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映芳
那天夜里莫名地觉得阵阵恶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不一会儿,打开手机,就看到表弟媳在家族群里发了条信息:爷爷刚刚去世了!我瞬间呆住了。一直都坚信外祖父会活到百岁以上,但是就在离除夕团圆年还有半个月的这一天,这个叫我阿芳的老人还是走了,生命定格在九十五年的沧桑岁月尽头。
亲人们开始忙着操办丧事。盖棺定论身后评,小镇上流传着对外祖父这样的评价:一是德高望重的义路拳一代宗师;二是刚正不阿的老生产队长。如果不是乡亲们的提起,我们几乎忘了这两个口碑。在我的心目中,外祖父更是一位把全部的爱给了子孙后代的家族老父亲。
火化后,火葬场的工人很惊讶地告诉我们:“好硬的骨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龄的人化成灰,骨头还能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就是六十多岁人的都早已散得不成型了。”“好硬的骨头”这句话一下子砸在了我柔软的心房上,瞬间一阵疼痛,眼眶也不禁湿润了。是呀,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没有这一身不屈的铮铮铁骨,外祖父怎么能熬得过这九十五年苦难深重的人生岁月呢?
外祖父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远房亲戚家里。虽说有个安身之处,有口饭吃,但寄人篱下,受尽了欺凌,历尽了磨难。那房亲戚家底还算殷实,他们家的孩子都有上私塾。外祖父干完活也常常跑去偷听,还常常跟亲戚的孩子借书来读,因而竟识得许多字。这给晚年双耳失聪的他带来好处——可以怡然自得地看“无声电视”,根据字幕了解新闻,追电视剧,看戏,不至于寂寞无聊。外祖母也是从小父母双亡,被卖给外祖父那房亲戚当童养媳,和外祖父从小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曾跟我说起,有一次外祖父放牛时跑去偷听课,牛偷吃了很多麦苗,外祖父被吊在房梁上毒打,那血迹斑斑、遍体鳞伤的惨状,她一直都忘不了。后来,那房亲戚的孩子没看上外婆,和别人成了亲。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个苦命人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
另立门户后家徒四壁,外祖父倾尽所有力量开始为自己的小家庭努力打拼。 外祖父外祖母生养了8个子女。在那个年代里,虽然已经有了公办学校,但很多家长都没有学文化的意识,为了省一点学费,再加上需要干活的帮手,农村的孩子很多都没去上学,能去上学的也大都是男孩子。外祖父懂得学习文化的重要性,他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当“瞎眼猪”(我们这里对文盲的一种叫法),而且他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让每个子女都上了学。生性聪慧的二姨还读到了高中毕业,其他人至少也读到了小学毕业。让所有的孩子都去上学,这就意味着外祖父就必须干更多的活,他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生活所迫,外祖父练就了样样精通的“十八般武艺”。
犁田、插秧、收割、挑粮食等等这些农活,村里没有人能比得上外祖父,他是公认的种地好把式。他还会泥水匠、木匠、竹篾匠的活儿。谁家要盖房子、砌猪舍都少不了要他帮忙。家里的桌子、椅子、木桶、木盆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外祖父做的竹器更是远近出了名,一拿到集市卖,马上被一抢而空。小时候,我最爱蹲在他身旁看他编竹器。长长的竹篾条在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上飞快地游走缠绕,变戏法般地变出了许多结实又不乏精致的竹篮、竹匾、竹扇子和竹席。喜欢看外祖父编竹器,最大的诱惑在于每次做完
竹器,他就會用剩下的边角料给我编竹马、竹羊、竹鸟,这些散发着竹子清香、惟妙惟肖的玩具,总会引来同伴们羡慕的眼光。他那双粗糙灵巧的手,也就在那些时刻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那时我们读的小学课文里有一篇《陈秉正的手》,读这篇课文时,我总会把里面描写的手跟外公的对上号。“不怕荆棘,关节粗大,像铁耙子”,这双近乎丑陋的手除了干粗活,还会酿酒、制茶、做菜、缝缝补补这些细活。在我们眼里,外祖父真是无所不能。
年轻的时候,外祖父跟义路拳的创始人坤公学拳法。他天资聪慧,又能勤学苦练,几年后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拳师。每年村里举行重大的民俗游行活动,舞狮队伍里的狮子头位置总能看到他的身影。狮子头在游行队伍最显眼,处于举足轻重的位置,行头极其笨重,却要灵活地上蹿下跳,没有几个人胜任得了。外祖父却能凭着一身超群的武艺,把它玩转得风生水起。听父亲说,他曾经亲眼见过外祖父在十招之内,把两个壮小伙撂倒在地上,身法之快,力度之猛,令人瞠目结舌。遗憾的是,自我懂事后,外祖父年事已高,已不再跟人过招了,我就无缘饱览这“无影脚”和“化骨绵掌”的神功了。
由于是村里公认的能人,又秉性忠厚纯良,加上有文化,外祖父被村里人推选为生产队队长。担任队长期间,他恪尽职守,秉公办事,得到大家的爱戴和拥护,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坎公”“坎叔”。
外祖父姓杨,名坎。他的一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坎坷多难。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我那素未谋面的大舅夭折于襁褓。二舅十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最残酷的打击莫过于身强体壮、一表人才的小舅意外触电身亡。撒手人寰时,小舅才四十五岁,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个飞来横祸让“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人生三大不幸一下子落到了外祖父的家门。就在家人几近崩溃的日子里,外祖父一边流着泪,一边默默挑起了小舅留下的担子。一座山头的果林和一大片田园的活儿对于一个青壮年汉子来说就够呛了,更何况是一个七十有余的老人,还好几个姨丈有空都会来帮忙。可是一到农忙时节,就没了帮手,也雇不到工了,这时有些粗活,他还得亲自去做。至今让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当时七十三岁的外祖父犁起地来,速度居然不输于一些壮小伙,而且犁得还比他们平整。
记忆里的外祖父总是拖着一副疲惫的身子,除了吃饭、睡觉,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我常常看到劳累过度的他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外祖母总要在他的后背抹上自制的药酒,再拿着个浅口的瓷杯使劲刮,刮得那微微佝偻的后背一片猩红。刮好背,第二天他又能生龙活虎去劳作了。
苦难折磨人的同时,也给予人一笔财富。外祖父不仅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魄,还学会了各种生存的本领。
他认识各种草药,会用这些草药对症下药,还会用采来的药材配制疗伤药酒。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会来找他。平时他自己很少生病,生病了也很少去找医生,总是自己熬些草药来喝,也总能药到病除。九十二岁之前,他从没有打过一次针,输过一次液。
外祖父就像一粒运气不好的种子落在了贫瘠的石头缝里,他不但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还拼尽全力开枝散叶,长成一棵大树,庇护着自己的子孙,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
外祖父家和我们家只隔着两户人家,一有什么好吃的,他总会送一份到我们家来。他家的那一方大灶,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台零食制造机:灶膛里,往火红的草木灰里撒上几把谷粒,“哔哔啵啵”,瞬间就变成几大捧白花花、香噴喷的爆米花,从里头扒拉出来的芋头、红薯灰头土脸的,冒着丝丝的香气和热气;灶上的那口大锅里,时不时就会变出“隔壁响”(花生糖的一种)、“麦香”(麦子和着红糖炒)、麦芽糖、各种各样的粿……看着我们这一群“小馋猫”狼吞虎咽的吃相,外祖父总会忙得不亦乐乎,神情慈爱而满足。
九十二岁那一年,外祖父不小心摔断了左腿,走不了路,也坐不起来,医生说年纪太大了,做不了手术,顺其自然吧。外祖父最怕拖累人,想到自己就要卧床不起,让人照顾,很绝望,开始不吃饭了。我很是担心,就以学校一位同事九十四岁老母亲摔断腿后,靠自己毅力重新站起来走路的例子鼓励他,他这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后来经过家人精心照料,卧床近一年的外祖父竟然奇迹般坐了起来,会自己操控轮椅四处活动。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尽量自己做,不麻烦别人。
我上班的学校离外祖父家很近,搬到县城以后,还能比较方便常常去看他。每次带些点心和水果给他,他总是说赚钱不容易,别再破费了。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不说。有时特意挑些进口的水果给他尝尝鲜,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很贵,就执意不让买。我们给他的红包,过年过节,他也总要包还给我们的孩子,不拿的话,他就会很生气,让你不得不收下。
我们理所应当的孝顺,他都不舍得接受。
后来,外祖父的双腿开始肿胀、溃烂,那是他年轻时劳累过度导致静脉曲张落下的病根。他腿上的皮肤就像是变质的塑料袋,经常轻轻一碰,就会破裂,鲜血直流。县医院的医生说住院没什么意义,建议回家敷药膏就行。情况越来越糟,那双老烂腿开始发黑,千疮百孔的,令人不忍直视。外祖父就像一棵树根开始腐朽的老树,生命的元气正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躯体里流失。我煮了他最爱吃的扁食,也一次比一次吃得少了。每次看到我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他反倒笑眯眯地安慰我,说药膏效果不错,会好起来的,只是他几次偷偷扭过头去擦眼泪没瞒过我的眼睛。我们想让他到医院再看看,他总是说大家都忙,不要再麻烦大家,好说歹说就是不去。再后来他就越吃越少了,痩得只剩下皮包骨,最后就瘦成了墙上那一张扁扁的、窄窄的照片,只是照片上的笑容依旧那么温暖……
一个给你太多爱的人,一旦离开就会给人留下更多不舍和悲伤。虽然九十五岁已经算长寿了,但我总觉得外祖父吃过太多的苦,福还没享够,我们做外祖父的子孙还没尽到孝。
人的这一生都在练习告别,再长、再深、再难以割舍的亲人情缘也一样有永别的时刻。敬爱的外公,您用九十五年的沧桑岁月告诉我们,活着不容易,所以更应该好好活着,您自立、自强、正直、博爱,活出了让人敬仰的样子。
您就是暗夜里的那盏长明灯,永远照耀着我们,无论尘世,还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