灵感源源不断地汇聚笔端。
大街上同样洁白、宁静和空旷,映天雪所营造出的晶莹剔透的世界,如梦似幻。我和妻并肩站在大门口,出神地张望着这温馨的一切时,停歇的映天雪又悄然而下。那飘忽而至的雪好似长了蜜蜂的翅膀般,蕴含了灵性,轻轻的、静静的,纷纷扬扬,让黎明时节的天地突然就鲜活起来。
吱扭——对门章奶家的街门被拉开。
“章奶也起这么早?”我正疑惑,裹着大概是她女儿的绛色头巾、身穿一套黑色棉衣裤的章奶,跨出门来。
“早啊,章奶!”我赶紧趋前打招呼。
“咦,你俩更早咧。”章奶亲热地拉过妻子的手。这是我俩第二次回家了,章奶还记得她的模样。
“您这是去……”我以为章奶趁着早去赶集。
“每年下头场映天雪,就想起你宝之爷被抢救这回事,咋都睡不着,非得到这大街上待一会儿不可,哪怕就这么干冻着。这不,都这么多年了。”章奶眯缝着眼,抬头仰望飘忽在头顶的雪,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
其实,宝之爷被送医院急救这件事,我记得同样清楚。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事,那时我还在上小学。
“哥,快起床!”那天我们都睡得正香,堂叔急切地敲我家的窗户。
“咋回事?”父亲一激灵,隔着窗问。
“对门宝之叔大概得了盲肠炎,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克兴说得赶紧送县医院开刀,要不命都难保!”克兴是大队赤脚医生。
“那就赶紧!”父亲翻身下床,欲夺门而出。
“爸!”我在他身后喊。
“咋了?”父亲回过头,疑惑地望着我。每到冬天,父亲喜欢我睡他脚另一头,当他的“暖脚炉”。
“你们俩不是……”
“哦,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谁还计较恁多!”父亲说罢,一伸手就拉开了门闩。
头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听见我家门前传来激烈的争吵。走近了,方才看清是宝之爷和父亲。他俩因为两家街门前地界的“一寸之争”险些大打出手。
我也急忙穿好衣裤,紧随父亲来到大门口。
还在落着的映天雪,令我禁不住倒吸了口寒气。这场映天雪大概下了整整一夜,不仅门前的门槛石早被淹没,我刚踏出屋门就听“扑哧”一声,脚脖子便没入了雪中。
宝之爷家门口,除却堂叔、赤脚医生克兴,武爷、旺叔、券叔、喜全叔和生产队长法明叔,已围拢在一起。
“这么厚的雪,架子车可是拉不成了!”大冷的天,法明叔急得直抹额角的汗。
“找两根长木杠,扎成担架,抬!”武爷年轻时当过支前民工,抬过担架,他果断地说。
很快,法明叔从家里抬来两根尚挂着雪花的木杠,旺叔则拎来两团长麻绳。武爷单腿跪地手把手教着父亲和喜全叔,三人就地扎起简易担架。
映天雪宛似早春二月的杨柳絮,下得仍猛。有打鸣的公鸡扯着嗓子啼叫,大概到了黎明前的五更天。也就一袋烟工夫,担架扎好。章奶和克兴搀扶着宝之爷挪出街门,跟在身后的歪叔抱着两床棉被,一床用来铺垫,一床用作盖身。
“咱四人一班,一里路一换,咋样 ”武爷见宝之爷躺上了担架,趁机点上一袋烟,使着劲儿吸。
“中。”
“咋着都中,累了换肩。”众人应道。
“那中,就搁我在第一班了!”武爷在鞋底上磕完烟灰,那口气不容有丝毫置疑。
“走起!”父亲蹲下身,喊道。
“走起!”武爷、旺叔和喜全叔也蹲下身,四双粗糙却异常有力的大手握着担架的四端,一声齐吼,便将担架抬离地面,扛在了各自肩头,高一脚低一脚,向村东口走去……
我一直站在街门口的老榆树下,看着父亲他们披着映天雪借来的天光,背影即将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尤其刚才听到父亲“走起”那一声低沉的吼叫,他们的身影在我心里倏地伟岸起来!
“章奶,天冷,您还是回屋吧,宝之爷还等着您做饭哩。”我收起記忆,对着站立在风雪中的章奶说。
“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自从你宝之爷开过那一刀,身体可好了!”章奶也还记得那个下着映天大雪的夜晚,我也是抢救宝之爷生命的目击者。
“我带她到雪野里去走走,看看当兵前我和大伙儿一起挖出的那条渠。”我俩向章奶挥挥手。
“去吧,去吧,当兵前你干过十几年庄稼活,田地里给你的东西多的是。”章奶也朝我俩挥挥手。
我和妻挽手并肩走出村西口,脚踏积雪,便听到了十几年前曾经听过的熟悉的“扑哧、扑哧”声,那种亲切的意绪立刻涌上心头。久违了的声音引导着我俩,向着那望不尽边际的雪野走去,心里充满了故乡恩赐于我的温暖!
(选自2020年5月11日《文艺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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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以眼前的雪引出多年前雪中的故事,这样写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