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从仙人苑回来,康爷对人说,他牵挂家里那两只绿头鸭。仙人苑是儿子公司的工地,其实却是塔镇近郊一个叫李楼的小村,村中早年建有李仙人祠,供奉诗仙李白。因镇上推广合村并居,宅基地空出来就被搞了房地产。
这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康爷从年轻就爱做买卖,做过的买卖多了,贩过驴羊火纸,远走过张家口。有次出门半年没回,家里遇上事,他老婆急得爬到屋顶上,向远方哭着喊叫他的名字。他再不回来傻娘们儿就一头栽下来了。但回来了还是要出去,傻娘们儿扯着不让走。他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你怕什么?傻娘们儿说我要你在家过日子。他说我过不惯穷日子。就好像他祖上是老财。挤门口看的人,不禁哧哧发笑。傻娘们儿再拉着,就像离不开男人似的,这才松了手。
不管骑自行车、拉地排车,或者背行李徒步去县城车站,康爷每次出村都像去拯救世界。不可否认康爷本事大。宝琦刚从高中毕业,他就给起了五间大瓦屋,提前振了兴,到现在也还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媒人踏破了门槛,就像全县的好人家都在争着将女儿嫁他。
宝琦会挑,一眼挑了个自己满意、爹满意、他娘活着也会满意的县城西关幼儿园老师。谈了没俩月,回家说怀上了。康爷紧着就把婚礼给他办了。一朝分娩,是个孙子。
康爷不舍得出村了,出去半天就像半年。宝琦也不让出去了。那时候宝琦就给康爷许下在县城买楼。康爷心说,住楼能种菜园?
孙子周岁,宝琦在城里租了房。康爷出村去城里看孙子,人们看着也像是去拯救世界。
做了一辈子买卖,贩鸡贩鱼,能想到卖房子吗?康爷没想到。
宝琦跟附近几个村子的同学一合计,搞起了房地产。这买卖弄得可是有点大。当时康爷提心吊胆,又想到了张家口。多年没走那么远的地方了。
一转眼,宝琦不光自己在县城有房,还给康爷在县城的诚信广场西边买了套三居室。那房子康爷一天也没住过。绿头鸭哪里养?
宝琦让康爷去仙人苑看工地,他却去了,去前托邻居给喂养几天。从仙人苑工地去县城看孙子方便。
仙人苑康爷本不想去,这才勉强去了一周。
“怎么就回了?”村里少不了爱打听的人。
康爷不出门,人们就走上门来,其中一个绰号老采。
村里的女人都不喜欢老采,因为老采很不正经。老采不像康爷,不时出门闯荡。老采家藏祖传古铜盆,他说得守着,就只在村里种地。对村里的女人,老采的方针是能摸就摸,绝不放过一丝可乘之机,所以女人们对他从没好脸色。他来人家里,女主人不是扫地就是抹桌子。想喝她一口水,门儿没有。来康爷这里不用看女人脸色,就显得跟康爷很亲近。
“这小鸭。”康爷说。
康爷眼里的“小鸭”,至少相当于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也就是说,跟康爷一个岁数。只见这“小鸭”,大大的骨架,肥嘟嘟的屁股,头上绿毛鲜亮,一看就知道照顾得当。平时,康爷一有空就会去莱河捞些水草来,或者去莱河放鸭。
康爷的眼神像是对“小鸭”说:“委屈了二位。”康爷在仙人苑住了一周,只在晚上回来过三次,绿头鸭倒是天天入梦。
老采也养过鸭子,但养的不是绿头鸭。最多养过一百来只,是塔镇良种站推荐的卡基·康贝尔鸭,多产,但不如绿头鸭好看。康爷的绿头鸭每走一步都像在扭秧歌,老采也能看迷了,但康爷的绿头鸭不产蛋,因为都是公鸭。康爷养鸭只为消遣,像养鸟。宝琦的本事赛过爹,不用爹再去辛辛苦苦“拯救世界”了。
“你没那福。”老采说。
在康爷回村的第三天,宝琦追了过来。宝琦说既然你舍不得绿头鸭,那就带上。康爺不理他。
宝琦年纪轻,却已是村里的大人物。他到了家,就有很多人凑过来说话。老采的儿子也在宝琦的公司做,老采也来。
老采说:“仙人苑现挖个塘给你爹养鸭用,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宝琦张张嘴,看看他爹,没作声。
宝琦是个忙人,轻易不回村了。回村受难为,帮了这个,就得帮那个,又不能人人都帮。宝琦出村,就像逃出去的。
从康爷家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人们走去一看,原来他正在修理他家那辆烧柴油的丰收牌农用三轮车。生锈的零件,刹车片啦,踏板啦,摆了一地,三个轮胎全瘪了,使人不敢相信它曾拥有的辉煌。过去,它为他家的兴旺立下了汗马之功。那时候,康爷驾驶着它,满载货物频频出村,就像去拯救世界,而如今,它被弃置在车棚里至少五年,已经发动不起来了。
对康爷的举动,人们表示迷惑。都知道康爷几年前报考过驾校,当然是在宝琦督促下报的。宝琦准备给他买辆小轿车,他却只学了两天,因为受不了教练粗暴无礼的态度。本来他已是开得起小轿车的人了,这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对他有什么用呢?要出行,不如他家的电驴子轻便。
但康爷就是康爷,康爷重新把三轮车组装起来,添了柴油,竟打起了火。试着开出车棚,到了街上,火又熄了。别人要帮一把,他不让。傍晚时分,还是让他把毛病找到了。然后在街上来回开三趟,就又开回车棚。让他这一折腾,满街都飘起柴油味儿。毕竟多年没开动了,排气管直冒黑烟。
第二天,把绿头鸭放到车斗上,就开出了村去。人们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忘了问他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带着鸭子,就问老采是去仙人苑吧?老采说,他没那福。老采也想不出他要去干什么。
康爷一直往北开,经过了周小庄和张大庄,就拐上了公路。到达塔镇,是早上八点半,这才离村半个小时。又过十几分钟,就到了县城。去冬县城颁发禁令,不允许三轮车进入县城主要区域,以免有碍城区观瞻。康爷绕到了偏僻的街巷,这样就耽搁了时间。因为要寻找道路,速度减慢,路边的人得以问他绿头鸭卖不卖。
鸭子模样好,味道一定很鲜美,怪不得人会起馋。康爷不恼,鸭子却像恼了,冲问话的人“嘎嘎”叫了两声。那人就笑着说,没媳妇,脾气倒挺大。他倒是认得公母。康爷不理他,自顾朝前开去。鸭子静息下来,他却感到身下的三轮车有点吵。
这辆丰收牌农用三轮车购置于神舟五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那一年。他头天买来,第二天神舟五号就发射成功了,第三天就安全返回了。他本来没想到会跟神舟五号有什么搭扣,都因老采话多,给联系上了,就像他不买三轮车,神舟五号就上不了天似的。他对这辆三轮车的爱惜,应该不亚于绿头鸭,可他过去从没感到三轮车的噪音大。
开到轮下这条路的尽头,就又要拐到公路上去。康爷临时改了主意,不走公路。公路上大卡车多,好几次几乎被大卡车逼入道沟。大卡车驶过,卷起的黄尘能把人呛死。
康爷选择了一条柏油小道,车开过去,就发现了露珠在庄稼和青草叶子下面的闪光。等开到田野深处,康爷就将车子一停,下车去路边水沟里采水草。
水面上漂着槐叶萍,一簇簇莲子草青翠欲滴。
康爷小心蹲在沟崖,正采着,就听到路上一辆农用货车开过来的声音。扭头去看,见那车上载了足有十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热闹。路窄,到了近前,就放慢速度从他的三轮车旁开过去。
“帅老头儿,跟我们走哇!”
车上有人笑着招呼了康爷一声。康爷看见是个顶着花头巾的女人,下意识忙低下了头。听那花头巾又对同伴们说:“我看这老头儿还行。”
“倒真是个帅老头儿。”同伴们瞧了瞧他,“人家才舍不得离家呢。”
“你咋知道他不是个光棍呢?”那“花头巾”说,“你咋不知道他是个老绿头鸭?”
“綠头鸭!绿头鸭!”
他们随即发现了康爷三轮车上的两只鸭子,就一起哈哈笑着叫起来。鸭子也叫起来。他们开了过去,一会儿就走远了。康爷隐约听到他们遗落在风中的议论:
“真是个帅老头儿。”
康爷手里攥着水草走到路上,只觉脸上热辣辣的。默默把水草投给绿头鸭,脑子里想着那群人走过的情形。可他们也真是一群怪人哪。
这天傍晚,康爷开着三轮车返回村子。人们感到康爷像是吃了败仗,但老采不这么看。
老采对人说:“老康心中有女人了。”
康爷是在神舟五号发射前一年没女人的。那时宝琦才上初中。等宝琦成家立业了,人们都觉得他该趁年轻找一个。女人还是有用的,至少能做伴。宝琦出息了,不用他再外出奔波操劳,他就养了两只绿头鸭,可绿头鸭终究代替不了女人。老采和宝琦都给他介绍过,他不同意别人也没办法。看他的样子他像是用不着女人了。
老采相信自己的判断,康爷这回出了趟门,一个女人就钻到了他心里去。至于他去了哪里,不用问。问了他也不见得会说。
其实康爷之所以今天返回,是因为三轮车停在路上怎么也打不起火来,自己在那里捣鼓到天快黑了,要不是一个过路的人帮忙,车子可能就得丢弃在野外。
接下来的几天,康爷闭门不出。
几天后,康爷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如果不是肩上挎了一个布包,人们会以为他要去放鸭。康爷向村口走去,是过去几十年里人们最熟悉的场景。
人们突然明白过来,康爷又要去“拯救世界”了。与往日最大的不同,他没挑担子,没拉地排车,没骑自行车,没开三轮车,只是赶着两只兴奋的绿头鸭。等在前面的是宏伟的业绩,作为助手的绿头鸭,也将因此获得主人慷慨的犒赏——各自迎娶一只小母鸭。
走出人们视线不大一会儿,康爷就拐入了一条田间小路。这是一年里最明亮的天气,阳光洒落到脸上,却没有一点灼热感。周围全是绿莹莹的大片庄稼地,路边草丛里开着朵朵野花。康爷没有急着朝前赶,而是从容坐下来,呼吸着田野上清新的气息,好像是要体味一下世界的宁静。这绝对是与在喧嚣的公路上行进截然不同的。康爷满意自己的选择。他对乡间的道路了如指掌。
“这小鸭。”他说。
天黑之前,只要能走到欢德寨就可以了。记得欢德寨有家车马店,晚上可以住在那里。午饭就在大杨庄解决,布袋里有干粮,还有两瓶矿泉水。至于绿头鸭,田野上处处都是它们的食物,想吃草叶吃草叶,遇上水洼,还可以去捉鱼虾。
只过了十几分钟,康爷就又开始了他的旅程。在赶到大杨庄之前,他几乎没在路上碰到一个人。赶着两只鸭子在路上走,这样的事情可不多见,一定会被人盘问。他不想回答别人的问题,就像他在自己村庄一样。
中午了,前面就是大杨庄。康爷找了片树荫,坐下来简单地吃了顿午饭。一块饼,一瓶水。鸭子早吃饱了,只是乖乖偎在他的脚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树荫外的田野。
午后的困倦袭来,康爷眼前发生了怪事。一群花花绿绿的影子在田野上匆匆奔跑,有一个人还跑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向他喊:
“帅老头儿,跟我们走哇!”
他竭力睁着眼,想起身,却沉沉的,动不了。想问他们要去哪里,嘴里也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脸上发烧。活这么大,还从没像这几天一样被人叫过。他甚至想要阻止任何人再这样叫他。
两只鸭子“嘎”地一声,好像看到了怪物。
康爷一激灵,这才清醒过来。那群人倏忽间不见了,但他相信几天前见过他们,只是没发现那个头包花头巾的女人。
正要动身,却一眼看见了老采。尽管他头戴一顶草帽,康爷还是认得出来。他急匆匆的,手拿一根长棍,像在追赶什么。
到达万福河边的笸箩村,天色已昏黄。因为濒河,村中饲鸭者甚多。街上四处皆是涌动的鸭群,估计康爷的绿头鸭从没见过这么多同类,就立着不动,有些发呆。康爷也怕它们被潮水般的鸭群冲散,就等那些鸭群走过去。
“要去哪儿呀?”忽听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这回不假,是有人。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花头巾”。
还好,没叫他“帅老头儿”。他支吾了一下,才如实回答:
“去欢德寨。”
“天黑前你赶不到了。”“花头巾”女人说着,向他笑了笑,“不如跟我们走吧。今晚我们在笸箩村有演出。”她又补充一句,“我们走到哪儿演到哪儿。”
康爷恍然大悟,原来几天前遇上的是家草台班子。其实当时他就恍惚想到了一霎。
草台班子集中的当然是些天性爱热闹的人。老采也喜欢吼两声。老采不正经,爱唱的都是酸曲儿,张口闭口《小寡妇上坟》《串九州》。乡间流传的艳情故事,大多跟草台班子有关。面对那女人的邀请,康爷也就局促了。
那女人好像并不在意他答不答应,随手把花头巾从头上扯下来。天光足可以让康爷看清她的面庞。这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四十岁往上,也往上不多。
自从宝琦娘死后,康爷好像就再没看过女人。这时,绿头鸭啄了一下他的鞋子,不知什么意图。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看呆了。绿头鸭的一啄,似乎提醒了他,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羞愧。他甚至想到了为人不屑的老采。
康爷不学老采。康爷得继续赶路了。
到不了欢德寨有什么关系呢?大地如此辽阔,哪里找不到一个能宿一晚的地方?
女人向前走去了,没想到又回了一下头。
“走哇。”女人说。
康爷像昏了头,不知不觉就跟了上去。那女人边走,边把花头巾扎到脖子上。
“缺吃缺喝不?”女人问他。
康爷迟疑了一下,没作声。
“那好。”就像康爷回答了一样,她说,“不缺吃不缺喝,就该乐呵乐呵。”又问他哪庄的,他还是没开口,她就说自己是马套庄的,“我从小就迷上了唱歌。没了死鬼,再没人能管我,我就跟人搞了这个班子,农闲的时候唱唱跳跳。饿不着就行。”
康爷知道马套庄,不是塔镇的,是沙河西马庙乡的,还隔着鱼山镇。
在村中一片空地上,一帮人正忙着搭台,还有一个年轻人在旁边玩直播。看到康爷和那女人走来,就都笑着说,“肥猫”,有你的,到底还是把这帅老头儿给“叼”了来。
他们叫她“肥猫”,康爷一愣。看这女人只能算丰腴,并不肥胖。
“肥猫”说,人家是要去欢德寨的。
人们就说去什么欢德寨呀,跟我们在一起多欢乐,人民群众也需要。
“新人,新人,马套演艺团又添新人!”玩直播的年轻人说着,就把镜头调过来。
康爷有些不知所措,“肥猫”忙挡在他前面,示意年轻人不要拍。看康爷驻足不前,就把他领到戏台一侧。
“凭这老头带着两只鸭子,就知道跟我们是一号儿的。”康爷听到那些人这样说。
这倒叫他定了定心神。是啊,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赶着两只鸭子满世界游荡的人,有几个呢?除了他,一个没有。
即便几天前往返了一次,康爷也没能确定这次的旅程能有多长。或许很短,或许没有尽头,永不会到达,谁知道呢。更不要说时间,多长,多短,同样不紧要。也许两天,也许三天……过了欢德寨,还有羊山镇。过了羊山镇,还有黄桥庄、玉皇庙、岔路口。起初他开着三轮车上路,那倒是很快。他改为步行,不光是因为怕吵,还因为自己心里其实想要庄重地一点一点地靠近目的地。
如今的康爷,再也用不着背负着全家的生计辛苦出门了。宝琦挣下的就够全家几辈子用的。他这个年纪,换一个人,都还在忙碌着。不是他贪图清闲,是宝琦不让干。
既不缺吃,也不缺喝,康爷的脚步可以再轻一点,再慢一点。这倒与身边这群只图玩乐的人类似。
像是很突然,康爷想到自己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女人离他那么近,几乎挨到了他的身上。从几天前他遇上这群人,虽然只是对她一瞥,就已经感到了挑逗的意味。刚才那些人调笑声里,也充满了暧昧。显然康爷还没做好准备。
其实,从一见到“肥猫”的那些同伴,康爷就已心生悔意。如果不跟着“肥猫”来,这会儿可能渡过万福河去了。怎么发昏了呢?但他终究不是老采。他若有老采一小半的花花心肠,也不会鳏居这么久。况且,他还没忘自己此行的目的。
“‘肥猫,躲这儿说悄悄话来了。”这时,就听一个人走过来打趣道,“放心,咱可不会坏了姐姐的好事儿。”
“憋哑巴了你!”“肥猫”朝他踢一脚,没踢到他身上,他哈哈笑着走开了。“你喝酒吗?”肥猫又问康爷。
“喝一点。”康爷勉强说,“也就二两。”
“跟你喝酒一样的。”“肥猫”说,“不瞒你说,我参加过省电视台的农民歌手大奖赛,老头子还在的时候。最好的成绩是得了个小组第三名。山外有山。回到马套庄,人们就叫我‘疯猫。你看我。”她把下巴颏抬起来,探给康爷看,问他,“我长得像不像猫?”又猛地扭过脸去,“别看了,老了。团里人才叫我‘肥猫。叫我‘疯猫‘颠婆子也没关系。你五十几?”
“五十三。”康爷勉强说。康爷低头看他的正在一旁玩耍的鸭子。在这里,它们竟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还年轻。”“肥猫”说,“比我还少一岁。”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是说在舞台上,就跟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都变了。你想想……你不想试试吗?你想想,在舞台上……完全放得开,你还是你吗?”
“我,我不会……”
“二奎!”“肥猫”招呼一个长着大核桃眼的瘦子。等他走过来,“肥猫”就说,“我把老头儿交给你了,你们弄一个节目来。”
康爷已经慌了。二奎对他上下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鸭子,就说:“跟我来,‘梁山伯。”
“你聽二奎的就是。”“肥猫”对康爷说。
不要说康爷怎么为难,他是连大哭的心都有了。在二奎手下,由不得他说什么,话都被二奎说了。
二奎说,我把世上所有的帅老头儿都叫“梁山伯”。
他想说误会,二奎说来了就是团的人。“肥猫”亏不了你。“肥猫”可谁也不亏。他想再次申明自己啥都不会,二奎就说用不着你会什么。你就往台上一杵,大家看着乐呵就行。不会唱不会跳的,团里还有。丙公庙崔大牙还是个结巴。
二奎的话连珠炮一样,要他这样,那样。他想恼,二奎挤鼻子弄眼的,已逗得围观的人笑个不停。
三不知,就给他化了妆。他想逃,想找条地缝儿钻进去,但他知道,晚了。就连“肥猫”过来看了后,也说二奎糟蹋帅老头儿。二奎说你心疼“梁山伯”了,我扯你的花头巾给他围上。
康爷盼天黑,天黑了就跑。看看太阳已经沉下去了,但天色还很亮。一直到吃晚饭,他几乎没抬头。场地上的笑闹声此起彼伏,他身在其中却是最孤独的一个人。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是一个丑角。哪怕二奎只在他脸上抹了一个黑点,他也是丑角。没想到在笸箩村无端端变成了供人取乐的人。恨二奎,恨“肥猫”……不,他生自己的气。
晚饭是借用附近人家的锅灶做的。一大锅烩菜,热腾腾连锅端了过来。演艺团一人一个搪瓷饭缸子盛了,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吃起来。“肥猫”给康爷端了一饭缸,也没忘鸭子。康爷不吃,鸭子吃。
“肥猫”说对不起了,让你受难为。说得很真诚,康爷反不好说什么。“肥猫”说不用紧张,大胆走上去就是。我敢说站在舞台上你就不想下来了。
“肥猫”说话的时候依旧离他很近,两人饭缸里的饭菜香气扑鼻,至少他做不出这种味道。“帅老头儿”是“肥猫”先叫的,可是“肥猫”现在只叫他“哎”。他死去的老婆常常也是这样叫他,好像他没名字。
显然,今天是康爷自投罗网。没人捆着他,他真要走,没有走不了的道理。甚至现在,腾一声站起来,就从“肥猫”跟前走开,谁也没辙。但他只是捧着饭缸,低头坐在矮凳上,像个赌气的孩子。中午,只吃了一块饼,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其实早就咕噜噜响了,如果不是周围嘈杂,就能被人听到。
不知为什么,“肥猫”跟康爷说话,却一直不看他。饭缸里的饭菜,康爷略加留意,看到不过是豆腐、肉片、西葫芦、白菜、粉条这些家常之物,但包括“肥猫”,演艺团的人都吃得喷香。
“肥猫”说今天是崔大牙的手艺,我觉得不错。人群里的崔大牙好像听到在说他似的,就站起来,结结巴巴说,瞧……瞧那小……小两口,亲……亲……亲香着哩。顿时惹起一阵没心没肺的大笑。“肥猫”就说,大牙灌了二两香油,嘴巧了!说着,又故意朝康爷靠近一些。
此时此刻,康爷不能再欺骗自己了,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来到这里。想到此,内心是崩溃的。一个萍水相逢的浪女人,竟让他一下子放弃了长久以来的矜持。村里的老采,不是他小瞧的吗?可是,康爷不能动了。忽然,他发现自己捧着饭缸子的两手开始微微抖颤。“肥猫”身上的热力,一波强似一波,向他袭来。他还闻到了“肥猫”身上怡人的气息。哦,是香的,但跟饭菜的香味儿两码事儿。花香?酒香?哦,天香。
女人的香,其实也是肉香,却如同天香。
康爷,没女人太久了。
“当啷”一声,饭缸子落地。他和鸭子都吓了一跳。
“肥猫”倒是镇定。她伸手把饭缸子捡起来。“哎,再盛。”她说,“有你的。”就要叫人。
“我吃饱了。”康爷不由自主地说。
“肥猫”默默看他一眼,竟依了他。
天色已经暗了,舞台上的灯亮起来。灯一亮,天色就真的暗了。场地上人影幢幢,一片笑闹声。虽然没人注意康爷,但康爷手里捏了一把汗。舞台的后面有个草垛,他只要把身子往草垛后面一闪就可以走掉了。演出开始了,吹弹拉唱跳,歌曲、戏剧、曲艺,都有。康爷从一侧只看一眼,临阵逃脱的心竟没了,而且开始暗暗盼望起来。等“肥猫”出场,他才想起自己盼望的究竟是什么。
从人们的反应来看,“肥猫”很受欢迎。她一出场,就有人向她呼喊“肥猫”!康爷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想来想去,认为原因是自己不大爱看电视。“肥猫”说的农民歌手大奖赛,他一场也没看过。邻县有个农民歌手火到了全国,他倒听说过。“肥猫”连唱了好几支歌,台下的人还不算完。在他看来,跟电视上演的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好。
康爷不知不觉,脸上兀自绽出了笑纹。
当舞台上向观众走过来两只绿头鸭时,他想这两只鸭子太招人喜欢了。灯光下,头上的绿毛闪闪发亮,那扭秧歌似的步态让人爱不够。
果然,那呆笨的样子惹得台下的观众大笑起来。伴随音乐,响起一个泼辣诙谐的老娘们儿腔。他猛地想到这是丙公庙崔大牙在唱。这会儿没看见崔大牙,怎么会想到崔大牙呢?崔大牙结巴,唱出的声音不但不结巴,还极为流顺。听得出来,崔大牙唱的是小调《骂鸭》。而在舞台上慌乱迷茫地乱窜的,不正是他带来的绿头鸭吗?
没容他多想,身上也还背着布袋,就被几只胳膊挟裹着推上了舞台。转身要退下去,就又被推上来。他一露脸,台下早笑成了一锅粥,崔大牙唱得也越起劲。他只得往台口跑,是要跳下去,却发现台下满是人。几个十一二岁的毛头,正扒着舞台边儿,咧着嘴望他,乐不可支呢。一转眼,发现绿头鸭不见了。东瞧瞧,西望望,还是不见绿头鸭的影子。他是真急了。他转头望着观众,是要得到指点。观众马上就领会了,抬手乱指,有说“这里”,有说“那里”。他听从指点找了几次,也便醒悟是在被作弄。没法掩饰自己的焦急,因为他真的担忧绿头鸭的安危。“骂鸭”越来越起劲。脸上的妆容,使他的神情又滑稽又绝望。他向舞台后面退去,一脚踏空,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跌下舞台。观众误以为这是表演的内容,一点也没有惊慌,反而以为精彩,又大笑起来。崔大牙的“骂鸭”,也适时而止。
所幸舞台不高,康爷跌在了台后松软的草堆里,連疼痛都没感到。翻身一滚,就贴在了草垛上。演出还在进行。一群人走过来,他听到了“肥猫”的声音,赶忙贴着草垛,从舞台后面挪开。他们找了一阵子,似乎疑惑人跌下来怎么就不见了。等他们走开,康爷才松口气。
重新走在笸箩村的街道上,康爷一路飞奔,他要连夜过河。空中竟看到了月光。歌吹声传过来,虽同在村中,也多了飘渺的意味。
这一晚的事他哪会想到!端正活了半辈子,以为自己老了,却被人拉去扮了小丑!他是要快快地离开笸箩村。
过了河,康爷就会再是原先的自己,端正沉稳,肃然里有着符合年纪的慈蔼,令人望而起敬。
他已是做了爷爷的。他的儿子宝琦也是闻名乡里的人。他可从来不是老采!
一忽儿的工夫就走到了村头,眼前那一抹黑乌乌的影子,就是月下万福河的长堤了。但他陡然守住了脚步,身后没有跟着绿头鸭。忙转回身,又向村里走。
在他走过了一条街巷時,他看到地上两个小小的黑影子在摇动着朝他移近。那时候,他的心都像融化了。
果真就是他的绿头鸭。它们甚至都没有叫唤一声,就移到了他的面前。他蹲下身去,抚摸了几下鸭头。
月光似乎格外皎洁。人和鸭子又继续赶路,就像是白天一样了,没有夜晚的这段似的。过了万福河,要去欢德寨。看样子这个夜晚是赶不到了。赶不到也无所谓。
人和鸭子夜宿在了万福河北岸的一个提灌站。那里有个小屋,康爷拢了一些干草和枯叶当床铺。月光照射进来,洒满一地。
睡觉前,康爷去河边洗了脸。洗得干净不干净不好说,至少心里坦然了一些。
在干草和枯叶上躺下来的时候,康爷感到了旅行的惬意。明天经过欢德寨,还要前行。要走到什么时候,随它去吧。只要宝琦不打来电话打搅他和鸭子,就好。
小屋暗处的角落传来虫子的低吟。对于一只鸭子来说,有肥美的虫子陪伴入睡,差不多也是惬意的生活吧。
第二天醒来,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舞台上的情景。那样难堪的场面他都撑下来了,现在一想,惊奇、庆幸之外,似乎又有了回味。
别人能做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呢?接着,又是“肥猫”的脸。
康爷望着小屋外发光的河水,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
上路之前,康爷又去河边洗了脸。这回洗得很认真。他从河水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耳边好像突然听到一声,“帅老头儿!”
康爷脸都红了。
不到中午,康爷和他的鸭子就走过了欢德寨。这才只过了一夜,情况似乎有了变化。昨天经过的村子也有十个八个的,但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和鸭子一行。过了万福河就不同了,每到一个村子,多多少少总会有人问他哪里来的、要去哪里,还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他还赶着鸭子哩。”特别是在欢德寨,一进村就被人注意到了。呼呼隆隆跟了一大帮人,把两只鸭子惊得直往他腿上靠。
“欢德寨来了个活神仙!”他们说。
出了村,康爷就又上了小道。
康爷定定心神,摸摸脸,热热的。其实他心里是快乐的。他不禁有些迷惑了。这快乐是哪里来的?他过去不快乐吗?
康爷一时回答不了自己。为了避免在万福河北村庄里的遭遇,他不准备再去走大路了。人一快乐,饿得也快。肚子又响了。难题出现了,布袋里的干粮有了馊味儿。早上吃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欢德寨有商铺,他不想回那里买些吃的,就继续往前走。
这还是一个好天气,天空蓝得匀净,白云亮晶晶的,田野在闪光。走着走着,康爷看到前面不远处晃动着一顶熟悉的草帽,下意识地往庄稼地一躲,但老采已经发现了他。
“老康!”老采兴高采烈地叫着跑过来。
康爷立住了。
“怎么不叫上我啊?”老采抱怨说,“我跟你闯闯。”不由分说,抢过康爷的布袋就挎在了自己身上,“把我当你随从得了。除了鸭子你来赶,别的事我来做。”
无奈,康爷只得向前走去。老采依旧不停地煞有介事地胡说。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不假。人活一世,应该越活越明白,也不假。但是,人就不该服气。我也不服气。哎,老康,你把鸭子带出来,是不是真不想回去了?”
老康不搭理他,但他脸皮厚。他就自问自答:
“不回去就不回去,让狗日的们来找我们。给他们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看看。”
正说着,康爷的手机响了。从康爷脸一沉的样子老采就能判断出,电话肯定是宝琦打来的。康爷嗯嗯两声,电话就挂了。老采不知宝琦说了什么,但能猜出来宝琦不知道康爷已经离家一天半。你怎么不告诉狗日的我们去“拯救世界”了?老采说。
老采也饿了,就跑去地里扒了些地瓜,再捡些柴火来烧,像小时候那样,就地垒灶将地瓜烤了,当了两人的午饭。地瓜黄心无丝,甜软可口。康爷吃在嘴里,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老采本来说东道西,也突然叹口气,随之变得忧伤起来。
“宝琦算好的了。”老采说,“我走丢了,我家狗日的问也不会问一声。瞧吧。”
有老采跟着,旅途不会寂寞。蚂蚱飞来,他用棍子打一下;野兔跑过来,他吆喝一声;蜥蜴爬到路上,引他追去十几步。嘴里叫着的,不是捉了哨探,就是驱走了妖祟。他那根木棍,免不了不住变化着功能,一会儿丈八长矛,一会儿如意月刀,又一会儿开山板斧。鸭子傻眼,康爷的神色却渐渐舒畅了。从万福河启程后,心里本来就是有些快乐的。
老采出门少,根本不知道路通往哪里,但他不问。过了以做草编著称的潘店,地势就开始慢慢升高。老采抬头看见了一座小山。
“山!”老采惊喜万分。
老采从来没有走出过一马平川的塔镇,世上的山峰都是他从电影、电视和图画上看到的。他不由得摘下草帽,向前奔跑了几步。这时候他就更像老小孩儿了。他不停回头催康爷快走。但那座小山还在远处。实际上又有很多山的影子从地平线上冒出来。
至少一个小时后,夕阳西下,他们才走到一条山道上,而最先看到的那座小山,早就被遮挡在了连绵的群山后面。
老采对山峦的兴致不减,看见一个兀起的山头就往上攀。康爷不忍拦他,跟着走上去。
从山头上四望,大地一片苍茫,几乎不可分辨村舍田野。群山在夕阳下,色彩愈见浓重,持续变黑,像是无数的庞然大物在蠢蠢欲动。等它们无限地接近了天空,夕阳也便神奇地倏然不见了。此时,暮色四合。
老采凝神屏息,一手拄棍,一手将草帽按在胸前,看了许久,忽然就以沙哑的嗓子唱起了《串九州》:
一更里来月东升,
奴在房中守孤灯。
灯瞅我,我瞅灯,
瞅着瞅着放悲声。
……
康爷不去惊扰他,听他一开嗓,自己竟踉跄了一下。
老采的嗓子怎么沙哑了呢?过去不这样的。康爷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脚下蓦地升起了一股凉意,不管不顾袭上来,使两条腿都像是空了。他竭力站着,等老采唱完。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也加入了进去。自己也是老采的嗓音。喉咙里有了咸腥,不是泪就是血。
为找冤家腿欲断,
九州十府全跑遍。
为见夫男历万苦,
行完一百单八县。
……
老采已经在石头上坐着了,看上去是一个黑影。山头上,连只虫子的声音都没有,像是世外。康爷也在石头上坐了。老采却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我想村里的女人了。”
对此,康爷并不感到吃惊。
又过了一会儿,老采又说:
“这世界大到没边儿。我没出息,我要回去。”
他像个疲惫的老人似的扶着棍子,慢慢站了起来。把草帽戴到头上,再次朝黑沉沉的大地俯望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身上康爷那只布袋放在石头上,又把自己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留给康爷。
“行完一百单八县……”他嘴里不停嘟哝,“我太小了。九州十府……一百单八……行侠仗义……我没出息的。”
他向山下走去。从康爷身边经过,就说了句:
“我还惦记家里的老铜盆。”
夜色下的山道散射灰白的微光。看着老采孤单的背影在山道上渐行渐远,最后不见了,康爷才似乎想起来他可能会迷路。他不认路。但想想只要顺着道儿走,就能避开失足落水或落井的危险,总能够到家的,也就随他去了。果真看不到他了,又恍惚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像真的。以及昨天与草台班子的相遇,也都不像真的。
康爷几天所遇到的那些人,包括老采,都是大地上一个个神出鬼没的精灵。
下意识缩缩肩膀,瞥见一弯弦月从东方的大地上冉冉升起。清辉如水。康爷无法抑制心底的忧伤。他知道,有个村子,已经近了。
一生端正的康爷,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不记得那个神秘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过多少遍,不论何时何地:
“到福祝去!”
到福祝去……康爷一点一点地去,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走到。如果不是老采跟着,或许也只能走到羊山镇就回去了。现在他来到了这里。
很多年前,康爷一次次从这里经过。自行车上驮了火纸垛子,最多的时候驮了九个,摞了两人高。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他驮着纸垛子上坡,只能拼命往前推,一路光着脊背,还热汗淋漓。哦,那都是过去的事啦。那时他还年轻,不把吃苦受累当回事。这里,也只能算是一座小山。他询问过当地人,山叫斗堂山。有多少年没经过斗堂山了?过了斗堂山,康爷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选择返回。
康爷在大地上游移了太久。虽然是在夜晚,康爷也不想停下脚步。如果他不耽搁,即便赶着鸭子走得慢,差不多也到了。昨天他竟跟着一个女人去扮了回小丑,而且今天还感受到了快乐。一想起这个,心里陡生愧疚。他可从来就不是老采那样不自重的人呢。
不知不觉,康爷已走下山头。面前的道路虽然有所改变,他还能辨认得出来。因为要赶鸭子,仍旧走得不快,但步伐确实已经变得坚定。
在这条路的尽头,将有一个伫立在池塘边的年轻姑娘。老采说他心中有女人了,可不是从这些日子才有。早就有了。
那個住在福祝山下福祝庄的姑娘,让康爷梦绕魂牵了多少年。福祝庄人家世代以制作火纸为业,户户院中砌一个制纸的大池子,每个男人从少年就开始学习抄纸的技能。祝姑娘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儿,只得像男人一样干活,抄出来的纸却比任何人家的都精细柔软。当时康爷也还年轻,但已成家。祝姑娘一家人对他极好,常会拉他去吃饭。她家养了一群绿头鸭,每次都会端上一盘嫩黄的炒鸭蛋。转眼三四年过去,祝姑娘还没出嫁。康爷再来福祝庄,收了纸就走。山下池塘边,遇上祝姑娘放鸭。祝姑娘说,你不会再来福祝了。他说会来。祝姑娘就说会来就好,再来你送我两只绿头鸭……
康爷就要去福祝送鸭了。
四周山影乌黑,静立不动,大地不动,地上的草木不动,满世界只有一人两鸭在月光下慢慢蠕动着。他们要到福祝去。
不久,听说康爷和他的绿头鸭就跟一个游荡乡间的草台班子在一起了。宝琦恼火,一次次打电话让他回来,他一次次挂断。
康爷未曾寻访到祝姑娘一家,只见到一座坟。福祝庄的人告诉康爷,祝姑娘就躺在里面。康爷在仙人苑工地发现了宝琦的秘密。隔着车窗玻璃,康爷看到座位上坐着一个姑娘。那肯定不是县城西关的幼儿园老师喽。但这跟康爷决定去福祝有什么关系?天地不知,人不知。
盼着草台班子来村里演出,迟迟盼不来。听说哪村来了草台班子,赶忙去看,却常是误传,或者已经演过。
康爷这是去哪儿了?老采说,老康去“拯救世界”了。老采只能在家守铜盆。
责任编辑 梅 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