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红建
黄金是值钱,但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它可以激发我们不断创造财富,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矿。
——题记
那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媳妇儿,我想贷五万块钱的款。”曾玉成表情凝重地对媳妇说。
正月里的春天依然寒冷,元古堆村的山上还铺盖着一层残雪。
“贷款干啥?”媳妇惊诧地问道。
“流转土地。”曾玉成说。
“家里不是有两亩地吗,为啥还要流转土地?”媳妇问。
“种百合!”曾玉成坚定地说。
“家里还拉(欠)着账呢!”媳妇说。
“如果不干点事,发展点产业,一年到头就那点收入,入不敷出,生活有啥奔头。”曾玉成说,“我要破釜沉舟,拼一把。”
听曾玉成这么一说,媳妇沉默了。
曾玉成家里穷,兄弟姐妹四个,住的是土坯房,也没钱上学。上到小学二年级,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不得不辍学。在很长时间里,他都在放羊放牛,但也就够填饱肚子。成年后,由于家里贫穷,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找对象困难户。后来碰到了大他四岁、同样出身贫困的媳妇,曾玉成才幸运“脱单”。结婚十五年来,两口子想尽办法改变困境,过上美好生活。他们带着孩子上兰州打过工,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普通话都讲不上,他们挣的钱,也只够交房租和维持日常开销。后来,他们只得回到元古堆村,种庄稼,搞养殖,但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够吃。想着村里有些人家日子越过越好,而自己家里一年的收入连一千块钱都达不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时,媳妇悄然落泪。
“能行吗?”媳妇弱弱地问道。
“肯定行。總书记都勉励咱们,自强自立,把日子越过越红火吗!我们只有不等不靠、苦干实干,才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曾玉成信心十足地说,“现在国家实施精准扶贫,扶持老百姓搞种植业和养殖业。咱们元古堆村不是有人开始种百合,养梅花鹿了吗?去年帮他们种百合,我边干边学,基本的技术都掌握了。咱们村海拔有两千多米,气候阴湿,非常适合百合生长,1斤母籽长3斤百合,三年后就可以采挖见效益;种植技术和销路,都不要担心,村里会成立合作社,他们与兰州的公司联合,不仅负责对种植户进行技术培训,还负责提供百合母籽,以及百合的收购,几乎没什么风险;扶贫贷款根本就不要任何利息……”
于是,曾玉成流转了八亩土地。
岁月飞逝,时光疯长。三年后,当看到自己的汗水换成一叠叠钞票时,曾玉成与媳妇相拥着,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儿啊!”
那年,曾玉成家种植百合的毛收入84000元,纯收入38000元。
曾玉成没有满足于摆脱贫困,尝到甜头的他决定把种植百合的规模继续扩大,走上致富路。他不仅种百合,还种当归;不仅搞种植业,还发展养殖业,养牛也养羊。但主业还是百合,他年年加,加到了现在的四十亩,成为元古堆村最大的种植户之一,年纯收入达到十多万元。
2019年深冬,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间一片萧条,但当我再次来到位于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田家河乡的元古堆村时,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一座座新房错落有致、宽敞明亮;一条条村道平展开阔、畅通山乡;养殖业、种植业等特色产业发展如火如荼;护村护田河堤整齐美观,老百姓脸上展露的是乐观自信的笑容……这个曾经贫困的村庄涌动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四年前,我曾采访元古堆村。当时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老支部书记马岗还健在,他穿着朴实,甚至有些脏乱,显然行动不便了,但人很热情,我一进门他就招呼他儿子泡茶。老人长白的胡子,黝黑的脸庞,与这片土地的秀水青山,与这片土地上的蓝天白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时老人告诉我说,元古堆村三面环山,气候高寒阴湿,受自然环境和区位条件制约,长期以来,生活在山沟里的元古堆村民延续着靠天吃饭的生活方式。村民们吃的水是旱井里面的水,村子里的道路也是坑坑洼洼的泥泞道路,许多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雨的土坯房,墙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很多家里更是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贫穷,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这儿的人们祖祖辈辈喘不过气来。记得老人特别强调,得感谢党中央的扶贫政策,让元古堆村看到了希望。
四年过去了,马岗老人已经作古,但元古堆村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各级党员干部和全村群众的共同努力奋斗下,元古堆村于2018年底全面实现脱贫目标;2019年底,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11000多元,剩余12户35人全部达到脱贫指标,贫困发生率下降到零。
但元古堆村最大的变化,不是外表,而是内在,不是物质,而是精神。
“尝尝我们元古堆的土豆,怪好吃的。”曾玉成从自家火炉上拿起烤得香喷喷的土豆,递给我。
外脆里绵的烤土豆,味道确实不一般,但曾玉成脸上自信的笑容,更令我感动与欣喜。
1974年出生的曾玉成年纪并算不上大,但曾经的贫穷,长期的田间劳作,让他显得有些苍老。他个头不高,身体单瘦,相貌平凡,皮肤黝黑,还戴着顶深蓝色解放帽,是典型的农民形象,很难将他与元古堆村百合种植大户联想在一起。
“我现在的生活与以前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以前总觉得元古堆村的地太贫瘠,挖不出东西来。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现在‘脑袋一变,才发现元古堆村的地里都是‘宝。”曾玉成笑着说。
像曾玉成一样“脑袋”变了、充满自信的元古堆人还有很多。
在骆驼湾村,我也看到了这种信心的力量,闪光的“黄金”。
骆驼湾村位于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龙泉关镇南部约2公里处,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2012年,骆驼湾村属于全国连片特困区,这里道路崎岖,村里共有608口人,其中428人为贫困人口,村民的主要经济收入是发展种植业和外出打工,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当地曾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人均一亩地,种点小玉米;喝点糊糊粥,盼望吃大米。
近年来,骆驼湾村依托良好的自然生态和丰富的旅游资源,把美丽乡村建设、旅游产业发展与脱贫攻坚工作相结合,形成食用菌、林果种植、民俗旅游等主导产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2017年底整村脱贫出列,2019年底剩下的1户3人全部脱贫,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了13000元。
在村委会的迎客墙上,有十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信心、黄金”,这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我心中。
来到骆驼湾村,必然想到阜平这个地区特殊的历史和地理风貌。
一是革命老区。阜平1925年就成立了中共党组织,1931年建立北方第一个红色县政权,1937年创建了晋察冀抗日根据地,长期是晋察冀边区党政军首脑机关所在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任弼时、聂荣臻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在阜平战斗生活过。抗战时期,阜平人口不足9万,养活了9万多人的部队和工作人员,2万多人参军参战,5000余人光荣牺牲,为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和新中国成立做出了巨大贡献。
二是太行深山区。阜平是全山区县,全县山场面积326万亩,占总面积的87%,耕地面积仅21.9万亩,人均0.96亩,俗称“九山半水半分田”。要脱贫,要发展,何其艰难。
三是深度贫困地区。聂荣臻元帅曾讲“阜平不富,死不瞑目”。全县贫困程度深,发展基础弱,2014年建档立卡时全县209个行政村中有164个贫困村,占78.5%;建档立卡贫困人口44415户108121人,贫困发生率54.4%,是河北省10个深度贫困县之一,脱贫攻坚任务艰巨而繁重。自国家实施“八七扶贫攻坚计划”以来,阜平就是国定贫困县。2012年12月29日至30日,习近平总书记十八大后走访的第一个贫困县选择了阜平,在这里向全党全国发出了脱贫攻坚的动员令。2013年,国务院扶贫办报经中央领导同意,将阜平确定为“燕山—太行山片区区域发展与扶贫攻坚试点”,由此,阜平进入了向贫困宣战、向小康进军的新阶段。
这三点,让我想到两个字:顽强。我想,骆驼湾村能摆脱贫困,走向小康,与此必有渊源。
在唐云海身上,我看到了这种精神。或者说,在唐云海身上,凝聚着这种精神。
今年45岁的唐云海,骆驼湾村二队人。高个儿,但眼睛不好,0.02—0.03之间的视力,只能摸着走,熟悉的地方能去,不熟悉的地方根本就去不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几近失明的男子,从来没有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小。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衣食住行,哪样都缺。衣服鞋子,都是穿哥哥剩的,鞋子全是破的,衣服上布满了大补丁,裤子总能露出屁股。但他成绩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可交不起學费,一个月五十块钱都掏不起。高三那年,想着如果考上大学也交不起学费,他便主动提出辍学了。
为了攒钱,只有外出打工。他打工的第一站,便是保定市。刚开始找工作,没有经验,也特别困难。他晚上在麦地里睡觉,白天出去找工作。找了一周,在一家建设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刚开始八块钱一天,后来加到二十块。干了两个多月,工地的事干完了,他也就下岗了。
第二站是北京。是冬天去的,在那里做生意,打地摊,卖扣子、拉链、鞋子等,在朝阳区那一块。收入不错,好的时候,一天能攒二十多块钱。每当晚上收摊回到租住地,数着挣来的钱儿,他乐得合不拢嘴。他当时想,就一辈子干这个了。但两年后,北京召开一个世界性大会,不让摆摊了。他只得去搬家公司干,但没干多久就回骆驼湾了。
“为什么要回来?”我问。
“不是嫌累,我是农村人,我不怕累,我看干这个没啥出路,才回来搞种植的。那时候眼睛好着呢,既然打工没有出路,就想在家里创一番事业,跟村里的人一起搞种植。那时候挺有想法的呢,不光要自己富,还要让村里其他人一起富起来。回来的当年,我就申请加入共产党了,第二年就荣幸地加入了党组织。”说到这儿,他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后来呢?”
他说他种的天麻,刚开始那会儿市场还行,能卖380块钱一斤,但后来一夜之间种的人就多了,天麻价格“飞流直下三千尺”,第二年就只能卖到60块钱一斤了。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再次离开骆驼湾,外出打工。往返了两次,头次还是回到北京搬家公司干,后一次到山东济南疏通管道。
“我记得那天是2012年5月4日,‘五一假期后第一天上班,我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看不见了。”说这话时,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怎么回事?”我很惊讶。
他说:“刚开始,我没太在意,觉得可能是上火了,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另外,我在十五岁时得过病,也是眼睛一下子看不见了,但后来突然好了。”
好心的同事,把他从济南送回了骆驼湾。休息了几天,还是不见好转。他有些急了,于是到处求医。阜平、保定、石家庄,甚至北京的医院都去过,都说不好治。打工的钱很快用完了,还欠了不少债。看着这个家没了希望,媳妇扔下他和八岁的儿子一走了之。
眼睛看不见了,媳妇也跑了,成了骆驼湾村彻彻底底的贫困户,他感觉自己的前途没有了。曾经满怀雄心壮志的他,完全变了个人,甚至都有过自尽的念头。
就在他绝望之时,希望突然来了。
“喂,你好!请问是河北省阜平县骆驼湾村的唐云海吗?”电话是从北京打过来的,一个女的。
“是的,我是唐云海。请问您是?”他说。
“我是北京同仁医院的……”那个女的说。
他激动地跳了起来。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扶贫干部把他的情况向县上做了汇报,县上决定,由政府出面,帮这个贫困户治病。
第二天,村干部就带着他上北京。给他治病的,是北京同仁医院一位有名的眼科主任。一番检查后,他鼓励唐云海说,你得的是严重的干眼综合征,由于眼泪的数量不足,导致眼部干燥,角膜也就磨损了,并导致其它地方也跟着坏了。病情虽然严重,但绝对可以治好,完全可以重见光明。随后,他就在北京同仁医院治疗。第一次住院四十多天,第二次两个多月。
最激动的是第二次治疗后拆纱布的时候。因为他能看到跟前的人的轮廓了。他说:“当时特别想哭,但没有泪,因为我的眼睛还是干的。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政策,如果不是党和政府的关心,我只怕这辈子都看不见了。”
虽然视力不好,走路不是很方便,但至少看到光明了。看到光明,就会有希望。
“老婆跑了,但还有儿子,生活还得继续。”他说。
2016年,政府帮他建了98.15平方米的新房子。在他看来,这就是天堂一般的房子了。他说,这房子与以前的土坯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做梦都没想到。
他向扶贫队员表达着深深的谢意。扶贫队员告诉他,他是精准扶贫对象,应该感谢党和政府的好政策,他们只是执行者。
2018年,他申请脱贫了。
“怎么脱贫的?”我问。
“我跟儿子,都享受低保,每月每人有275块钱的补助;我是残疾人,每月有55块钱补贴;公司流转了家里七亩八分地,每年可得7000块钱;还以土地的方式入股了一家企业,每年可分红1200块钱;打点零工,也会有点收入。算起来,2018年我家有15000多块钱的收入,完全够脱贫标准。”他计算着说。
“他现在收入更多了呢。”唐超男插话说。
唐超男毕业于北京大学,是河北省农业厅驻骆驼湾村工作队队员。我在骆驼湾村的采访,都是她在协调。
“我现在在烤地瓜。”唐云海笑着说。
他说,工作队员真叫一个好,只要有时间就到他家帮忙,打扫卫生,翻土种菜。一天,小唐对他说,得找一份你干得了的工作,家里会更好。他说,是啊,只靠打点零工,挣不了多少钱。小唐突然说,对了,现在骆驼湾的旅游慢慢发展起来了,要不你烤地瓜吧,不需要你跑多远,站在村口烤就是了,挺适合你的。
小唐这么一说,他根本没在意。但小唐却放在了心上,回到村部,她就跟工作队说了,大家一致赞同。他们很快就从网上订了一个烤炉,480块钱。
他记得很清楚,小唐他们是2019年4月26日把烤炉送到他家的。不仅能烤地瓜,还能烤土豆、玉米。为了能赶在“五一”假期正式摆摊,当天他就做起试验来。由于手法不熟练,技术也不行,不是把地瓜和玉米烤糊了,就是没烤熟。
4月30日是试营业,结果全烤糊了。来村里的游客也不嫌弃,看他不容易,都争着过来买。但唐云海也讲信誉,他说,烤糊了,给个本錢就行。全部按一块钱一个卖了。
他没有气馁,晚上回到家继续研究技术,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是5月1日,村里人流如织,热闹非凡。他烤的地瓜和玉米再也没有出现试营业时的情况,并且供不应求。
“我晚上回去算了下,毛收入有五百多块钱,纯收入有三百多块。”他说,“5月2号更多,纯收入将近五百块钱。如果不是5月3号我舅舅去世耽误了,这个‘五一假期,我的收入还是可观的。”
他说,即使不是节日和周末,他每天也都烤一炉子,挣个零花钱是没问题的。到年底,他这个炉子也挣了四千多块钱。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明年正儿八经地好好干,一年挣个万儿八千的肯定没问题。”他说,“我的眼睛好多了,政策这么好,旅游发展起来了,我要好好烤。不行的话,再加一个炉子。实在忙不过来,就提前烤好,保好温就行。我必须努力干,不能给咱共产党员丢脸。”
唐云海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2018年3月9日,河北省农业厅驻村工作队入驻骆驼湾村时,这个村已经宣布脱贫了。有些人认为这个村脱贫了,不用支持了,工作队应该轻松了。但省农业厅驻村扶贫第一书记刘华格说,恰恰相反,他们感觉压力很大。
“那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脱贫成果,村民信心,都需要进一步巩固。”她说。
接下来,刘华格他们入户摸底,果然,村民虽然脱贫了,但思想压力还很大。还房子的贷款、用热水器取暖的电费等,还有生活习惯等问题,让这些村民时时刻刻感到信心不足和茫然无措。刘华格说,村民脱贫致富,不光是金钱上的,物质上的,更应该是思想上的。为了巩固脱贫成果,他们开始探索产业发展模式。刘华格说,产业飘浮不定,影响村民的发展信心。他们千方百计争取资金和技术支持,拓宽销路,使食用菌产业起死回生。他们还把骆驼湾村定位为生态旅游,并引进县上的专业公司牵头开发。2019年,村里的75个大棚,一个棚纯收入达到了5万块钱;2019年,村里的民宿全面开花,能同时容纳260多人食宿,旅客比2018年翻了5倍。村里的集体经济原来是零,2019年大概是18万。刘华格说,乡村振兴,不只是经济的振兴,也是精神的振兴。我想,刘华格这里所说的“精神”就是一种信心吧。
“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不论是元古堆村,还是骆驼湾村,信心成了他们摆脱贫困的重要因素。在2019年底的《阜平县脱贫攻坚工作总结》中,我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阜平坚持扶贫与扶志相结合,扶贫不养懒汉,设立志气榜、光荣榜,培树致富带头人,全县评选出党员致富带头人501人,用榜样力量激发贫困群众树立脱贫信心和斗志,营造勤劳致富、光荣脱贫的良好社会氛围……是的,中国农村,特别是贫困地区发展要靠内生动力。必须警惕的是,不能凭空靠救济打造出一个新村。在改变村容村貌的基础上,增强内在活力,实现劳动力回流,打造可持续发展的产业,老百姓才能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
责任编辑 梅 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