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池
阿母在我眼里不一般。
四十九岁学佛以前,阿母真名鲜少人知。村里人只呼她外号:阿咔。因阿母从小爱“咔咔咔”地笑,长大后沾了酒更甚的缘故。
早些年,阿母正月初二回娘家,每与我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二姨妈三姨妈以及外公等人落桌成宴,觥筹交错,酣饮畅笑,阿母的“咔咔咔……”不绝乎耳。其时我小,以为大人真无趣,喝个酒何以欢乐如此。时过境迁,阿母如今皈依三宝,戒酒持斋。我,倒成了往日里“无趣的大人”,时而感怀着童年记忆里阿母的标志性朗笑。
阿母小时胸口常痛。外婆得了一个偏方,白酒燉老母鸡。阿母没少吃。她那“千杯下肚人不倒”的好酒量或可溯源于此。乃至于生我坐月子时,奶奶问她喜吃什么?阿母答:“白酒一斤。”
阿母不识字。长到十七、八岁,家里忙,外公就让她这个家中的大姐到省外帮着“走生意”。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地图。挑两大袋虾仁干货,硬着头皮出发。到了车站,问人这车去哪里,那车往何处。阿母只是依稀认得,最终要去之地,名中有一个笔划较少的“头”字。那时的公共汽车总是挤,且颇厌带大件货的人上车。阿母没少因此挨白眼。纵如此,她竟也能屡屡不辱使命。
阿母发觉在路边拦顺风车更方便。当然,车费照付。有一回返途,阿母拦的是一辆解放牌的大型绿皮汽车。是个早上,开了一段,九点左右,司机在路边一家早餐店前停下,也招呼车头副驾上的几个同行人(包括阿母)下车同去果腹。阿母说吃过了,没有动。副驾上一个男人,碎花衬衣,斜斜一笑,突然一拍阿母大腿根,“妹仔,同去吧!”阿母一愣,一双怒目圆瞪,厉声:“呸!不是个人!”立刻飞身下车,却不急着走,怒脸迈到车前看看,车后瞧瞧,假装识字样,煞有介事地记车牌,食指指向“碎花衬衣”,撂下狠话:“车牌号我记住了,下一站你给我等着!”然后才紧到路边另寻顺风车,溜之大吉也。
阿母说她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
女大当婚。阿母与我爸相识源于事业上的交集。旁观者看二人眼里皆有光,便笑点鸳鸯瞎起哄。那时虽已崇尚自由恋爱,但总归羞涩。好给暧昧双方编两句押韵的谣,信口开声,成了众人消遣未婚男女的一大乐事。“咔咔咔,阿九载阿咔。”阿九是我爸的小名。谣传开了,有人劝阿母说阿九家穷,势小力孤,易受人欺,不可托付。阿母本对闲言碎语莞尔一笑,远非虑及谈婚论嫁之事,这一劝倒是激生了她的某种莫名的情愫,于是扬言:“我看中的是他人走得稳正,又不是要他能成天的出去欺负别人才成!”等于默许了谣。后来,我爷爷托人去外公家里给我爸说媒,一说就成了。
也才有了我和弟。
阿母对我和弟管教甚严,却似总“管不住”我爸。有段时间我爸入魔般嗜赌,饭不思,觉不想。屡赌屡劝,屡劝屡赌。阿母没了法子,就跟踪他。终是跟进了人家里,阿母还是劝。不听?不听。阿母终于大怒,上前一步,当场掀翻了麻将桌。众人哗然。村里开始知道了阿母的厉害。后来我爸还去赌,但都是偷着,开赌场的人家也十分提防那个会掀桌子的阿咔。有一次,阿母和我爸吵凶了,一把扯掉脖子上的结婚项链,劈面扔去:“都拿去赌吧!”我爸闪过,项链斜飞进密集的草丛,寻不得了,阿母却并不觉得多么可惜。
我本以为她恨极了我爸。其实,阿母的爱深藏如冰山下的火种,是不易察觉的炽烈。这是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突然悟到的。那日我爸出海未归,到了饭点,阿母叫我和弟一次性盛足了饭菜先吃。我问阿母:“你不一起吃吗?”她说:“一个人的饭容易凉,我等你阿爸。”便取了棉被,裹住饭锅,绳子扎口。那时我敏感的少年心泛起了惊讶、感动和一脸羞愧。
阿母渐老,脾气渐小。孙辈都爱和她腻在一起。阿母难得有空便礼佛念经,不懂就问,自律精进,几不间断。没多久,我诧异发现她竟能以手指字,用闽南话一字一顿整本念完《妙法莲华经》。其它经书再看,她居然也能读出个大概;有些前辈同修常登门与她请教。我始知阿母学佛之心至诚。
孙辈时或学阿母礼佛。阿母见其模样滑稽可爱,慈祥笑望。孙辈说:“奶奶你笑起来像黑猫警长。”我问何故?乃因阿母笑时鱼尾纹突显,像极了黑猫的胡子。阿母听罢恍然大笑。忽然一瞥,却见岁月的无情痕迹可不仅仅是牢刻在阿母的眼尾深处,我情难自控地发觉眼眶热泪涌动,不得不把脸撇向一边……阿母的老,何时已然变成了无可逆转的哀哀事实!
母亲节将至,我有许多话想和阿母说,但又不可说——如禅,一说即是错。
千言万语,不如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