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该如何去描绘她的形象呢?在见到她之前,我先听到了她的名字:杜梨。这是一种蔷薇科梨属落叶乔木,枝常有刺,生平原或山坡阳处。杜梨抗干旱,耐寒凉,结果期早,寿命很长。我不曾见过杜梨,但是见过它开花时如雪花漫天的照片,非常震撼。后来我才知道,有个科幻小说家也叫杜梨。
初见杜梨是两年前的事了。上海的雨季变化无常,那年雷打不动,每天午后都要落下一场暴雨,有时到了晚上还要加场。那天我和另一位朋友相约去看一场名为《雨屋》的现代艺术展,下过雨后美术馆里到处是行人留下的水痕,我收伞跨进通向展厅的台阶,突然脚下一滑,直接从台阶上坐冲下去,这一摔可能磕坏了尾椎骨,痛到闷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挣扎着起身后好像缓过神来,也没有那么痛了,居然和朋友坚持看完了展览。展览结束后本想回家,郑然忽然发来消息:杜梨来了,要不要见见?杜梨,这个名字我听过的。好啊,我说。
那天杜梨穿着一件浅色的小背心,露出瓷白的皮肤,在五颜六色的茶餐厅里闪着珠光。我说你真白,她羞涩地笑了笑说,没有没有。她的声音像食草动物那样谨慎而温柔。她的头发特别美,以至于她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认真在听,只顾着欣赏眼前一笼黑云。好像她的头发也有心灵和语言,似要穿过她的躯体,向四周探索出去。怪不得杜拉斯年轻的时候要绞掉自己的头发:让人们能注意到除了头发她也是美的。
那天一张大方桌将我们两岸相隔,大家七七八八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聊。我与她初次见面,更没说上什么话。吃完饭,大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在夜晚的街头闲适漫步。虽然没走几步就汗如雨下,但燠热的夏日还是别有一番滋味。黑夜、梧桐,和四面吹来的风都像一种致幻剂,使我几乎忘却了尾椎骨的剧烈疼痛,我还轻松地和她说,很喜欢你的名字,我小说里有个女孩叫杜桑,但是杜梨听起来更甜美。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写小说想用你的名字。她两眼放光地说: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吗?杜梨就是我笔下的一个女孩儿,实在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干脆拿来做笔名。我们互看一眼笑开了花,差点在马路上手拉手转圈圈——女孩们的友谊总是从共同的审美开始的。聊着聊着,夜深了。
她每走几步就要像羚羊般跳一下,躲开空调外机滴下的绵绵小雨。那夜我们聊了很多,从小说聊到感情,又从感情回到小说。听闻她烦恼颇多,但在她脸上看不到太多哀愁。其实她不知道,哪怕在诉说那些暗部的事物时,她也是明朗的,像水洼里折射的反光。走完几个街区后,疼痛加剧。可能见我脸色有变,杜梨劝我早点回家。上出租车以后才发现,我甚至疼到不能移动了,第二天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髋部骨折。骨折后还坚持和杜梨散步数公里,倒也堪称医学界奇迹。不知怎么的,杜梨一回北京,居然也把手臂弄骨折了,她发来消息:鹿,我也骨折了,这是何等的缘分!那一个月,两个病号时常聊天,互相问候病情:您的骨头长得咋样了?
到底还是她比我好些,看我在床上躺着无所事事,杜梨寄来了她的小说。我一边卧床养伤,一边读她的小说,感觉自己好像武侠小说里研读秘籍的大侠,读完功力将大有精进,于是虔诚非常。小说集名为《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北京姑娘的小说,名字却带些港味,有点像我年轻时热爱的那些民谣歌曲。书的设计很美,听说封面是她朋友画的:简单精准的笔触画出黄油小饼干、一颗小星球、一个飘忽在虚空中的宇航员还有一只孤单的小小的貘,我猜这是一本幻想小说。打开小说,扉页上写着:致家人、朋友、松树果仁儿、松鼠笋尖儿、灰喜鹊花花、灰喜鹊小兴安岭、咪噶和咪麦。那时我对杜梨了解不深,只知道她养了一只灰喜鹊、一只松鼠、一只三花猫儿还有一些别的小动物,我想这是一家子大小宝贝都提到了吧,还挺周到。目录页上每一篇小说的题目都很吸引人:世界第一等恋人、一孤花零落之山、四九城未完成的迷恋……杜梨的小说和她本人的气质大致相符,语言轻快,带有北方女孩的爽朗,又兼具清晰与诗意。初读有埃特加·凯雷特小说的寓言气息,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有大火的潜质。翻出当年给她写的豆瓣评语:“读完就像旅行归来,从异常遥远的地方旅行归来。即使回来了,内心却被旅程中的绮丽经历所改变。这就是我最喜欢的小说的类型。科幻只是外衣,它可以存在于任何时代,不为时间所束缚。杜梨的小说是关于灵魂和信仰的,即使有些篇目读起来很残酷,但最后还是被一种无形的深情所拥抱,这点很神奇。”
我给她打了五星,但只给凯雷特打了四星。不能否认,这段评语中含有對她个人喜爱的加分,但总体而言,这也是我读完她作品后的真实感受。她写了很多动物、仿生人的故事。虽然故事的设定大多在未来,但其实放在哪个时代都可以,在科幻的外衣之下,她表达的是对弱者的同情。在《大马士革幻肢厂》里,猴子作为实验对象,承受着不断加剧的疼痛等级,人类则作为旁观者,冷静地隔着屏幕记录它们的耐受等级。在《我能看看你的小纳米羊吗?》中,童话般的纳米羊、纳米牛,小到可以被捧在手心里,它们不耗费过多资源,生命极其短暂,仅一个月就一命呜呼,然后被剥皮售卖,送到人们的餐桌上。虽然故事很残酷,但杜梨的笔调带有天真和浪漫,描写纳米羊的温柔与耐心甚至让人想到《小王子》。她用轻盈的词汇描绘着它们的灵动和可爱,也用同样质感的词汇描绘纳米肉的滋味,这比血腥暴力的杀伤力更强。杜梨的写作题材多涉及环保,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素食主义者。和她出去吃饭,她几乎不能吃什么,因此她非常瘦。加上她还健身,不怎么吃主食,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据我所知,她从初中开始就已经吃素了,但她并不总是在我们面前宣扬素食主义,只是默默恪守着自己的原则。其实她对肉食主义的宽容就和她对动物的宽容一样深,我想她应该就是那种对万物都怀有深情的少部分人。
我们有个群名为“沪京友好小组”,群里七八个朋友,只有杜梨一个是北京的,可见杜梨的重要性。后来身边好多朋友去了北京,鲨鲨在北京上班,三三在北京读书,陌书也打算去北京旅行,于是我和好友露露也打算去北京玩儿几天,顺便和许久没见的朋友们重聚,当然也包括杜梨。玩什么呢?杜梨在群里问。天气这么好,要不野餐吧,我带餐垫过来,我说。大家附议。我们去北京之前,杜梨跋山涉水,亲自勘探了几个地方,终于选定了一处完美的秘密基地。
我们约在杜梨家附近见面,她家居然叫“田村”。她说,田村听上去土吗?我说,不土,还很洋气呢,你就是田村卡夫卡嘛。那天,北京风很大。杜梨的头上戴着两个小风车,风一吹就转起来。我们顶着风,推着小自行车往前走,车头上挂了两大包零食。走了一段,露露大概是累了,问:远吗?梨儿说,不远,就在家附近呢。可又走了十来分钟,依然没见着绿油油的草地。露露又问:还没到吗?杜梨脚步轻快,在前方潇洒地挥手说:快了快了。又走了十分钟,露露累得面无表情了,一个劲儿地问我,还有多久,到了吗?我安慰道:快了吧。露露在我耳边悄悄说,你看杜梨那小腿小腰肯定经常爬山锻炼吧,我感觉再来个十公里她都面不改色。所以啊她说的快到了和我们不是一个概念。我们还是别逞强,走不动了就打车吧。我点点头,看了眼杜梨,果然她还是欢快地跑在最前面,像头刚学会奔跑的小梅花鹿。
终究还是到了。那是一个静谧的公园,没有什么人。里面有个宽敞的小亭子,一个大爷在亭子里吹萨克斯。沿着小道往里走就是宽阔的青草地了,周边有柏树、松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北京树。我们在草地上铺一张防水隔垫,摆上零食、玩具和小音箱。但是没有人在听什么音乐。草地的另一边就是菜地,越过菜地依然是草地,下午仅有几个小孩放风筝。那天是盈凸月,月亮白天就挂在天上。我们轮流用双筒望远镜观察雪白的月亮,直到傍晚飞来一群黑色的鸟,把天空都埋住了。
我和鲨鲨很久没见,他的皮肤被北京的风刮得粗糙了。那时鲨鲨刚从上海到北京,学会开摩托车,做闪送的工作。我说你很辛苦吧,他说是啊,但杜梨很照顾我,经常帮我刷单。鲨鲨和杜梨就是那次“骨折聚会”上认识的。回想之下,那个午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大家互相倾诉着烦恼,谈论对文学的看法。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站着、坐着、躺着、仰着望天,待到太阳西沉。傍晚有些阴凉,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们大概都知道这样的时光看似平淡,在一生中却屈指可数。
回去的时候,那位吹萨克斯的大爷居然还在吹奏,夕阳下他的身影闪着金光,我们心中忽然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敬意。上海的公园里也有吹萨克斯的大爷,但我作证,他们绝没有这样强大的肺活量,也断然不会在没有漂亮阿姨的地方忘我演奏大半天。步行回去,露露也没这么累了,途经一条火车小轨道,太阳慢吞吞往地里钻,我们在哪儿拍了照片,有几张戏仿了《蜂巢精灵》的海报。后来我们又去杜梨的家,见了她的小动物们。灰喜鹊就在家里飞,可惜我怕鸟,脚趾已经鹰爪般蜷起来,没待几分钟就嚎叫着抱头鼠窜了。离开北京前,杜梨送我一幅版画。画上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小猫紧紧扒着笼子,眼神戚戚然,让人心碎。我当然知道这幅画,也知道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当时出了个新闻:志愿者救下一车流浪猫,新闻头图配的就是这只小猫扒着笼子的照片。这件事深深刺痛了杜梨,于是她开始创作这幅版画。杜梨悄悄和我说,就两张,一张给我发小,另一张给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最近读了杜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写的是仿生人的故事。让我惊叹的是杜梨在故事的掌控力上有了很大的提升:故事线清晰,世界观庞大,短短一个章节就抓住了读者。杜梨的善意有时会让我感到惭愧,她是充满勇气的,这些诚实的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身边大部分写作的朋友都处于一个写作焦虑期,如何对抗荒诞与虚无,如何给出答案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但杜梨不会有这样的焦虑,她的写作图景正在慢慢展开,她刺破了一些不被人关心的肿块,不让它们永远蜷缩在另一层现实中。
忽然觉得,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描绘我心爱的朋友可能会简单许多。如果我是霍普,我将描绘她在空荡荡的深巷中的背影:她手持一只傀儡娃娃,正穿越异国的神秘;如果我是马蒂斯,我要用心刻画她中式小棉袄上光亮的小图案,画出灰喜鹊在她面前扇起翅膀的一瞬间;如果我是塞尚,我会一次次回到田村附近的小公园,去画那里的柏树、松树,和叫不出名字的北京树,还要画田村的房子和火车轨道,观察不同光线底下丰富的色彩变化,那些景物就是杜梨的童年和灵魂;如果我是梵高,那我就老老实实画一棵杜梨树,它将长在宽阔的田野里无拘无束地感受四季——可惜我不是画家。
我相信无论一个作家如何能力超群,他的目光和叙事角度依然是受限的。除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哪怕眼眶、窗框、门框都会限制我们的观察。世界的景象因为光线、温度、物体运动的速度产生畸变和幻象,因此我们始终无法在任何文学作品中呈现一个人的全貌,我们只能将其部分“赋形”。很遺憾,无论我们见过多少次,交谈得如何深入,我笔下的杜梨依然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她。
杜梨喜欢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略萨谈及怎样成为作家这个让人振奋又苦恼的话题:“能够想象出生活不同的天地里的人物、情节、故事和世界,这种倾向就是后来可能称之为文学抱负的起点。”然而拥有抱负是远远不够的,要开启真正的文学生涯,这中间还有个大多数人不能跨越的深渊。但我相信,杜梨定是那个能够跨越这个深渊、通过语言文学来创造世界的人。她将是被记住的那少部分人。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