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我现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满枯深皱纹的面孔。可它却不像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样骤然沉陷下去,它依旧保留着原来的轮廓,只不过质地被毁坏罢了。我有一张被毁坏的脸庞。我还能跟你说些什么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这个形象在整个渡江的过程一直存在着。
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中的第一节。她70岁写下它。从这本书起,“湄公河”几个字从此改变了它的词性,从一个地理名词转向一个文学的修辞,爱情的修辞。
再之后看了电影《情人》,1992后拍摄的,梁家辉主演,我看的是碟片,“讲述一位法国少女与中国阔少在西贡发生的凄凉动人的爱情故事”,只记住了梁家辉的白西装和扎麻花辫的少女的法式平顶帽,其他的没有印象。电影的剧情简介把小说《情人》浓缩成了一个通俗的情爱故事,作者换成亦舒也可以。
中国的大年三十,下午我从柬埔寨的暹粒飞到胡志明市。飞机降落已是夜晚,降落前一刻,从舷窗望去,地面灯火之璀璨令人惊讶,那大片的光芒,壮丽的城市之光!因为飞翔的角度关系,地面的灯火如翻转过来的巨型闪钻飞毯。
胡志明市,一个听去很严肃,很官方的名字,1976年春天,为纪念越南共产党的主要创立者胡志明,西贡改名为“胡志明市”。这里最早是小渔村,周围都是沼泽的地方,因为高棉人在此居住多个世纪后,逐渐发展成港口贸易重镇,成为越南最大的城市和工商业中心,地位相当于中国的上海,我还是愿称它为西贡。“西贡”,这个词才符合它的气息。
“我在西贡一所国立寄宿学校里住宿”,仍是《情人》第一节中的。
1892年,杜拉斯出生在西贡近郊。18岁她离开越南,奔赴巴黎。她在巴黎大学攻读法律和政治,后于1939年与丈夫结婚。
在西贡,她遇见一个大她12岁的中国男人,他叫李云泰,老家在辽宁抚顺,祖上来越南经商发迹。他帮她家渡过经济难关,她亦钟情于他,两人有过一段缱绻相处。但他家坚决反对,给他安排了抚顺的妻子。他们分开了。杜拉斯去法国念书,临别那天,他赶到码头送行却不敢近前。
她从那些手势中认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没做任何动作。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子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
有半世纪之久她缄口不提这段情事。直到1984年,70岁的她才在小说《情人》中予以披露。据说1971年,李云泰和妻子曾去巴黎,不敢见杜拉斯,但忍不住给杜拉斯打了一个电话。杜拉斯一接电话就听出李云泰的声音,她后来在《情人》中写到了这个细节:他给她打了电话。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他说:我只想听你的声音。
“是我。你好。”她回答。
他有点发慌,跟以前一样胆怯。他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也立即发现了中国音调。他说他和过去一样,他仍然爱她,他不能停止爱她。他爱她,至死不渝。
1991年,李云泰病逝。杜拉斯闻讯后,老泪纵横。“我根本没想到过他会死。”她停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沉浸于回忆当中。
“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轮上横渡湄公河的日子。”一年后,她写了一本新书《北方的中国情人》。
湄公河,主源为扎曲,发源于中国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流经中国西藏自治区、云南省、老撾、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于越南胡志明市以南省份流入南海,干流全长4908千米。湄公河在中国境内称为澜沧江。下游三角洲在越南境内,因由越南流出南海有9个出海口,故越南称之为九龙江。
此刻,我站在一条浑浊如泥浆的狭窄细流面前,河上泊着一条条漆成鲜艳蓝色的木船,小木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水叶”。
这就是湄公河?似乎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妈妈曾经对我说,我一辈子再也看不到像湄公河和它的支流这样美丽、壮观而又汹涌澎湃的河流。这些河流注入大海,这些水乡的土地也将消失在大海的胸怀之中。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坦土地上,这些江河水流湍急,仿佛大地是倾斜的,河水直泻而下。
杜拉斯不是这样描写湄公河的吗?
眼前狭窄拥挤的河道里,船只在河道两旁茂密的植物下来来往往。撑船的多为女人,包着头巾,戴着口罩,皮肤仍在常年的炽热阳光照射下变得黝黑。
与杜拉斯描写唯一相同的大概是河的两边模糊不清的草木,疯窜着。河面的阳光如雾。
行了一段,迎面而来的船上,一位只戴了头巾的女人露出秀气面孔,她的脸颇像一位中国演员,在《大宅门》饰香秀的谢兰,清秀中透着一股倔劲儿——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往返撑船,对男人来说都不轻松,遑论女人。而这是她们赖以为活的生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辛劳,没有一股韧劲无法坚持下来。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杜拉斯的名言,几乎每位文艺青年都能脱口而出。在这条河流上,我不由想起这句话。杜拉斯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充满热议的一生。几乎每年都会有关于她的传记出版。
杜拉斯在《物质生活》中写道:“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我感到舒适合意的地方住过;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我愿意留驻的地方;我一直没有找到……”
这个地方,大概不是地理意义的。
她还说:“也许直到生命结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接受了这种命运。”
但无论如何,杜拉斯的一生在他人看来并不孤独,包括她最后一位情人,年轻的杨·安德烈亚,一直陪她走完了82岁人生。
湄公河,炽热阳光下,撑船女子熟练而用力地划桨,一记又一记。在这条河上,有许许多多像她一样奔波的女人。她们的青春、人生全都伴随着骄阳和这条“水叶”。这是她们的一生。爱,之于她们会是什么?或者,恰恰就是肌肤之亲,恰恰就是一蔬一饭?而非“不死的欲望”,更不是什么英雄梦想。
这是让人想不起《情人》的湄公河。一条联系着艰苦生计的河流。唯一一点文艺调子是许多船上都有一瓶野花,用罐头瓶装着,生机盎然,如同是对那些西贡女人的写照。
这就是西贡河。浑浊肮脏的河水沉重地涌动。这样一条河正该在经济腾飞的大城穿过,冒着浓烟的工厂、热气蒸腾的排污口。他回想了一下,在那部电影里,这条河似乎也不是清澈的河,是黄色的、暧昧的,汇聚着热带的暴雨和情欲。但至少有一种风景,玛格丽特·杜拉斯肯定不曾在此见过,在河对岸,并排耸立着两块巨大的、一模一样的广告牌:那是一家日本电器,它甚至懒得说话,不屑于提供形象和幻觉,它并不打算美一点,聪明一点,它只是不容置疑地呈现商品的抽象符号。
在回来后的几个月,我在李敬泽先生一篇《西贡邮局》的文中看到以上描述。
是的,杜拉斯的“越南”已和今日越南大为不同,今天的越南成为世界上GDP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世界第四大造船国。它的制造业比重不断增加,虽然离成为下一个“世界工厂”尚有距离,但它的经济发展有目共睹。2020年第一季度过完,各国因受疫情带来一波接一波的冲击,纷纷掩面叹息之时,越南第一季度的GDP同比还增长了3.82%。
它不再是那个法国殖民下的西贡:贫穷、落后,带一点神秘的东方主义色彩,外加各处法式审美的痕迹。
这些痕迹成为法式文化的遗产。包括边青市场,西贡最大的传统市场,东南门是一座殖民时期风格的标志塔楼——法国人的审美如此强烈地留在了西贡的土地上。当然还有西贡邮局,每一个到胡志明市的游客都会到此打卡,它是这个城市的地标。邮局迄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和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是同一位建筑师设计。大楼有着巨大的拱顶,邮局内两侧的窗口也均为拱形或半拱形,这座带有浓郁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情的建筑看上去更像是教堂,而不是邮局。
但在那个时代,对越南来说,这个邮局的作用可视作另一种教堂。
这是帝国主义世俗统治的象征和枢纽,通过邮局,遥远的殖民地维系着与殖民母国的联系,邮局和邮政从基础上构造了殖民与资本的全球网络,这是现代性的教堂。
邮局里有不少旅游纪念品柜台,五颜六色的越南手工艺品,我买下一个钉珠缎面的蓝色手包,折合人民币不到一百元,看上去有点法式风格。
邮局的旁边是座真正的教堂,红教堂,整点的时候教堂会敲钟。据说,建筑红教堂的每一块砖都是从法国运过来的——法国文化对这个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咖啡的味道飘荡在这个东方的城,在这里,喝杯咖啡就像喝瓶矿泉水那么自然。
我们找了家咖啡馆,咖啡馆里到处是人,有穿超短裙的当地女子和朋友围桌聊天。服务生送上用越南传统咖啡滤壶“Phin”冲泡出来的浓重罗布斯塔,杯底倒上一层炼乳,加入冰块,用长勺搅拌均匀。它喝上去更像一种咖啡味的饮料。
当地人最爱的“咖啡馆”通常是那种门脸很小,屋子纵深细长,门口随意挂幅帘子的小铺子。点杯咖啡也可在户外喝,门口摆几把矮矮的桌椅,咖啡就放在塑料小凳上,朋友三两个围在一起。咖啡和越南米粉一样,不是生活的点缀,是必需品。街边集市上还能见到咖啡熟豆售卖店。店内一半是茶叶,一半是咖啡熟豆。咖啡大多用玻璃罐或透明玻璃柜装着,按重量称售。就像中国卖散装茶叶的小店,廉价、日常,有人来称几斤咖啡豆就像来炒货店称点瓜子花生。
在越南,咖啡是一天的起点与终点,是每件事物的开端与结束。不远处,西贡河流着,在《情人》的尾章,杜拉斯寫道:“风已经停了,树下的雨丝发出奇幻的闪光。鸟雀在拼命鸣叫,发疯似的,把喙磨得尖利以刺穿冷冷的空气,让空气最大的幅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邮船的发动机停了,由拖轮拖着,一直拖到湄公河河口近西贡那里的海湾有港口设施的地方,这里是抛锚系缆所在,这里叫作大河,即西贡河,邮船就沿着西贡河溯流而上。”
这是被文学“殖民化”的西贡,它永远打着一个作家赋予它独特的风格烙印。只是,我没有听到鸟雀的鸣叫,只听到轰鸣而过的摩托车声不绝于耳……而傍晚的西贡河边,你可以坐在河边的椅子上等待夕阳落入河中,也可在灯光亮起时登上打着殖民时期标签的邮轮——这些泊在码头的邮轮成为西贡特色的高档餐厅,在这你可以吃到风味法餐。服务生扮成船长和船员,音乐和模拟汽笛响起,邮轮好像即将顺河而下,甲板上有年轻姑娘戴着平顶呢帽靠在船舷,如同年轻的杜拉斯就要沿着湄公河坐船去往法国。
崩密列与高棉的微笑
有多少人是因为电影《花样年华》而对吴哥窟有了向往?我是其中一个,这部改编自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对倒》的影片讲述了一个关于迁徙的爱情故事。电影结尾,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在吴哥窟对着一个树洞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以草封缄。
在吴哥窟一段之前,导演王家卫插进了一个镜头:1966年,法国第18任总统戴高乐访问柬埔寨首都金边。这个历史事件标志着柬埔寨殖民统治的结束。
有一句选自小说《对倒》的台词:“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确凿的历史事件与个体命运的隐秘缥缈交织在一起。
“花样年华”远去了。
那个树洞,藏着周慕云先生的秘密,也藏着人性的种种隐秘。
从暹粒住的酒店到崩密列大概一个多小时车程,阳光普射,室外温度三十四五度左右——叶导说,这个月份算暹粒较凉快的季节,四月份更热。
在三十四五度的“凉快”中,崩密列到了。
崩密列,一座小吴哥窟式的寺庙,名字的意思是“荷花池”。这座寺庙距离吴哥古迹群以东40公里,建造这座寺庙最初所使用的材料是砂岩,所以很多建筑都已经损毁,而且很难再被复原。正因未被修葺,它才有了比景点更引人之处。
眼前的崩密列和之前网上看的图片一样,倾颓的墙体和瓦砾,不过在阳光下并不显得荒凉。可能因为游客不少,不少人穿着花色不一的民族图案裙或裤,都在当地买的,有个年轻人把一条裤腿扯成了不规则毛边状,时髦而怪异。
成群结队的“游客”们已不允许任何一个交通可以抵达的地方荒凉了。
喜欢石头这种材质由来已久。朴拙而不乏灵性,在我眼中,一块好看的石头并不比钻石逊色。而体量大的石头构建在一起,又是另种美,如眼前崩密列的石柱、石庙,那种沧桑感与自然相得益彰。
随处可见裸露在外的树根,盘虬交错,甚至绵延数十米,如形状各异的蛇,蛇是柬埔寨的图腾?不少地方有七头蛇、九头蛇的图腾雕塑。
坍塌的,却又从坍塌的颓丧、荒凉中,升腾起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机与神秘光辉。
仿佛每个角落都有隐性生长的野蛮力量。
内战中,这里曾是红色高棉某位将军的最后据点,周围都埋有地雷,易守难攻。最后空袭把这里都炸得面目全非,石堆下面的森森白骨都重归自然了。
知道了这段崩密列的历史,眼前的倾颓之美变为一种“文艺不能承受之重”。
柬埔寨导游小叶是华人,祖父辈来到柬埔寨。皮肤黧黑的小叶是一個三岁女孩的父亲,性格颇内向,他之前是日语导游,这几年因中国游客兴旺,改做中文导游。小叶普通话说得相当费劲,以至有次我要求他别说了,唱首柬埔寨的歌吧。小叶大方地就唱了,挺长的一首歌,听不出曲调,像念白。唱完他翻译说是首情歌,有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但女人拒绝了他,男人忧伤地出家了……歌曲的原唱是柬埔寨七十年代一位著名歌手,死于“红色高棉”时期的大屠杀。
“他是最棒的歌手,谁都比不上!”说话慢吞吞的小叶此时语气相当坚定。
我没听清这位歌手的名字。后来查资料,“尤尔奥拉朗原本生活在法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选择在祖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1974年回柬埔寨当歌手。他的歌大多描写生活小事,红色高棉掌权后,奥拉朗从此下落不明。估计留过洋,搞‘帝国主义音乐,满脑子‘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奥拉朗应是红色高棉最先处决的对象。”
我不知道小叶说得最棒的歌手是不是尤尔奥拉朗,也许不是。
在“红色高棉”三年零八个月的管治期,柬埔寨估计有40万至300万人死于饥荒、劳役、疾病或血流成河的迫害等非正常原因,被称为20世纪最大的人为灾难之一。
这一切终于过去了,台湾作家蒋勋写过《吴哥之美》(他为此14次游历吴哥),里面说道:在战乱的年代,在饥饿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兽还残酷,彼此屠杀的年代,他们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我静坐在夕阳的光里,在断垣残壁的瓦砾间,凝视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微笑面容。他们的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爱恨,超越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
他说的,是巴戎寺中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为典型高棉人面容,个个面带笑容。
到巴戎寺时是下午,举目所见,皆是丰富且生动的石雕,题材涉及古代战争、寻常百姓之生活百态、自然风光等。整个寺庙采用佛教教义的须弥山(世界的中心)为概念而起造。中央拔尖、环堆如同玉米外形的高塔,代表须弥山;四面城墙象征喜马拉雅山;城墙与第二层建筑之间的环沟空地,代表大海。
寺内最著名的当属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据说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上挑的丹目,鼻若悬胆,嘴唇向上深深弯,额冠上有精细的雕刻纹饰。穿行佛塔间,你总能看到佛像含笑的面容——你讶异于这大堆粗粝石头构建而成的笑如此柔软,慈宁。“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笑都祥和,圆满,无忧无惧。
这是令吴哥窟蜚声世界的“高棉的微笑”。
让“高棉”蜚声世界的还有一个带前缀的词“红色高棉”。据柬埔寨历史资料收集中心报告,他们在本国170个县中的81个县进行了勘察,在9138个坑葬点发掘出近150万个骷髅。法国学者吉恩·拉古特发明一词“自我屠杀”来形容红色高棉。
两个“高棉”,不同的前后缀,一个象征残酷的历史,一个指向静穆的信仰。
从残酷走向静穆,这中间是尸横遍野的硝烟,历史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
1998年柬埔寨才彻底结束内战,如今在外来游客看来如此落后贫瘠的土地,其实离硝烟散去还不算太久。
如今,它能以和平的面目接待游客的到来,去参观它的文明古迹与风土人情,已属不易。
为着一个多少有些浪漫的理由来看吴哥窟,感受到的却是那一座座石雕背后的厚重景深,乃至忘记了看看哪个树洞有可能藏着周慕云先生的秘密。
一直想联系导游小叶,问问他那首情歌的原唱者,那位最棒的柬埔寨歌手的名字。这个名字,理应被更多人记住。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