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思堂的旧时光

2020-10-30 04:10许星威
广州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大岭陈氏陈家

许星威

永思堂荒墟凋颓,残垣断壁,久没人烟。杂乱的树影让八月骄阳,在院墙天井、亭台廊槲变得斑斑驳驳,满满旧时光的印迹,古意盎然。

永思堂在村子临河的地方,这个村叫大岭村,在石楼镇,距何厚铧老家岳溪村一河之隔,距莲花山古炮台一公里多,距珠江狮子洋两公里多。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岭村,十几年前,应朋友之邀。

早听说大岭村是古村。北宋战乱,中原流民大批南迁粤地。先是许氏自1119年沿南雄珠玑巷至大岭开村,江西的陈家1131年也迁来了,于是村启人兴八百余载。四乡赞叹大岭村为“千年古村”。那次游历,让我沉浸在浓郁的历史梦境。

大岭村依菩山傍玉带河,以龙津、升平两街为主干,鱼骨状延伸出街巷格局,形成“蛎江涌头,半月古村”风貌。

村中明、清、民国时期的老建筑随处可见,有八百多年的陈氏大宗祠柳源堂,六百一十六年的两塘公祠,五百年的陈氏显宗祠,四百五十年的朝列大夫祠,三百六十年的龙津桥,一百六十七年的接龙桥,一百三十多年的魁阁塔,一百二十六年的“贞寿之门”石牌坊,一百二十二年的五条白石街……

可是,留住我脚步的却是那个破败的园子。

喜欢老建筑旧时光的味道。当我走进那个洞开的大门,走入漏进阳光满是灰尘的屋子,轉过被时间磨圆了的墙脚,趟过经年堆集的落叶,看到快被疯狂蔓延的滴水观音覆盖的池塘。

这座园子离村口不远,临水的大门并不突兀,只是院墙高高的。大院套小院,一房套一房。房屋空荡荡,院子静悄悄。阳光在这里恣肆,热风在这里游弋。廊柱石料讲究,柱脚打制得起角起檐。灰砖剥蚀,但砖芯却露出坚硬的质地。木雕花窗七零八落,难掩雕琢工艺的精巧。可是整座园子,完整的只有三眼石井,还有池塘边风烛老态的亭子和两百多年的凤眼果老树。

岁月把老房子的砖木一点点风化成一地瓦砾。荒草的种子随风飘至,在瓦间屋角扎根疯长。昔日的庄园怕是早就把主人的模样遗忘了。

经常觉得奇怪,有些人穿着简朴,风轻云淡,并非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只从你身边一闪而过,可你分明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尊贵气息。

我不知道这花园叫什么,房子的主人是谁,建筑的年龄有多大?即便凋零破败,也难掩内里的贵气,那种文化味道始终在房子和院子中弥漫。

院落渐渐在暮色中变成一个剪影,我才离开。

没多久,古村被改造得焕然一新,再不久就荣获“国内历史文化名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村。之后又去过很多次,遗憾的是新涂的油漆掩盖了岁月的尘埃,崭新的村子生出陌生感。

在我脑海里,永思堂满院子堆积的凋颓挥之不去,“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那里大有陶渊明《归园田居》的浓浓诗意。印象最深的,还是古村给我初始的感觉。

大岭村已经声名远播,但那个院子好多年破败依旧,大门紧闭。那座花园,让我始终觉得它深藏着动人的故事。

近来读到陈氏后人陈肇燊、陈华佳所写两篇家传记录永思堂的文章,简短的文字让我思绪翻飞,飘入生动的往事之中。

从宋高宗至清嘉庆之间,陈家已经在大岭村居住六百多年了,他们把中原浓浓的文化传统带到岭南来。二十三代的陈仲良经过刻苦攻读,在清代嘉庆十三年考取了举人。他爷爷陈绍谋是进士,做官至从四品。爸爸陈丹书也是进士,做了阳知府、朝议大夫。耕读为本、宗仁孝悌、科举功名、人丁兴旺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他就任南阳知府后,便考虑在家乡建房造屋,回报祖上,庇护子孙。

庄园选在平坦宽阔,面山临水之侧。村南玉带河对面有三个山峰,旁边又有一贵人峰在。据堪舆家云,“坐对三台,故能发贵。”于是选址于此,倾其所有,建造乃成,名为永思堂,意为感怀霜露之思,以荣宗耀祖,绍休圣绪,光前裕后。后人感恩并敬之,尊仲良祖先为南阳公。

那日新年,菩山桃花开得茂盛,塘边香蕉结了串串,我迎着昔日的暖阳走进古村。村口那座园子张灯结彩,门前一地鞭炮的碎红。推开永思堂大门,踏红而入,我不请自到。

永思堂南向,园内有正门、官厅、中门、神厅后厅、二厢、厨房、花园、池塘。

迎面见书写得丰厚雍容的“永思堂”三字匾额,悬挂在前座正门内上方,细瞧为满人耆英所书。爱新觉罗·耆英,是清道光年间内务府大臣、礼部、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先禁鸦片,后任中方代表,签署近代中国首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再后被革职监禁,最后被咸丰赐死。有如此显赫人物题匾,可见陈氏家族影响之大。

官厅大门口,有高脚牌分列左右,一为“父子叔侄兄弟科甲”,一为“五代芹香”。大门悬挂有“朝议第”门额,两旁有木刻楹联,书曰“一经传世,七叶召家声”。这些分明在昭示陈家世代书香,薪火相传。

中座依照南阳府署二堂格式,神厅居中,下为大天井,左右两边各有一厅两房,气势颇壮。厅里语笑喧阗,欢声阵阵,其乐融融,全家老小几十口人聚集过年了。不便打扰,我绕至西侧,厨房里热气腾腾。往东侧进了圆门,门外即花园,面积甚大,绿树掩映中有亭台楼榭,有水塘一方,池中跨过一弧拱桥。爱莲轩傍池的大厅建成船形,由泰初公题额曰“爱莲轩”,陈家人称为船厅。对面有“问月廊”“文魁轩”。园中枝繁叶茂,花团锦簇,花木甚多,村里人多称永思堂为花园。

“池塘春水暖,台阁惠风和”,永思堂里如此祥和的景致,如此热闹的春节大团圆,正应了世人对家庭“花好月圆人寿”的美好愿望。

永思堂楹对不少,词秀书美,笔酣墨饱,书香浓郁,彰示陈氏科举世家之文化修养。“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隶振家声”,神厅旁的这幅联,恰巧是此景此情的写照。

陈氏后人介绍说:建造永思堂的陈仲良,所生七子,皆勤奋好学,考取功名,有官职学位:长子是清道光乙已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次官、国史馆编修,掌院试翰考。四子为举人、力学研究者。六子为晋千总。七子为广西龙川知县。陈仲良的孙辈又有两个举人和两个进士。到了曾孙辈时,已是清末民初历史转折,还是出了一位秀才。其他人也都读了学校,有搞法律的,有供职于政府的。其中陈肇燊毕业于广东政法学校,任广州检察官、中央法制委员会委员、江宁审判厅厅长、江苏省江都县长、广东省台山县长、国民党第四战区编修员等职。1949年初,全家移居香港,后移居厄瓜多尔,并任厄瓜多尔驻联合国大使。

陈家的后人披露了让人惊愕的秘密,南阳公陈仲良为家人建造的永思堂,竟是借钱而为。他本来并没更多财产,也并没有因考取功名而暴富,更没有利用官职带来的权力为自己捞取好处,一生两袖清风,廉洁奉公,离世前,还欠银号两万。吊丧时,做了翰林的儿子约银号说明:“先父身后萧条,无法清债,但我有食俸之日,必如数归还。”各家银号都非常敬仰南阳公清正廉洁,便一起进灵堂拜祭,并将债券在灵前焚去。但灵柩及眷属回粤的所需费用仍然很多,又有人捐款数千元,始能成行。

“回时有书百余箱均系南阳公于各儿赴京考试时,开列书单在京购买,运粤后,在永思堂花园大厅存储。其子孙得此研读,故能取得科甲。”

考取功名,虽历艰难,能攻苦食淡,发愤读书。为官之后,则克己奉公,廉洁自律,勤政为民,乃古时之人生理想。而偏在岭南一隅的陈家,以此为荣,书香几代,着实为典范,令人仰慕。

时代变幻,国力衰败,旧制瓦解,士大夫随着科举制度的消失而没了踪影,陈家后辈也逐渐离开家门,永思堂也随之冷落。日侵时,永思堂也没躲过,门前木刻对联被窃,匾额也不知下落。再后来,永思堂被瓜分给村民,三十年后予以归还,可已残破失修,荒芜若废墟。

至此,两百来年的永思堂曲终人散,书香散尽。我眼前幻化的永思堂菩岭春融的景致渐渐淡去。可我分明听到若有若无的读书声,感觉到旧时光未尽的余韵。南阳世泽,南阳公人品端方、文雅谦和、廉洁自律、家国天下的德行泽荫后代,一直为众人后所敬仰。

我记起了那年在永思堂的感觉,阳光下的花园尽显繁华后的落寞,喧哗后的寂寥。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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