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
最近,总是想起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一个叫四层楼的地方,一个有着大棵大棵油桐树的地方,一到这个季节,油桐树的叶子就会飘落,青黄相间,季节越深,地上就会铺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吱吱响,像小伙伴的笑声,干净纯粹。
准确地说,是想起一个人。
那一年,我八岁,阳十岁。
一到放学,一个叫阳的男孩就会骑着大人那辆自行车,驮着我去到屋后的印刷厂兜风。印刷厂很大,有很宽的水泥路,自行车可以骑得飞快,绕过印刷厂有一条很长很长的下坡路,我们总喜欢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向下冲,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也随之雀跃,刺激又过瘾。阳骑车很稳,有时还故意吓吓我,让我一阵紧张,又不敢去抱他的身体。阳骑车的样子很神气,也有点小小的酷,我喜欢看阳很酷的样子,每次看他,阳光透过阳白色的衬衣折射到我的眼睛里,阳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说:“瑶瑶,你的眼睛真好看,有颜色。”
阳说这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摸摸我的头,手掌的温度至今仍然记得,就像油桐树厚厚的落叶,干燥有热度。从小,我对树叶就有种偏爱,尤其落叶,而我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油桐树的另一边,背靠着树干,这样不用担心父母看到。我坐在地上,用油桐树的叶子把脚包起来,一片一片地往上加,直到把自己堆成一个树人,只留下上半身,这个时候我发现天空格外蓝,像外婆水洗过后的蓝外褂,棉布的,摸上去很柔软。我自以为很隐蔽的地方,阳总能找到,那么一大片树林,他总能用最快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找到我,然后躺在树堆里,就在我的脚边,头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树叶,嘴里还咬着一片,眼神清澈明亮。
那辆二八自行车,应该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吧,每个不下雨的日子,阳都会载着我去郊外,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那个长长的下坡,几乎每天都会去。阳的家和我的家挨在一起,出门右拐二十米就到了,自行车就停在他家阳台外面,不用上锁,那年月,四层楼户户都有自行车,就摆在自家门口。父亲也有一辆,但我从来不碰,因为我根本不会骑自行车,也从来不去学,却非常喜欢坐在阳的自行车上去兜风。阳比我高两个年级,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就上初一了,个子噌噌噌地往上长,很快就高出我一个头。阳家里的自行车白天都是大人在用,到了下午四点多,大人下班了,我们也放学了,这时阳就拿出一块蓝色的绒布将车擦得非常干净,然后绕院子骑上一大圈,还一边吹着口哨,阳的口哨吹得很好听,好远都能听到。绕一圈之后,就会把车停到我家门口,轻轻扣了一阵车铃,每每这时,我就会放下手上的作业,像兔子一样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后座,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大喊一声,出发啰!日子一长,这个铃声就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之声,在我看来远,比他的口哨还要悦耳,好听。
那一年,我十岁,阳十二岁。
四层楼的伙伴很多,年龄都差不多,有时候也会结伴一起,几部自行车同时出发,在路上好威风,男孩子们都喜欢逞强,总是要比赛,看谁最快绕印刷厂一圈。他们的速度都很快,一个人一台车,嗖的一下就从你面前消失了,会骑的女孩子也会加入其中,骑着小一号的女式自行车,和大家一起比赛。我不会骑,大家就嘲笑我,面对大家的嘲笑,我只是摇摇头,转身朝油桐树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脚狠狠地踢着地上的树叶,那些树叶被我踢得很高,踢到了空中,然后一片一片落下,天女散花一样好看,很快我就对这个无聊的动作乐此不疲,之前的不愉快也就忘得干干净净。我在漫天飞舞的树叶里开心地转圈,笑得很欢快,我不停地转啊转啊,突然就感觉到头晕,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就在我快要倒地的瞬间,被一双手扶住了,我睁开紧闭的双眼,就看到阳露出大白牙的笑脸,阳光穿过落叶的间隙,细小的灰尘轻快地飞舞,我还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脸木然的样子。
大人们见我们玩得太疯,有时候也会把自行车落锁,院子里很多小孩子就没有自行车骑,而阳的父亲从来都没有限制他骑自行车,所以阳成了整栋楼唯一一个可以随时自由支配自行车的孩子,那是多么值得高兴和炫耀的事情啊,也惹来了无数羡慕的眼神。虽然随时都有自行车可骑,但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时间却不多了,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争抢车上的位置,而三声铃声也不再是我一个人专属的铃声,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充满了无法说出口的不快与不舍。
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阳读初一。
阳照旧每天擦着父亲的二八自行车,仍旧每天有很多人跟在他身后,排队等着坐他的自行车。我突然发现,阳已经明显区别于我们这些小学生,身高最明显,尤其那双大长腿,坐在自行车的坐凳上脚可以落地,每每看到他侧身,一只脚蹬在自行车的脚踏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就觉得姿势很帅,特别好看。很多时候我就在阳台上看着男孩子们闹哄哄地你追我赶,而阳只顾低头擦着自行车,这时候我会想,什么时候我还能坐在上面,去冲一次下坡路啊。
没过多久,当我又在这样想着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阳骑着自行车到了我面前,后座上还驮着两个人,见我站着没动,阳指了指自己前面的横杠,又指了指我。二八自行车是大人的车,在前轮和坐凳之间有着横杠是可以坐人的,但我从来没有坐过。后面两个小伙伴不耐烦了,嚷着你来不来,不来我们就走了。在阳坚定的目光中,我抬脚侧身坐了上去。
我离阳是那么近,就像是被他抱在怀里,虽然之间还有空隙,那种微妙的气氛阳也一定感觉到了,我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呼吸有点急促,握龙头的手也有点发抖,而我的身子也僵硬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双手却紧紧抓在龙头上面。很快就到了下坡路了,似乎一切由不得我细想,车子像箭一样冲了下去,风吹得脸上有点生痛,额前的头发四处飞扬,眼前的一切与坐在后座完全不同,更刺激,却也让我更加害怕。由于害怕,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而阳握龙头的手感觉到了阻力,龙头就在我和他的较劲中摇摇晃晃,车身随着也左右摇摆,突然阳松开了手,失去阻力的龙头在我的手上变得灵活无比,我害怕得尖叫一声,松开了手,而身体也往后仰,靠在了阳的胸口。我的头靠在阳的肩膀处,他的呼吸就在耳边飘,不知是由于紧张、害怕还是羞涩,我早已忘记冲下坡的事了,紧紧闭着双眼,来自异性身体上的热度,让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发烫,满脑子一片空白,一双手都忘了应该朝哪里放。这时,只听到阳轻轻说了一句,瑶瑶别怕,有我在。一句话让我眼里开始蓄满泪水。
油桐树开花了,花朵有时候也会掉落。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阳,即使面对面走过,我也是低着头,躲闪他和以往一样清澈的目光。我不再去树林里玩,也很少和小伙伴们一起骑自行车,大人们开始表扬我。很快,我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以满分成绩考入中学。
我们离开了四层楼,搬到镇上,我和阳再也没有联系。
在同一中学的那一年,我初一,十二岁,阳初三,十四岁,我每天都在担心要是碰到了阳,我应该怎么办,是躲开,还是主动打招呼,阳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轻轻地用手掌拍拍我的脑袋,露出大白牙,笑得人畜无害。我在纠结与期盼中度过了一年,直到阳初中毕业,我都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不会骑自行车,却总是会想起那段岁月,期间,我去过四层楼,大片油桐树已经不在了,房子破旧了许多,從阳的家门前经过,我偷偷地朝里面望,也不见人,后来才得知,阳一家人也离开了四层楼,离开了小镇。
自行车的岁月离我远去,我的记忆永远留在了十二岁那年,那个叫阳的大男孩身上。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