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鹰
A
A女是位年轻女性,烫了韩系卷发,染了大红色,贴身的包是野路子买来的无牌商品,腿上的黑丝袜拉到膑骨处,一只涂满大红指甲油的漆白手放在大腿上,近身已是浓郁的脂粉味,再打量装扮,难免会令人多想。说白,都是为她戴上仪器的已婚男性自加的联想。
目盯那交合幽深之处,五官做出跳水运动员跳板的姿态,八开的脚则纹丝不动。
无人知晓他内心如何兴致勃勃猜测她的记忆库里一定存有许多有趣画面,随便一抽大约是一幅祕戏图,像她那样打扮的女孩——这类女性,想象并不是难事。
人之初性本善,善用的善。可惜没有员工福利,尤其是他,不能摸还不给看。他在心里深深叹道。这套选定规则讲求随机性,能够被选中已是很难的事,再有这类选择是不可能的。几年下来他参加两三次,却都是些平常的一夫一妻制度,仿佛夫妻之间也讲求忠义两全。有时看新闻,看见一些年轻人恨不得世界大乱,不喜欢白开水,没味道,没意思,说生活就像死去了一般。他能够理解,然而,他并不是会付诸行动的人,始终,他喜欢观察。
A女不知对方怀揣如此心思,内心平静地将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刹时,肉与肉的碰触,一束电流激酥了他的腰肌,左腹倏地往右凹缩。在他的思想体系里,此举归属有意,照平常地在心里又怒又喜,骂一句,小贱人!
“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被红点扫描过身体,不舒服。要是眼罩有录像功能就好,一定要投诉这个人!不,全天下的男人都这样,白看还白想,便宜占饱饱。)
“准备好了吗?”(这句也有别的意思。)“可以我就开始喽。”
“可以了。”(A女双手环住胸部,感觉一阵凉意。)
“好。看见画面了吗?”
“看见了,随便我选时间,是吗?”
“是的,只能选一个时间段,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从头开始,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
“不,我只选一个好了,等会儿还有事。”
“明白,这是您的权利。请记住您的所有感受,回来的时候,需要您明确地选择以及准确地阐述选择的理由,这是一个事关天命的重大选择,请您务必认真地执行。再重复一次,您的个人信息及选择通通不會被泄露,对当事者,更不用负任何责任。您只需要按照您的心思意念作出决定。准备搭乘时光之旅,三,二,Go。”
1
卢琳娜本名叫肖琳娜,八岁那年,母亲牵她离家。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早露织网,成片地囊括那一带稀疏的树丛,迷雾浸浴去往森林的道路,绿草坪上一层轻盈白汽飘飘然,一只麻雀噗噗地飞入,消失了踪迹。几日后,密集的蚂蚁群成圈地包围,疯狂觅食,裸露的红色是集中取食的部位,那是痛苦过的印记,也是灵魂离开肉身的出口。
“傻毙了的麻雀!”
母亲打断了她的想象。
“可能不是那一只。”
“哪一只?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故事,现在!我们不需要故事,我们今晚住哪里?你又不是预言家。好,我们今晚住哪里,你说,我看你怎么编。”
“回家。”
“要回你回,我不回,又不是你受苦,天啊,我怎么把你带出来了。对了,不如你回去,我不想被你拖住。”
她不动,母亲扬手想打她,手掌到了半空停顿下来,垂落在石椅边上,她叹了一口气,片刻,冷冷地发表对她的期望及失算后的心情,“当初我想着离开你父亲,偏偏你却在那时出现,我以为你会给我带来好运,他会因你而改变,复原。我好傻。”
搬出玢燕姐姐的回答应该是,你们为什么不带套?但她知道,此时的母亲听不下去这类过度理性的回击,更受不了将错推回她身上。从前父亲辱骂掌打母亲的时候,常说一些早知当初何必今日的话语,她曾经问过住在隔壁的玢燕姐姐,她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像母猫生猫崽一样用拉的?玢燕姐姐是个成熟自信的女人,她与家里人常发生争执,后来因为男友的事情离家出走了,她的回答始终停留在肖琳娜的脑海里,她说,“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会生出小孩,很不负责任,小孩根本没有选择权,记住,在你还没有能力成为一个好妈妈之前,一定要带套。”
她知道母亲讨厌自己。每次父亲摔门离开家中,那可怕的声音终于停止的时候,母亲会从房间走出来,走到她面前,眼神凶恶地盯着她,如果她正在砌堆积木,母亲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来,如果是一本书,母亲会夺取将之撕成两掰,如果什么都没有,母亲的手会像鹰爪钳住她的肩膀,摇动她的身体,大喊,你是不是死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凭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这时,她才会哭出来,豆大的眼泪滚滚地掉出来,那之前一直催眠的声音——没事的,什么都听不到,也消失了。她和母亲一起崩溃。好多年后,她回想母亲说的话,忽然明白了母亲并不是讨厌她,那番话或许是母亲对自己说的,母亲愤怒的是她肉体与灵魂的矛盾,两者共存一体却是剥离的状态。
那时她揉着眼从厕所出来,与泪流满面的母亲打了个照面,母亲拧门把的手停了半秒,泪液褪去了她坚硬的外壳。加之她懵懂的一句发问,妈,你要去哪里?她的出现再次打乱了母亲的第二人生计划,母亲本打算去哪里,做什么,也从此无人知晓。片刻,另一只手倏地扯过她来,丢给她一个包,粗糙地说,“快,跟我走。”
现在,他们坐在公园的石椅上,邻居是一个脸蒙报纸、双腿蜷缩向内的流浪汉,也没有理由怜悯人家,他们现在也是流浪汉了。母亲问她身上有没有钱。
“我知道你藏有私房钱,那只小猪为什么没有带出来?留在家里,你爸肯定会占为己有,为什么没有拿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是你突然拉我出来的。她身上还穿着睡衣,难道要她这副装扮去学校上课。不,这一秒的疑问在下一秒又心里有数,她怕,怕母亲又会叫她回家,家怎么了,父亲还不会打她,但她就不想一个人回去面对父亲,没有把母亲带回去,好像是蛮没有成就感的事情。
“妈,不能再去上课了,不然会被爸抓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
邻居吹开了报纸,露出一张污污的臉和不知情绪的眼,母亲赶在她发表什么前制止她,“什么都不要说,起来,我们去吃早餐。”
2
一年后,她们有了新的着落点,组建了新的家庭。母亲头戴着卡其色渔夫帽,腰间围着宝蓝色围裙,围裙上用线绣着几个隶字——卢家面档,她脸上的苍白已恢复至红润,脸颊的酒窝也找到了展现的机会,一副温和幸福的准妈妈相,那时,母亲已怀有新的生命。而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的存在是这幅画里唯一不和谐的部分。
食客来店里,勾搭几句闲话,母亲就会自动开始解释她,仿佛不解释会引来别的误会,母亲在意他者的看法。上一段婚姻的失败,母亲不厌其烦地,带着一丝骄傲地对每个来吃面的人说明自己逃离的原因。经由母亲的述说,它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故事。
那是个起着决定性的夜晚,父亲照常饮醉归家,身体碰床便睡着了,等到半夜,母亲听见父亲开口说梦话——“要杀了你。”
这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开启了深藏在母亲内心伺机而动的按钮。
她对食客们说,当时她还自我开解,前夫的梦话并不是对她说的,前夫打她,却从来没往死里打。那句话的对象怕是梦里与他纠缠的其他人。阖眼三分钟,她坐立起来又想,该不会前夫连在梦中都在打她,还要杀了她?顿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身体像着了火般燥热,母亲突然看清了,身下的这张床分明是个火坑,她即刻跳了下来,迅速地开始收拾,衣服,金钱,她带来的嫁妆,项链和戒指,有条不紊地搜刮着生存需要的物件,仿佛是演练许久就等这一刻实现。
“很可能他会杀了我。还有我的女儿琳娜,这种新闻也常见。”
妈妈的新老公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怜悯的眼神圈住了她。
她皱了皱眉,她不喜欢与他人发生肢体接触,在她的认知里,爱的拥抱和爱的抚摸是不存在的,她抗拒且不相信这类温情,分明是一种自身没有受到伤痛的炫耀。
旁听的人吃着热面,汗涔涔,完全进入了母亲营造的氛围。没有人敢说她不守妇道,所有人都庆幸她早日做出正确的决定。整个故事的基调走向了重获新生。犹如暗网被掀开投下火红炭块,微微火苗迎来新的加持。
“一个女人家,抚养一个女儿真是不容易的事情,上天待你还是不薄啦,不然怎么会让你又遇见大伟,他那么老实的一个男人,绝对不会欺负你。”
“太可怕了。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会有丈夫对妻子做这样的事情。天啊,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你也是,小可怜。唉哟,看上去就可怜兮兮的。”
那人从自己孩子手上拿下舔食过的糖果棒,塞到她手上,不久前,她看见那小孩啊一声,糖果棒掉在了地上。母亲要她接过来,她扁着嘴,“谢,谢。”
3
母亲临近生产,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父亲肖国强由于酒驾发生交通事故,送到医院前不治身亡。母亲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转为悲痛,泪水为了配合表情也流了下来,她在旁冷不丁问母亲,“是不是觉得终于解脱了?”
母亲不由分说甩了她一巴掌,死死地瞪着她,“你别这样看我,是他先对我出手的,我没有义务要陪他一起毁灭。不然你回去。”
回去哪里?
往日,别人说她可怜,对她露出一张皱眉扁嘴的脸,可怜,可怜,有妈生没爸养。她想,是掉落在地的糖果棒了,她舔净了糖果棒上的泥沙,还会有第二次掉落在地的可能,又或,糖果棒的内芯藏着一枚深陷的刺,她贪食,最终被刺刮破了舌尖,鲜血染红了缠糖果的塑胶杆。
母亲死在了产房内。
几小时前,母亲对她说,“我希望这一胎是男儿,女人太痛苦了。对不起呢。”
“我希望是弟弟,是爸爸要来投胎成为我的弟弟,要跟我们还是一家人。”
“你爸下了地狱,没有上天堂,像他那样的人不会有人可怜。”
许多年过后,她回想母亲的遗言,觉得话里有离别的意思,那时,母亲是否有感知自己将命不久矣?母亲若非无感知,何以对她说出充满歉意的话,一向,母亲在她心里是坚硬的女性,流泪也不过是愤怒使然。她又记起自己当时任性的回答,想必也刺痛了母亲的心。
B
卢琳娜的本名叫肖琳娜,八岁那年,母亲牵她离家,十岁那年,母亲先她离开卢家面档,她在心里再次捡回孤女这个称谓,琳娜。
继父摸着她的头说,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他手环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
那个以母亲的命换来的面档后继者。她不懂继父转述医生所说的产后发痉是什么意思,她比较清楚高龄产妇的意思,不能生却偏要生的意思。
琳娜穿着孝衣,在追悼会的门边把持着婴儿车的弧形柄,小弟白白圆圆的脸,眉头微微皱着,似乎被现场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及浩大的丧乐声惊扰着。刚刚,他被喂下奶,是另家店的产妇施舍的奶,她在旁看见女人掀开宽松的衣衫,露出哑粉的乳头,临近小弟的唇瓣探测,小弟似感应到什么,张嘴就含上,女人笑了笑,“饿了哟,哎哟,真是可怜。”
“不许说他可怜,可怜是可怕的预言,我被人家说可怜,妈妈就死了,所以不能说他可怜,不然他爸爸也要死了。”
“傻孩子,这些事不是说说就会成真的,也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的。要看命,各人命好还是衰。”
照这么说——“那么母亲的命真衰。”
“你说什么?”女人忽地变了脸色,睁圆了眼,使得语言看上去不像是出自于口,而是用整张脸丢出来的——“什么他爸爸,是你们的爸爸!从现在开始,你要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必须要融入进去,不能给人家添麻烦,知道吗?”
女人的身边渐渐多了几个人,多重声音将她围了起来。
“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却死了老婆,真可怜。”
“儿子那么小没女人照顾不行,偏又拖着个老婆跟前夫生的女儿,难道要他再娶一个?”
“太乱了,也不好看,再说大伟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一个男人抚养两个小孩,真可怜。”
他们一致决定了继父的未来,转而對她也评论一番。
“那个小女生长得像死去的父亲吧?怎么一脸不待见?”
“一张冷冷淡淡的脸真叫人难堪!她母亲倒不会这样。”
“现在不知心里想什么,看她那眼神好像很讨厌我们诶?”
“这小孩看起来脾气就倔,不好管啊。”
“对,有娘生没爹管。”
那女人再把先前引诱她说的话搬出来,众人哇一声齐齐怨怨地看向她。
一个男人走过来,脸黑黑地对她说:“你要帮你爸(加重音)照顾小孩子,他也是你的弟弟,有你妈妈一半血在的,知道吗?听见就回答一下,别像木头一样傻呆着。”
“怎么了?”
“我跟她说话,可是她听不见似的,这小孩脾气倔得很啊。”
“她有点认生,也可能是累了。这几天都是她帮忙照顾小夜,睡觉也不得安稳,真是辛苦她了。”
“本来就要帮忙的,什么辛苦不辛苦,论辛苦,你才辛苦呢。”
“话不是这样说啦,她还是个小女孩,要她去面对这些事,已经很为难了。请大家对她和善一些,她跟她母亲一样很坚强,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让我费心。”
“哎呀,我们也没欺负她,就是想她多帮忙,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多说了,只是你别太老实,要帮忙说一声,我们都会帮你的。”
继父转向她,眼瞳闪烁歉意,“他们人不坏,是太热心了,你没事吧。”
琳娜摇头。手里轻轻地推着婴儿车。
“辛苦你照顾了,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继父摸了摸她的头。
她依旧皱了皱眉。低头看向婴儿车内的小弟。小弟依旧睡得很熟,从今天开始他也和自己一样,有娘生没娘养,缺了一半的爱,是不是心也会跟着缺一半?对,他还有一半。
一个老奶奶走过来,厉声对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母亲,她生你养你是多么辛苦的事情,你怎么不懂得感恩!小孩子要善良,要尊敬父母!你要乖,才有人疼,知道吗?”
她的眉毛纠成一团,眉头快被戳出洞来。忽然,她大喊了一声,“不可以!”
松开了手。婴儿车往下坡道突突地下滚,像过重的塑料袋断了把手,一袋的水蜜桃滚不了多远,叭叭地如泥巴瘫在地上。一些人尖叫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回头对望上继父的目光,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了般难受。不。她后退着。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文字:“她在心里喊了一声,爸!”
C
“天啊。”A女摁停了播放键,摘开了测试仪器,一脸惊恐地看向在旁微笑的他。“她做了什么!天啊,她在杀人啊。”
他从工作台上取了一杯饮料递给激动的A女,饮料有镇静的效用。
“你们看过了吗?为什么还要测试,直接判她下地狱啊,她还觉得自己委屈,天啊,你们应该将这段记忆交给警察,先让她进监狱啊!”
“我们没有权利私自去查看顾客的隐私,所以您说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这位女性后天就要过渡了,送进监狱也不能惩罚她。再说,这段记忆还有三分钟未看完,您确定不接着看完吗?或许会有别的转机?当然,我只是猜。”
A女连连摇头,喝光了那杯饮料,音量仍然响彻震耳,“不,我才不要接着看。接下来一定很可怕,她竟然对一个婴儿动手。我不能理解,就算她受到刁难,也不该对无辜的人动手,更可况是一个婴儿啊!我知道有些人为了更多的积分会选择让所有人都通过,但我不会,我决定了,她必须下地狱,毫无疑问的事。”
他耸耸肩,似遗憾地一笑,“好吧,既然您这么坚定。稍候,我带您去一个地方休息,还有人在接受测试中。喔,您不是第一个结束的,还有人比您先退出了。”
“那他一定和我一样受不了这个女人。我打保票。”
“别再生气啦,发怒是会死掉很多细胞喔。”
A女笑了笑,似乎忘了之前自己多么讨厌他。
“对了,不知您对我们影像编辑有什么意见?”
“有点怪,我怎么觉得像是在诱导我做别的选择,亲人死了是可怜,但是不代表一切。”
“看来也没效果,还是你的感受。这边,尽头那屋就是。”
D
A男从学校出来的时间不是下课时间,他在课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涎水糊住了口角,头上扇来的热风使他脑袋昏重。现在,他被老师赶出教室,在走廊罚站的时候接到迪尔公司的电话,通知他被抽中了。
接待他的是一个美女,乌黑长发,小脸,高鼻梁,丰唇和翘臀,简直像是捏造出来的智能玩偶,一个暴露所有美点的慷慨美女。他暗暗在心里立下志愿:以后一定要来这间迪尔公司工作。他不成熟地打量让小芳在心里扫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仍保持微笑,对他轻柔地说明测试的规则以及通过这项测试能得到的合法权益。
“准备好,我们就开始喽。”
“我准备好了,就等你开始了。”
“请记住您的所有感受,回来的时候,需要您明确的选择以及准确地阐述选择的理由,这是一个事关天命的重大选择,请您务必认真地执行。再重复一次,您的个人信息及选择通通不会被泄露,对当事者,更不用负任何责任。您只需要按照您的心思意念作出决定。准备搭乘时光之旅,三,二,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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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秋的清晨,早露织网,成片地囊括那一带稀疏的树丛,迷雾浸浴去往森林的道路,绿草坪上一层轻盈白汽飘飘然,一只麻雀噗噗地飞入,消失了踪迹。几日后,密集的蚂蚁群成圈地包围,疯狂觅食,裸露的红色是集中取食的部位,那是痛苦过的印记,也是灵魂离开肉身的出口。
傻毙了的麻雀!
琳娜用手遮挡眼前刺目的景象。轻易离开的痛苦不是痛苦,痛苦是留给想走却走不了的人的自慰词。死去的灵魂能听见她的嫉妒吗?不能!不知跑哪快活去了!她苦笑,又开始了,或许真如他言,该去看医生了。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六角的牙咬合一颗小小的紫钻,钻石还很闪,戒指圈却失去光芒,阴影里更无痕迹可寻。她的丈夫在楼上呼呼大睡,与她相反地对“家”字——有“瓦遮头”的形状感到舒心,安适。例如台风来,也不过将冷气机开到最大,翘着二郎腿叹饮她炮制的ICE拿铁,称赞她,“老婆,不如我辞工,我们一起开间小吃店算了!”
唉唉两声,再说:“这美味独独我享用,真是罪过!说真,老婆,不如开间小吃店喽!”
她也想过或许找点事做,日子会过得更快些。有时,趁他兴致上头,她嗯一声应承,等他的回答,几秒后换来几声冷笑,再也不用多说。夫妻之间,不言则明的默契真令人讨厌。
丈夫在一间地产公司做销售,公司在中环的尖子大厦,每日八点半在南昌搭到中环差不多一个小时车程,他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个人的精气神要靠第一餐灌满,方可对付接下来一天的劳作。早餐,他的要求是一定要吃饱,一定要吃好,一个星期上班五天不能重复菜式。“新花样——才会有新快乐。”他的快乐来自她这口井。他是绳上的木桶,是蜜蜂的尾针,井里必须有水,花苞必須饱满,不然他要怎么坚持做一家之主。
有时听他说某某同事像狗一样被上级操练,去哪,何时去,都有时段规定,心情不好还会用脚踢。她明白这种感受,丈夫却常误会她脸上的表情,他会像狗那样扑向她。
“你还笑!你这什么脸,你还敢同情人家。”
从来,她没有那样的心思,从来,都是丈夫泼上身的屎尿。她低头落肩,最低的地方满是尘埃,俗世开不出一朵花。她跟着丈夫念。
“辛苦你了,是我没用,家唯有靠你来维持生计,不然我就活不了了。”
5
母亲教她,要服侍丈夫,要生育儿女,要把持家务,唯独漏了教她如何做一桌三式的早餐。母亲的配偶不是她的丈夫。女性只会反映她的男性,没有自己的想法,影子般跟随,时至今日,她不曾对丈夫说出一个不字。
过往少女时期的早餐,不外乎是炒面、凤梨模印饼、皮蛋瘦肉粥或吐司就牛奶,成为人妻后,就再不能吃那种东西,像是快餐不能登大雅之堂,波鞋不能入西餐厅般。
第一次端上来,亮晶晶的眼神盼着盼着,丈夫一言不发,站在原地,影子走过来将她拖入卧室,抓住她的头颅,往下死压,一边承受不住似地战栗,一边中气十足地骂:“肚饿吃什么都没关系,但我不是猪,你亦不是母猪!”
六点整,足足六次当当响,每一响,大腿的某根筋抖怵弹起,像弭患奇症杂病的人。
抬头望,顶上的老式时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也蒙上了丈夫的影子,挑衅地看她,几时才爆发,要她将温顺的皮囊一举掀起。里面会是什么。她想象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烈火曾在她幼年时出现,在母亲的葬礼上,她被人们推着挤着要她做出反应,该怎么样做女儿,该成为怎么样的人,该说什么,做什么,统统都由他们来安排。玢燕姐姐说得对,小孩子根本没有选择权,当初离开也是母亲拉她走,都是个人的选择,她内心并无歉意。想起小弟,摇了摇头,她不是故意的。那时,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团火流,她看见它从脚底生出,一环一环地撩缠住她的身体,透过她的手要将婴儿车包围,她松手是为了救小弟,分明是救人,却被认为是恶意。
“有火,我手上有火,不是,是,我手上有火。”她解释道。
那个女人跑上来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她跌在地上,像被大风推到的幼树,寂寞的心思使她想起了施暴的父亲。
6
他眼中的愧疚真实地叫人吃惊,他忽地刮打自己的脸,骂自己喝了酒就闹事,求她原谅,“老婆,我一定会戒掉酒瘾,再也不会对你动手了,如果你不信,就把我的手斩了,都是它的错!”道歉的戏码又轮上来。
父亲暴打母亲的时候,母亲会忍住不哭,眼眶干枯得像遭逢旱季裂开的黄土,像风干后怎么拧也不出水汁的衬衫,她对气喘喘却意犹不尽的丈夫发出嘲蔑的笑,大喊:“打啊,打啊!看你老了还有没有力气打我!”
对于母亲的反抗,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小小的她只能在旁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假装他们之间竖立了一面墙,她在这边继续玩积木,父亲在那边挥手噼噼啪啪。
琳娜清楚地看见母亲眼里残留的战战兢兢,和一团怨恨久积的杀意。后来,母亲对她坦白,许多年前,她曾想过别的选择。
一日傍晚,母亲在厨房,看着那锅投入了酱油、盐、胡椒粉的褐褐清汤里,汤面上印出她的脸,坚硬,笃定,具有力量,仿佛这才是母亲原来的面貌。
在坠入对自我怜悯的深渊时,泪水才会轻易地涌出,跳出眼眶,不是顺顺地流下来,唯有泪水明白母亲内心并不是驯服的女性,她要示威、卧躺车轨,跳落悬崖,三十八层的楼顶,一跃跳下去,将步出大厦的丈夫一同砸死才好。
她抹去泪水,要将她的痛楚消除,裤兜里一包白皙的粉末,烫烫地,似乎在唤她,再不拿就要融了。
撕开包口,撒落汤内,那汤里看上去和之前不无一样,她的痛呢?去哪里了。不见了踪迹。后来,连屋外下水道口也不见死透的动物尸体。那包粉和她的泪一样形式主义,蛇头蛇尾,她拿起那一锅往水槽倒下去了,蒸汽一轰而上,水雾敷上她的脸,鼻头湿湿,人中渗汗。必须重新再煮。
这份心意除她外无人知晓,母亲心里曾汹涌翻腾过的杀意。
E
今天的早餐是杂蔬瘦肉粥,韭菜盒子,葱油拌面。
潜在的危险令她频频回头,闭起眼,集中精力去听楼上的点滴,像是在挖耳洞里最深埋的老鼠尾。片刻,听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是她手中、水流下搓洗的西红柿发出的啾啾声。
刀切开西红柿,一分为二,将橄榄绿的芥蒂切走,西红柿软趴趴地随她切成细粒,后用刀面45°角铲入去,颗肉和汁液一并铲起,快快投入一旁开盖的锅。掀开玻璃盒盖,夹起腌制妥当的瘦肉片放落,汤汁瞬变成浓郁的褐色,那是几滴酱油、几粒豆豉创造出的包罗万象。
目光注视着锅里,那分明是温暖色调的风景油画,落日夕阳下徐徐摆动的人影,而持汤勺的手臂却遍布着块状的淤青色,那是拳头撞击肉和骨头留下的痕迹,她盯着手,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里出现了一个画外音:
“奇怪,唯有承受的一方才会留下印记,分明是同样的材质组成,还是说,他是由藤条编织而成的身体,心是钢铁灌造的。”
F
她的脖子扭向右边,往回看,有一种脖子和身体是分离的诡异状态。
她的目光穿透天花板抵达卧室,她可以看见,丈夫还在呼呼大睡,只有打呼声和风经过的声音。没事。幽灵也看不过眼,发出“没事的”的回音。
B户的灯啪嗒地亮了。脚步声随之遏止。从黑暗中探出一张满目愁容的女人,落地无声地从二楼扶手梯踅到另处。那是另一户女人的悲哀,琳娜对此并不陌生,也不十分同情。
琳娜盯着邻居的窗户,那块深蓝色的窗帘里掩盖了多少不能公开的悲剧。
她的目光移向自家窗户悬挂的深蓝色窗帘,它们是魔鬼,阳光在它们面前撤隐了,没有人看见她正在遭受的这一切。房子迂回的结构创造了无数家庭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一个的拐角位,一层一层地叠进深入,她想,还不如水族馆里的深海鱼呢,同样被困,然观赏的人均明白被困之现实。人们无法对此装聋作哑。
一道光闪过。她的注意力回到邻居的窗格中,静止的窗户竟然动了起来,小格子里发出了亮光,一两个人影快速地滑过。她很快地意识到那道光是一把刀,嘴里蹦出了两个字:“杀人了。”
伫立原地约莫两秒,她断然放下手中的食材,拧灭了正在收尾的菜肴。
飞快地跑上二楼,咚咚咚,脚板使劲地踏踩木板,要把身体中的不痛快一并付诸于脚板,它的痛即她的痛,越痛越清醒。她推开了卧室门,砰地,跪下来,双手钳住正在熟睡、一脸安宁的丈夫的双臂,她的目光凶狠了起来,这张脸令她看了生气。
她一边摇动丈夫,一边大声喊道:“冬临,快起来,不好了,发生大事了!冬临,快起来!那边杀人了! ”
透过梳妆台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犯罪的脸,苍白转而红润,欢愉的笑,笑容如静夜绽放的昙花般播散开来。
这里出现了一段文字:
“你知道吗?她对于打破苦闷生活的任何一点点小涟漪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意识到刀子的同时,她的脚克制不住快活地踮了起来,啊,那也是脱离日常暴力的一个小稻草堆。”
G
A男离开了测试室,来到那一间审判室。不久前,他对美女工作人员说,“这个女人神经病一样,好像在看鬼片,还有她看见别人被杀竟然还能笑出来,你确定?这还要多想吗?她除了地狱还有别的选择?”
在审判室里,除了A女还有另一个B女,B女是个六十出头的女性,她是第一个离开测试室的人,她的看法则和另外两位不同。A女在询问她的选择后,在心里已认定,她就是那种为了积分而不择手段的人,也对,看她那姿态,也快要到过渡期了,难免会想走捷径,世界那么大,难免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B女对接待她的帅哥工作人员说,“每一个女性都是苦了一辈子的人,她至少做到了真诚,不让更多的悲剧出现。她应该上天堂。”
B女的影片也只播放了一小片段。那时的琳娜正在医院里,接受每月一次的测验。
她生了女儿,女儿长得可爱,长睫毛,大眼睛,双颊嘟嘟红红,她正在塑胶拼图上爬行,朝她的母亲爬过去。
琳娜站在那里,蹲下来,没有做出任何积极招迎女儿的姿态,厌倦的灰蓝笼罩在她的瞳孔上。女儿被一块小积木绊倒,哭闹在地,她也不动,直到医护人员透过话筒给她传达指令,她才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毛巾将女儿整个包起来,闷在被子里。
这一次的虚拟测验仍以失败告终,琳娜听见护士对她说,“你还不能当母亲。”她笑了笑,回到家吃下了医院给的避孕药。
B女是在琳娜的丈夫归家前摁停了播放键。她的理由很简单:“都这样生活过来的,女性都得上天堂,太苦了。”
H
“二比一,很遗憾,您不能得到上天堂的机会了。”护士提醒她,“还有另一部。”
每个人临终前都会有一部属于她/他自传的电影,由迪尔公司制作并发行。电影内容是截取她脑袋中的记忆,她每个月都会去迪尔公司将自己的记忆储存在专属的记忆库里。琳娜在五十二岁那年,迎来她的《琳娜的一生》,此前,她已经收藏有《肖国强的一生》及《萧晴晴的一生》,那是她父母的自传。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拥有审判即将逝去的人是否可以上天堂的资格。按照规定,必须由三个陌生人去观看她的电影,亲人没有能够审判的资格,亲人难免感情用事,有失公正。网络上开放100个名额,随机抽取三人来,他们会获得一笔钱及将来上天堂的积分。但是他们必须要做到公正。另外,他们可以随意抽取申请者的任何岁月,也可以选择完整地看完一部自传。
琳娜的记忆,她将之分为两盘,第二个碟子是预备的,琳娜本不想把自己凄惨的记忆分享与人,有种博同情的感觉,她承认自己确有倔性,可现在,她不得不拿出B计划了。
于是,负责A女的已婚男性拿出另一只影碟,“由于你们选择了反对意见,而我们为了保障客户的权益,这支影碟将会给你们更广的角度去看待这位女性,或许,看过后会有别的意见。这一次,我们一起看。”
观看过后,A女和A男的態度比之前多了一丝困惑,先前琳娜冷酷的形象已经深刻在脑海里,这时给他们的琳娜分明是另一个人了,他们提出疑问,为什么要分AB盘。
负责A男的美女工作人员解释说,“这项测试除了测试即将去世的人的品格外,也在测试测评人。另一支影碟固然有不同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是否会改变你们的选择,这也是我们这项测试想要获得的讯息。你们会不会由此改变初衷呢?”
“还是不能,我还是不能原谅,她推小孩的这件事。她可以怨恨,但不能报复。这是不对的。再说,谁知道那些会不会是她编的,根本没有人看见那团火。”
“她是可怜,但她也在旁观他人之痛苦啊,旁观者的罪不比直接施暴者的罪要严重吗?我还是坚持不能。”
护士推来琳娜,要在她面前宣布最后的决定。
琳娜的真实模样如A女心所想——她没有怜悯的心,挂在脸上的总是一张似笑非笑的淡漠脸,好像整个世界在她眼里多么可笑。
当听到被拒绝的原因时,琳娜笑了,“希望你们以后都能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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