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成长经验及写作的未来走向

2020-10-30 01:46郭洪雷吕彦霖
西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经验作家校园

郭洪雷 吕彦霖

特约嘉宾:张心怡

讨论人员: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硕士研究生

1、女性意识的初步显现

郭文侠:读这个小说集,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对女性身体的描写。像《瑞阿和珊阿》,作者非常细腻地展现了瑞阿和珊阿青春期身体一些变化,并形成鲜明对比,瑞阿发育良好,青春、性感、迷人,有很多追求者;珊阿身材微胖,无人问津,就连与暗恋对象陶渊明一起出去旅游,同住一间房,对方也没对她产生任何非分之想。这里涉及到一个批判的观念,就是女性对自我身份、审美标准的认同,并非来自内在的认知,而是外在的赋予,而这个外在恰恰就是男性。瑞阿符合男性的审美标准,所以她能很顺利结婚生子,而珊阿却连被爱的资格都没获得过。后一篇《妙哇》细细展现了珊珊、陶渊明与小昭姐姐的微妙关系,珊珊与小昭姐姐的身体也存在对比,这也让珊珊在这段关系中变得更为敏感、自卑。珊珊对陶渊明的爱,我觉得其实挺复杂、挺矛盾的,她既盼望陶渊明能撇开世俗的偏见,与她心灵契合而产生爱情,又希望陶渊明能认同她的女性魅力,为她的女性魅力所吸引。这篇小说始终贯穿着梁祝的故事,在祝英台身份未被识破前,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就已经产生了情感,只是梁山伯误以为那是兄弟之情,祝英台女儿身份暴露后,两人也就自然而然相爱了。不过这只是一场梦,结局虽然是悲剧但很凄美。而珊珊的现实是,陶渊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孩子,也知道她喜欢他,但是他只想与她做朋友,做知己。就连珊珊的丈夫看上的也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身上的文藝气质,她身上的文艺气质很大一部分是她女博士的身份带来的。小说集里的主人公大多是女硕士或女博士,一方面女硕士与女博士的身份,因为世俗的一些偏见,对女性来说是一种束缚;但另一方面,高学历也是女性自我保护的铠甲,它让女性逃离原生家庭提供了立足点,也让女性在世俗对女性结婚生子施加压力时能获得一个缓冲期。但怎么说,这个社会对女性仍是不公平的,在这个小说集里,我们可以看到,就是符合世俗标准的女性也没有一个获得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圆满,而珊珊们在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后,也始终因为自己的女性身体与自己的身份得不到认同而感到悲哀、孤独。

这里我想问心怡师姐一个问题,小说集每一篇小说几乎都出现过梦境,还有女主人公对母亲都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小说里会有女孩对母亲欲望的窥视,也有女孩对继父的仇视,这其中有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吗?

张心怡:实际写小说的时候不会去想理论方面的问题,更多的是自己对生活的理解。

这本小说集里,最后完成的一篇是《温温恭人》,之前的小说都是对女主人公比较关注,到了《温温恭人》,更关注母亲这一形象。前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看角田光代的小说,她笔下的女性罪犯形象让我很有感慨。社会对女性的想象特别多,但这些想象都是很可疑的,比如说,作为一个母亲,我是不是要很贤良?我对子女负有什么样的责任?一个母亲是不是一定要成为女儿的榜样?如果一个母亲不能成为女儿的榜样,那该怎么办?我觉得这些话题都挺有意思的。

许星星:几篇小说都采用了当下与记忆相互穿插的回忆性叙述方式,记忆主体在进行回忆时,会不断地建构和反思过去的事,并且对过去的事不是按照事件发生的逻辑顺序或者时间顺序来进行建构,而是以当下的某件事、某个人,或者某件物为联结点,从主人公在当下的意识出发,对记忆进行重组、叙述。像《骑楼》这篇小说,阿蕾在回忆了自己的童年以及母亲和外婆的过去之后,为自己在成长中一直存有被抛弃之感,或者说是一种“局外人”的状态找到了答案。关于童年的创伤记忆,是小说主人公成长历程中一直摆脱不了的阴影。因而,这些记忆在日后也成了小说主人公观照与判断当下生活的主要参照物。那么,作者进行回忆性叙事,是不是也想在重新审视过去经历的同时进行自我反思,并且希望在反思的过程中获得精神上的修复?

另外一方面就是,讲述与回忆的都是女性的过去,像母亲、外婆还有阿太,您是不是想透过这些女性的人生历程以及女性之间微妙的关系,处理自我与当下的关系,从而寻找自我在当下存在的个体价值?

张心怡:这本小说集里作品的次序都是我自己排的,我不是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排列的,也不是按照自己对于小说的评价排的,是根据小说里主人公的心路变化历程,她的经历、她对于一个东西的认识,来排列这些小说的。

星星提出的关于当下和过去的时间性问题,我在上王安忆老师“小说写作实践”这门课时,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会有这样的训练,比如写一个36岁的人,我们会去想他前三十年都在干什么,他的职业是什么,他有什么样的故事,他父亲是干什么的,他母亲是干什么的等等。因为短篇小说的体量,我们只能截取一些片段去表现某一种状态或某一种发现,但当一个人物出场时,我们对这个人物所提出的要求是,这个人物是要足够厚实的,他需要有足够的前因后果,当这个人物出现在某种环境中,你要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动作、语言、神态。但是这个过去并不完全表现在小说的叙述当中,因为我们的叙述只是截取其中某一部分。这本小说集里有两个题目我觉得比较有隐喻性,一个是《幽灵》,一个是《骑楼》,它们代表着过去的阴影,这些阴影让我们在向前走的时候,将我们往后拉。小说里的时空交错,实际上是在表达主人公要如何处理过去给当下造成的阴影,她要在当下界定自己的位置,处理自己和当下的关系,首先是要处理自己和过去的关系。

张仁泽:这本小说集里面的男性人物,要么缺位,要么就是一种丑恶的形象,比如《骑楼》里老孙对阿蕾的性骚扰。《妙哇》这篇小说里面也一直穿插着《梁祝》的故事,《梁祝》是有一些同性倾向的,首先梁祝的创作者是一批太监,然后令梁山伯动心的也是男装的祝英台,在这,最后经典的“化蝶”一幕,蝴蝶也是男性的指代。再联系到《妙哇》这篇小说,珊珊和小昭暧昧的感情,我在想这部小说集里是不是表达了对男性的某种批判性意识,以及女性抱团取暖的这样一种感受。

陈佳飞:我也有同感,整篇小说颇有些自传体的色彩,小说中有大量关于母亲、继父的叙事,那些叙事不由得让我觉得这样的家庭不免有些晦暗,其中尤其是继父、老孙、赵龙等男性角色,在作者的笔下颇有些猥琐的味道,在作者的笔下,我看不到在其成长过程当中,那些可以彰显出男性强力的长辈,因此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成长起来的无论珊阿、珊珊、乔佳珊、林裴蕾……父爱的缺失,男性长辈的猥琐,使她过于早熟,从小说的文字当中我清晰可见她情感的纤细敏感与内向。作者在小说中也有意将自己的感觉以一种朦胧的状态表达出来,而有些文字颇有些身体写作的味道,例如动手术割息肉等等。长大以后,早年的成长环境也无形中决定了她们的择偶观,她们希望找到理想的能给予她们安全感,又能满足她们浪漫感受的男性,于是就有了一些写诗的、研究庄子的等等的文学男青年,但是从这些男性身上,我依然看不见她们在生活上有了任何的光亮,这些男人也都心怀鬼胎,他们与女主角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丝毫没有女主角们想要的安全感。可以说,在这几篇小说当中,我看到的是作者成长的各个阶段,对男性的失望,使得女性更显示出自身的独立与坚韧强烈的女性意识。

小说的主要叙事场所在家乡清濛和上海,清濛在女主角们的心目当中尽管包含着太多苦涩的回忆,但仍然也存在着女主角们精神力量的最初来源。作者在这些小说当中塑造的不止女主角这一个女性角色,母亲、祖母等女性角色在女主角们的童年生活中也承担了相当的分量,尽管母亲与女主角通常以对立的身份出现,两者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一定的张力,女主角对于母亲的占有欲来自于安全感的被剥夺,颇有些俄狄浦斯情结的因素;母亲的再嫁也好出轨也好,都是遵循了自己的欲望,固然无可厚非,却也表现出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但是这样一个母亲在丧偶的情况下能够在清濛清苦的岁月当中养育了女主角们,不可不说其性格上所包含的坚韧、节俭与充满个性。《骑楼》中的母亲林孔英勇于追随爱情的决心也颇令人倾佩,祖母林淑珍的假扮六小姐也使人看到了担当与责任。而正是这些带着乡土气味的女性力量使得作者笔下的女主角们散发出迷人的品质。

2、个人成长经验的书写

陈明珠:由六部短篇和一部中篇组成的故事集——《骑楼上的六小姐》,在我读来,有一种曲径幽魅的呓语色彩。阅读前几篇故事,我发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小说中的“我”暗恋对象,名字是陶渊明,和卢照邻,师姐有什么用意呢?我先简单说一下我的看法吧。这部故事里还有《温温恭人》,有《骑楼》开头的“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以及“逍遥游”。仿佛都在刻意营造什么氛围,或者总体性的思想。是不是一種希望在繁琐甚至是在绝望的生活中对一种安静恬淡,逍遥于世的生命追求呢?因为无论是陶、卢归隐、庄禅之道还是佛教,都指涉了一种用清醒、冷静的心智来辨识一切现象,以求有一个正确理解,从而达到清净无欲,求得人生的安定。但故事中的人们似乎也不能做到精神与肉体逍遥至境,所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凉如冷水的叙事当中,藏匿的仍然是女性不安定的欲望。心怡师姐是不是想表达这层意思呢?

同样,这些故事依托于女孩的成长经验,带有个人的私密色彩。从《瑞阿和珊阿》到《骑楼》,那个女孩真的长大了,在张心怡的故事经验里,总是有不完满的家庭、疾病、死亡、单相思,亲情友情都掺杂着嫉妒与不满,所以都是以抑郁为底色的。这七篇故事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骑楼》,很有历史感,它里面有具体的女性个人生活,也关照了女性群体的生存。所以在其他的短篇小说里,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比较明显的受害意识,想要控诉些什么。那些女性的成长经验似乎过于偏狭,囿于情爱的狭小天地。有很多人觉得如果文本以女性为主角,或者是有女性作家写的,那就是女性文学,其实我不太认可这个观念,一部好作品或许不应该有太多的性别意识。师姐觉得怎样的文学才称得上是女性文学,认同自己的写作属于这个范畴吗?

张心怡:对于小说当中的女性来说,婚姻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它只是一个外在的情节。

至于小说中的男性人物,我在答辩的时候,老师们都开玩笑说,你怎么又写渣男啊。后来我导师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是女人之间的故事,跟小说里的男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前听过两种说法,一种是,女性剥离男性角色的助力,与世界直接发生着关系,男性作为参数在这个过程中虚化。第二种是,一个有意思的词,叫“文学化的男性”。不过虽然这些男性都叫古人的名字,但其实和历史上的古人并没有互文关系,更多体现为一种文学想象。

我最开始写的时候很想搭建一些女性关系,所以最早想了个书名叫“女性联盟”,后来就改成了这个名字。比起男性角色,我更想说的是女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比如第一篇《瑞阿和珊阿》里面,两个生活渐渐完全不一样的女性,最后能达成一种理解,珊阿给瑞阿的理解是永远不能被取代的。《山魈》也是想表达成长差异如此大的两个人,要怎么在一个家庭里面维持一种平衡。《妙哇》,其实我最开始是想写情敌变朋友的故事,最后发现这种朋友其实是假朋友。刚刚明珠同学说女性写作,这个词如果变成一个批评术语,其实是需要警惕的,很容易会拿脑子里的理论知识去靠近文本,但其实文本和文本之间差别还是挺大的。至于身体写作,文本里提到“息肉”这种,其实在妇科医院里还挺正常的,好像也不能算是身体写作。

关于两性的话题,我想多补充一点,我并不喜欢两性对立,尤其是在文学文本中,对立会有一种主题先入为主的限制。说到女性写作,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女性是没有写作的权力的,简·奥斯丁以前在起居室写作,把字写在小纸片上,或者旁边放一张吸墨纸,有人来了可以随时藏起来,或者盖住。女性写作被视为不入流、不务正业,也很少有被阅读、被看到的可能。所以女性应该为“文学”贡献更多自身视角的书写。但对立的观点来看待事物是比较偏狭的,因为这个世界是很广阔的。

陈泉慧:前面同学说到小说中有一种阴郁的色彩,我倒没觉得多阴郁,反而觉得读起来有种温暖的感觉。“幽灵”“鬼影”的阴翳下面,漏下了几缕温暖的颜色 。《幽灵》里面“奶奶”鬼魅可怕的面庞突然变得亲切起来,对“她”的少女时代产生了兴趣,并想把“她”写入“我”的小说当中。两代之间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骑楼》里面“外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留在骑楼陪伴着“我”,让林裴蕾获得成长的勇气和生活的力量。包括《瑞阿与珊阿》里面两个地位迥然不同的女性,却在对方心里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还有《妙哇》中小昭和珊珊这对原先的“假朋友”也在后来的互相陪伴中达成了一种共情。这些都是我读到很温暖的地方。

郭洪雷:心怡,在小说《妙哇》里面,珊珊和小昭由于不同的原因,都是不孕,这样的设置,你当时有没有什么想法?

张心怡:不孕这一事件其实是为了给这两个人物提供一个情感的契合点,可能也表现出她们在婚姻当中的现实处境,算是故事的一个矛盾点。

陈佳:我读这本小说集时,最先注意到的是一种疏离乃至冷漠的新型母女关系。这样一种新型母女关系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父亲角色的缺失,继父形象的插入,并没有拉近母女的距离,相依为命,使母女关系变得黏黏糊糊。相反,无论是童年的“我”,还是成年后的我始终对母亲存有不解和抱怨。然而,我觉得也正是在这样疏离的母女关系中,像母亲这样的一代清濛女性勇于对抗命运的韧劲儿得以凸显。小说中不止是童年的我,还有像范鸿艳的母亲等人,都对母亲打扮自己、和赵龙交往等行为抱有不解。我们对母亲的猜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社会对女性的态度,即用“既定”的道德准则规范女性的行为。但无论是乔佳珊的母亲,还是林孔英都没有因为外在异样的眼光削弱对抗命运的韧劲儿。同时,这股韧劲儿也传承到“我”的身上。如《幽灵》中写道:“我只要一放弃,身体里的弹簧就开始蓄力,那是母亲的血脉。”

作者说她“喜欢女孩和女人们的故事”,整部小说集围绕着女性的成长与生存展开,从小说中青春期迷茫色调的中和、同一人物在不同故事中的反复横跳,到作者对目录处篇目的有意安排都可以看作清濛女性对命运的抵抗、对自我的探知。那些萦绕在无形之中单亲母亲能否改嫁,女性要如何在社会中生存等或具体或笼统的问题,在乔佳珊的母亲、林孔英,乃至珊阿、林裴蕾的故事中有了思考的方向。

陈泉慧:这几篇作品就像为读者打开了一扇能够观察到女性内心世界的窗户,窥见隐秘角落的同时,也看到了女性生命绽放的另一种姿态。小说里面搭建的女性世界非常丰富,有小心翼翼防备、试探,嫉妒或者疏离这样的“相杀”行为,也有互相陪伴、理解、关怀这样的“相爱”行为,女性之间能轻而易举地抵达对方的内心世界。而这些都是异性无法做到的,就像小说中的“父亲”、容声、庄庄等男性角色,作为一种功能性的存在,他们普遍面目模糊,存在感微弱,始终游离于女性精神世界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精心构建的女性关系当中,三代女性的情感描写尤为迷人,年轻的“我”总在年长女性的身上汲取力量。“母亲”身上往往带有上一辈的印记,而“我”也知道自己和“母亲”属于同一种人,三代女性之间是契合的,让这股力量能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下去。《幽灵》中母亲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奶奶”,我们三代女性拥有相同的特质,比如我们都习惯用煎炸过剩下的油来炒菜,小小的习惯在我们祖孙三代人身上出现,好像有一种力量牵引着,让“我们”母女在惧怕这个“幽灵”的同时,却在向她慢慢靠拢。

麻文卓:我很赞同陈佳学妹的观点,作者有意在人物之间营造一种疏离感,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在《骑楼》这篇中,“我”对母亲和祖母的称呼很少出现“妈妈”或者“外婆”之类的,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林淑珍”“林孔英”。作者站在第三者的视角,冷静打量周遭,有意克制叙述六小姐的秘密。此外,我有一点疑问的是,您在构思女性关系的同时,确实是将父亲给缺失了,但在有的篇目中,为什么还要加上继父这个形象?如果这个“继父”形象去掉,又会对“我”的成长带来怎样的影响?

张心怡:关于继父这一形象,要写女性的故事,特别是母女这种关系,如果没有异性的话,故事是很难推进的。从写作的角度来讲,我们都会为故事设置一个矛盾点,如果有了继父这一形象,就会构成一种争夺的关系,女儿和继父对母亲有不同的解释权,比如在女儿眼中,母亲就应该作为她的榜样,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美女性,而在继父眼中,母亲是一个也有七情六欲的美丽的女性。這就构成一种冲突。而且我认为在女人戏中,没有男人是不好看的。

靖雪莹:我仅来谈谈让我感触最深的《骑楼》吧。“骑楼”是一个真实的物件,也是一个虚幻的场景,由对它的买卖去留而引出了三代女性的故事。我认为这部中篇的结构还是挺见作者的功力的:现实与回忆的交织下,是对女性万花筒式的呈现,精巧而又多变,组合奇异。不难看出,在骑楼里幢幢鬼影的笼罩下,是三对女性的“双生”:淑珍与六小姐、林孔英和唐聪芸,以及林裴蕾和黄穗。作为本体的三位女性在各自的时代中有着不同的负重,但常常在对另一个身份的指认中,发掘自己隐秘的恐惧、欲望、疑虑,甚至更多。我想,也正是在作者这样的苦心经营下,女性形象才得以丰满。值得一提的是,文本中的第三个小标题是“逍遥游”,而不是按前两个标题的规律设置为“黄穗”,我猜想,学姐您是否有什么用意呢?黄穗在林裴蕾眼中,虽然带着“古怪”的美丽,而且生着一双小到在现实中找不到一双拖鞋可穿的不真实的脚,但和六小姐、唐聪芸比起来,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也远走他乡,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在无形中解放了林裴蕾的灵魂?虽说这份解脱带有点崩溃下的怜悯。

张心怡:我觉得你的分析挺好的,“双生”,其实我写的时候刻意安排这个,自己也没有发现。你的分析,我也没有想过,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讨论。不过,我不觉得因为我是作者,我所说的就比你更加可信。作品是独立的个体,大家都可以读到自己想读的东西。

3、对一个老问题的再认识

郭洪雷:心怡,各位同学,我们来讨论一个老问题吧。心怡是在校园里面成长起来的一个小说家,这个老问题就是校园里面能不能培养小说家。现在看来肯定是可以,一代一代人、一批一批人都这么出来了。问题是,通过创意写作班,或者是通过新概念作文等比赛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的校园生活经历会给他们的写作带来什么样的长处或问题,大家可以就这个问题说说自己的想法。

这是个很老的问题,朱自清那个时候就说过,我们的学校不培养作家,培养的是学者。而现在看来,像心怡这一代,还有比心怡更早一代的作家,他们很多是通过新概念作文等渠道成长起来的,他们并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更多的是靠学校教育和自己的阅读学习写作,这样的写作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特点,大家可以思考一下。

郭文侠:在我的阅读中,从校园里成长起来的作家,关于乡土的描写好像不多,更多以城市作为描写对象或者故事背景。也因为生活在校园里,会出现更多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我认为有这两个比较明显的特点。

姚佳怡:我认为创意写作这个专业的开设是很有必要的,并不会扼杀作家的天才,反而会让创作者获得更为及时的反馈和更加专业的指导。当你完成一个作品后,会有写作老师或职业作家帮你分析哪里写得好,不足之处又在哪。在这一过程中,创作者可以更加快速地提升自己的能力,而校园外的创作者则很少能够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获得过专业训练,校园里走出的作家在技巧的运用以及写作的规范性上都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是他们的优势。而这一专业受到的质疑主要是这些作家相对缺少社会经验,其创作可能会存在重技巧而缺乏内容的问题。但社会经验是可以在走出校园之后慢慢积累的,并不能因此就否定专业训练的价值。所以我认为创意写作这门课程利大于弊,校园是可以培养作家的,至少能提供一个不错的起点。

郭洪雷:佳怡说的很对,我们也有一些作家,从校园成长起来,随着自己社会阅历的增加,作品也写得越来越好。汪曾祺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他当时就在校园里跟着沈从文一起学创作,创意写作这一形式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沈从文上课给他们出题目,就是写一篇纯小说,不规定写什么,就是一篇纯小说,随着后来汪曾祺人生经历的展开,他从高邮到昆明,到上海,到北京,到张家口,人生经历不断发生变化,这些经历都会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素材。其实校园写作,的确像佳怡说的那样,有人在旁边指导,甚至有的会像沈从文那样,直接把自己的学生推荐出去,这种机制的确为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的成长提供很多帮助。不过这种机制也会给他们的创作带来很多特点,看同学们还有没有更多的想法。

马英姿:之所以有“校园能否培养作家”这一问题,其实很大原因是因为人们认为在象牙塔中生活的学生缺少生活经验,而經验是文学创作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关于小说经验这个话题,我想起作家格非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他说以前一整个村庄的人都是依靠一个外来的货郎讲故事来得知外界的情况,当人们处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空间,这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就是他们与外界的接触媒介,他是一个绝对叙事者。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身处一个信息媒体高度发达的社会,每天的新闻多得不胜枚举,人们的经验也越来越趋向于“同质化”。并且在生活日趋相同的状态下,私人经验已经很少了。格非举这个例子不免抛出一个问题:在经验匮乏、新闻片段化的情况下,小说的可能性何在?在经验趋同,社会事件和新闻变成消费品的时代,小说该走向何处?

那么这或许可以给这个问题以某种启示,在经验同质化的社会,校园作家缺少的社会经验是否可以暂时被放在脑后,而在挖掘自己个人经验的同时专注于形式技法方面的打磨?毕竟文学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我个人觉得,作家如果已经缺少独特的经验,那么可以在尽力深挖私人经验的同时,多了解他人经验与公共经验,并且专注于精炼打磨写作技术,这些都是学院派作家可以努力的方向。

许星星:我觉得可以的。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个人经验不够可以去观察别人的经历,在别人的经历中获得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进而用文字及时保存下来。但是没有技巧是无法把故事讲得明白、吸引人的。在学校里学习写作,有老师指导、培训,能够更娴熟地运用写作。久而久之,作家想表达的个人生命体验,也能更好地通过故事传递给读者。像沈从文,他虽然人生经历丰富,但他一直遗憾自己无法上大学。前期他的小说都是实验性作品,为的是训练写作技巧;后来他在西南联大开设的写作课,就是专门教授学生作小说的技巧。可见,技巧上的娴熟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至关重要。技巧就像一个容器,作家的写作过程就是寻找一个合适精美的容器来容纳心里的故事。写作技巧愈发娴熟,容器与故事便相得益彰,作家意欲表达的个人生命体验也不会因技艺有限而受阻。个人经历总有枯竭的一天,但有了技术,总能把平凡小事讲得引人入胜。因此,我觉得吧,校园培养出来的作家,有技术傍身,会走得更加扎实、长远。

康银兰:说到校园里到底能不能培养出好作家这一问题,尤其是,今天我们对好作家的渴盼有增无减的时候,这一疑问更是频频跳出。

假如我们回看一下文学史,便有了许多样本。许多作家受过一定的高等教育这是无疑的,那时候并无专门的写作班,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研究写作的门道。所谓校园构成了他们写作需要的养分。生活经历、个人体验当然也是一方面。他们在这里塑造着自己的世界。

校园能不能培养出来好作家,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问。青年时他们应该在校园,应该在这个阶段,做着怎样的储备工作,形成怎样的一种方向。国内外的许多榜上有名的作家。苏轼、李白,又或鲁迅,他们中的大多定然不是走着高尔基的那条路,而是置身过特定的校园或者读书、求学时期。

所以我认为所谓的校园到底能不能培养出来作家这个问题可能是个伪命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成为一个作家的人,在他处于校园的这个阶段,他是怎样存在的。或者我们更进一步说,写作相关的专业能不能培养出来好的作家。我认为一个专业存在很多固化的东西,这会造成同质性压过个性。但另一方面,输入和输出之间也是一个复杂的网络,同样的输入具体到每个校园写作者,定然是不同的表象。因此,我们并不能对此问题盖棺定论,一切还需看个人造化如何。

张心怡:其实我不太觉得自己是“小说家”或者“作家”,我有另外的工作,工作占据了很多的时间,是收入来源。写作是业余时间写的。写作对我来说不是一个职业,它是一个我在做的事情。

还有一个问题,是创意写作能学到什么,其实你只听课和你真正地去实践,去写作,感觉是很不一样的。我很赞同王安忆老师所说的“小说是一门手艺活”,当你知道怎么去架构一个故事,你掌握了这门手艺,其实只是写作的入场券,从手艺到作品最终的呈现,还是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还有一个是经验的问题,我当然也希望我同时拥有20岁的年龄和50岁的人生经历,这样我就是个天才,但这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其实你的人生经历和你放在小说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因为现在大家的经验都很雷同,特别是全球化以后,我们的生活景观都被改造成一样的了,这就造成了同质化的问题。我们九零后这一代大都接受了完整的学院教育,也造成了很深的经验同质化。但是生活经验和放在小说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小说最关键的东西是作者对一个事物的认识程度,前段时间我看了很多传记,尤其是古人的传记,我非常受触动的是某些人格魅力。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说,重要的是你能够站到什么样的位置,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这才是你的力量,去架构你所看到的,听来的,经验到的东西。所以小说其实是个人建构起来的东西,跟生活中的直接经验没有必然的联系。

郭洪雷:孙绍振老师经常提到的一个观念:一个写作者可以是从校园里出来的,可以受过相关训练,但你的人生经历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天,像你这样从校园里成长起来的从事写作的人,可能大都会有从学校到办公室的经历,这样就需要孙老师所说的艺术上的“同化”能力,就是说我可能没有一种经历,但是我可以通过艺术处理,将别人的经验同化为我自己的东西,这样一来就会带来一种格局的变化,对社会的认识和表达都会不一样。我认为孙老师说得很对,比如迟子建、鲁敏,包括王安忆、林白,她们的创作也不仅仅是源自个人经验,迟子建写满洲国,就是对史料进行小说化的处理,鲁敏也是用女性的视角重新叙述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想问的问题是,心怡,如果你在写作上继续往下走,你会如何处理经验上的东西,怎样克服和超越个体经验的有限性,或者说,也可以不去克服不去超越,就沿着现在的方向越走越深,这也是一条路子。你对你自己的写作走向,有没有什么想法?

张仁泽:对,我也有类似的问题,在这本小说集里能看出一个问题,小说集里的几个故事都比较相似,都有一个类似的叙述者和主人公,都是敏感、忧郁的少女,内容大多为对往事的回忆,而且小说的色彩都偏灰色,基调都比较沉郁,主人公的家庭往往都不和谐,小说的趋同性较强,想请问下心怡学姐,您是怎么处理写作资源这一问题的。

张心怡:这本小说集写到最后一篇的时候,我跟我的朋友说,我写作上的“青春期”結束了。我有一些东西表达了出来,刚刚很多同学也读到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接下来我想去涉及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多做一些尝试吧,也给自己一点挑战。

郭老师说的“同化”问题我特别认同,并不是说你要写什么就一定要去经历什么。小说里的东西跟你的自身经验不是一回事情,而是你对一个人物或事物的理解。对于“同化”问题,我认为我应该做的是让自己有更多的能量去理解别人,可能等我有更深的理解能力了,我就会写出不一样的东西。

另外就是范围的问题,我作为一个年轻人,对世界还是充满好奇心的,我也会去看更多的东西,获得不同的经验。

4、“青春期”之后的走向

马英姿: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吧,我个人觉得师姐可以往两个方向进行写作试验。首先是,我发现这部小说集子的作品都有一个上海——清濛“双城记”的地域性框架。大部分小说都是在上海的女性归乡回到清濛的一个过程中进行叙事,在现实与历史的两个时间层面上展开,这种地域跨度或许和作者的个人经验有关。那么是否可以深入挖掘“清濛”这一地域的文化内涵,以此来进行更具有地域特色的写作?或者更加聚焦于上海与清濛的文化观念冲突?这样或许可以从女性个体的角度写出一个具有文化积淀的地域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困守或撕裂。再有就是,我觉得《骑楼》这一篇之所以好,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立足于特有的地域,较好地处理了女性三代人的辛酸生命历程。这使这篇小说具有了较深厚的历史感,女性命运也更具有宿命性。所以是否可以向着历史感方面再进行创作,使作品更厚重呢?

在阅读中我发现,这部小说集子不是在写“她”的故事,而是写“她们”的故事,处理“她们”的关系。作者或是写同辈人、或是从代际的角度,让女性以女性为镜,使其体悟在历史宿命般的拉扯与个人试图挣脱这一拉扯的过程。我觉得这个出发点是很好的,就像《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是写两个女性在较量、纠缠中的人生,在试图挣脱地域与历史枷锁过程中的那些路障与暗影。那么,如果“她们”的命运与地域文化、历史惰性结合起来,“她们”的苦楚或许就可以不再被指控是女性的自说自话,而成为更具有震撼力的证词。

郭洪雷:泉州那边是很有自己的特点,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大家想没想过,除了挖掘自己的故乡之外,心怡现在的生活地是上海,这种都市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作为她今后书写的方向。不过现在的一些作品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在上海和清濛之间形成的文化差异对你的写作本身会带来一种张力,这也会为你以后的创作提供一个可能性的方向。还有历史素材,很多女作家都写过历史故事,通过对历史材料的梳理,以女性的角度去把控它,这也是一个方向,每个人处理的方式、特点不一样,同样的材料可能写出不同的东西来。

陈佳飞:心怡师姐,在对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处理上可以更多样化一些,这些小说统统将男性作为女性表现的注脚的创作手法不免显得有些单一,两性关系十分复杂,写作上师姐可以继续保持自己的以女性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风格,也可以更多加入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互动,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男女之间的关系层次可以更加丰富,那么小说的解读向度应该会更多元一点。

康银兰:不能说是建议,至多算是一种对作品的期待吧。我认为,所谓的作家她写的内容,不能单纯为了记录故事而去刻画一系列的故事。

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经典作家或者作品他们都有自己一贯的风格。风格就像我们去识别某个作家的标志,是组成这个作家的一部分。某个作家的一个特点几乎就成了他的代名词。

因此,我认为需要看到的是一个作者以怎么样的态度写作。其作品究竟给人们带去怎样的情感体验。在此,读者能触摸到作者的一种态度,所谓宝贵的东西可能也就在这里。一位作者能把一种平常人视为零散的东西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比如,有人说,盘踞在狄更斯书里面的是一种快乐的欢笑,是一种热情。我认为只要作者能找到自己的一个支撑点,找到自己文字挥洒的支撑点,那么,他就有理由写下去。我们并不能对他的取材或者别的什么做一些指摘,这种物质性的东西甚至作者本人也不能把控的,我个人期待的是在正常人身上或者平凡的生活中已经被淹没,或者不起眼的所在,经由作者把它呈现在我们眼前,或者是把它放大而引起我们的注意。

(责任编辑:戴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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