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天柱
暮春的傍晚,我离开外祖父的坟前,只身走在山路上,夜色在远处的山头徘徊。阴冷的山风从山谷里吹出来,我望着山头朦胧的树影和灰暗静默的岩石,总以为是外祖父在注视我。茫然中又想起外祖父,我不禁在这将黑未黑的暮色中默然而住。
外祖父是因病离世的。当时,听说外祖父患上癌症时,我正在离家数百里外工作。母亲在电话中哭着说起了外祖父病重的事,于是,我连夜往回赶。第二天下午在住院部的病床上看到了外祖父。那时候的外祖父已经是形容憔悴,看到我时他抬了几下头,想从床上坐起来,但已经没有力气。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高兴地问起我的身体情况和工作情况,他说:“你工作的那个地方我以前也去过,等身体好点了我去你那边走走。”听着外祖父的话,想到他身患绝症却自己不得而知,我忍不住想哭,母亲见了忙把我拉了出来。门外是外祖母和小姨哭红的眼睛。
此后的两个月时间,外祖父都躺在病床上。我在回单位之前,向外祖父辞别,请他好好养病。外祖父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点觉察,他拉着我的手说:“你说,我这病是不是要到省里去治呀,或者去市里的医院。”我紧握着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舅舅们都是很重孝的。听母亲说,在这之前舅舅们已经从外祖父日常说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们从外祖父生病开始就一直四处寻医问药,但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外祖父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不宜做更进一步治疗。医生说,这种情况下,做手术都有可能留在手术台上。因此,我也没有向舅舅们转述外祖父的话,以免平添众人烦恼。在所有人进退无路、束手无策的煎熬中,外祖父像风中残烛一样,一天比一天暗下去了。
外祖父走了。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理解释怀,或者是不是带着一丝遗憾。母亲说外祖父走的那刻,口里还念着我的名字。我心中一痛,顿时泪如泉涌。
外祖父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平时很少有笑容,甚至很少说话。但一旦说出口的话,却极具威严,不容置疑。我的童年是在外祖父身边度过的,我的表兄弟姐妹共有十二三个,而我在十歲以前是外祖父身边唯一的外孙,也是我自家的独苗,外祖父对我始终是有点客气的。而我以为外祖父宠我,所以我是最不怕他的。表兄妹们喊“阿爷”,我也喊“阿爷”。有时候表兄妹们嫉妒我,都冲我说:“外孙狗,吃吃走走,阿爷是我们叫的,你是外孙,要喊外公爷!”每当这时候外祖父黝黑的脸就会出现在我的背后,小孩子们就低着头一声不响了,直等外祖父把我带走,他们才敢散去。我拉着外祖父如石块一般粗糙僵硬的手,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心里满是感激。
因为外祖父的特殊照顾,我对外祖父也有种特别亲近的感觉,使我根本不惧怕他的严厉,而撒欢于他膝前。经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外祖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揪着他衣领从他的口袋中掏东西出来玩。外祖父喜欢穿中山装,左前胸的口袋经常插一支钢笔,口袋里还装了一本袖珍记事本。我从他口袋里拔出钢笔、掏出记事本,每次钢笔都是没水了的,记事本也都是空白的。我说,阿爷不会写字,还要带钢笔!外祖父就用他半白的胡茬扎我,逗得我翻着肚皮一直笑到求饶。外祖父笑着笑就给我讲起一些事来,有以前的故事也有新近发生的事,我基本听不懂,也根本记不住他那些年一共给我讲了些什么。我一直不知道外祖父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我记忆中,从来没见过他工作或谈论过工作。多年后的一次清明,我才听母亲说起,外祖父原本是一个很能干的泥水匠,后来建房子的时候伤了身子,正值中年就一直赋闲在家,直到好多年后才有点恢复,能做一些简单的劳动,而且,外祖父是真的不会写字。其实,外祖父的严厉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或者只是一种传闻。
据说外祖父是极其反对赌博的,有一次外祖父发现我大舅赌博,拿着扁担追打那时已为人父的大舅,从家门口一直追打到“七圣殿”,又从“七圣殿”追打到山上。到后来,我舅舅们都成了家有了事业,他们把老房子都卖掉,在外面建了新房搬出去了。外祖父依旧脾气不改,经常到各家进行现场管控。为此,家眷们颇有微词。那时候外祖父已日渐苍老,后来他索性不闻不问,常常一个人背一把锄头上山。
外祖父上山干活时,我就在兜兜里揣了弹弓跑在他后面叫“阿爷,我跟你上山一起干活”,而到了山上我就满山地跑,掏鸟窝,挖草根……直到快要天黑时,外祖父拄着锄头柄,站在山头上喊我,但又不敢喊我的名字(乡俗说,在山上不能喊孩子的名字):“童子佬,回去了!”我就从石头缝里冒出来,或从草丛里钻出来,一边答应着,一边从番薯园里一层一层地往下跳,朝着外祖父的位置跑去。我说:“阿爷,我帮你扛锄头。”外祖父就把锄头递给我,嘴里说着:“三斤的猫狸拖四斤的鸡……”祖孙俩就在这将黑未黑的夜色中沿山路下来。我和外祖父就在这一次次的上山下山中,加厚了情感。在灰暗的暮光中,外祖父那拄着锄头喊我的情景,一次一次在我的脑壳里印刻,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
度过少年时光后,我远离了外祖父,直到我远赴京城求学和留在外地工作,我就一直没有长时间在家乡待过。期间母亲常说外祖父和外祖母很想我,我也特地回去看过他们。但在外祖父的脸上我再也找不到少年时期印象中的旧影子了,反而看到了以往在大人们眼中的那个严厉的外祖父。就像当年的人们一样,我很少看到他的笑,偶尔在他的沉静中的皱纹中闪出的瞬间温情,就像山上那些小时候攀爬过的岩石、草丛,欢呼跳跃过的番薯园,已经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外祖父见面无语,临走的时候才说了句:“做牛为条绳,做人为个名。回去后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这时候我才对外祖父的严厉突然有所感悟,我不禁开始怀疑起以往与外祖父之间的时光了。
外祖父出殡前的那天深夜,我看到舅舅们、我母亲和小姨都曾悄悄地独自躲在外祖父的灵前哭。我相信这时候,或许他们都想起了他们和父亲之间的一些往事,正如我对外祖父的回忆一般……后来再次想起外祖父,病中握我的那双手,我突然感悟到,原来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孤独。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