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康
鹦鹉螺是一种常年寄居于西南太平洋热带水域的海洋生物,其螺壳常被用于制成工艺品,在现代艺术中仍可寻其踪迹。唐代诗人李白的《襄阳歌》唱道:“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1)[唐]李白著,安旗等笺注:《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卷3,载《编年诗第三·开元二十二年·襄阳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52页。。美酒配好杯,纵酒一生的李白选择鹦鹉杯为赋诗对象,代表了鹦鹉杯在饮酒交往中的特殊地位,晚近诗人多有模仿之作。史料中亦有鹦鹉螺杯和鹦鹉杯的记载,孙机先生最早关注这一问题,从诗文与出土物方面论证鹦鹉杯的形制(2)孙机:《鹦鹉杯与力士铛》,载孙机、杨泓:《文物丛谈》,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94—198页。;扬之水在论述《罚觥与劝盏》时提到,鹦鹉螺杯一类的贝壳类酒杯与宴席所行骰盘令有关,在唐代酒令中已是常常用到,宋元时代它也多入于劝杯之属(3)扬之水:《罚觥与劝盏》,载扬之水:《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10—219页。;谢明良认为,《襄阳歌》中的“鹦鹉杯”与古陶瓷所见鹦鹉器式和图像有关,极有可能正是指这类雕琢塑成鹦鹉状的酒杯。同时,越南地区出现的鹦鹉形器对唐宋以来的陶瓷像生器产生影响,并继而输出至欧洲地区,带动当地鹦鹉像和鹦鹉螺器的热潮(4)谢明良:《鹦鹉杯及其他》,原载《故宫文物月刊》第358期,后收入谢明良:《陶瓷手记3:陶瓷史的地平与想象》,台北:石头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1—21页。。
诚然,谢氏所论有其合理之处,但回顾史料与中外贸易交通,鹦鹉螺杯在中国有其自我发展的脉络,鹦鹉像生与鹦鹉螺之间实为并行发展的关系,欧洲鹦鹉螺杯的出现应有本土的文化渊源和工艺背景,航海时代的开启触发了双方之间的交流,两种鹦鹉螺杯的对话实为海交史下的产物。
孙机与谢明良二人在《襄阳歌》所称“鹦鹉杯”的甄辨上有异议,孙氏认为应是由鹦鹉螺制成的酒杯,而后者则以为雕刻有鹦鹉样式的陶瓷杯具更妥当。细读史料可知,鹦鹉螺杯与鹦鹉杯实为同一物。
文献中有关“鹦鹉螺杯”记载,最早见于三国吴人万震《南海异物志》,其文载:
扶南海有大螺,如瓯,从边直旁截破,因成杯形,或合而用之,螺体蜿蛇委曲,酒在内自注,倾覆终不尽,以伺误相罚为乐。又曰:鹦鹉螺,状如覆杯,头如鸟头,向其腹,视似鹦鹉,故以为名,肉离壳出食,饱则还壳中,若为鱼所食,壳乃浮出,人所得,质白而紫,文如鸟形,与觞无异,故因其象鸟,为作两目两翼也。(5)[唐]欧阳询著:《艺文类聚》卷97,“鳞介部下·虫豸部·螺”,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74页。
上文虽未直言“鹦鹉螺杯”一名,但从内容推断,此处已提到将鹦鹉螺雕饰为酒杯的制法,在新近发现的江苏邳州煎药庙西晋高等级家族墓地M1(6)南京市博物馆、徐州博物馆、邳州博物馆:《江苏邳州煎药庙西晋墓地M1发掘简报》,载《东南文化》2018年第2期,第20—32页。,以及20世纪发掘的南京象山东晋王兴之夫妇墓(7)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南京人台山东晋兴之夫妇墓发掘报告》,载《文物》1965年第6期,第25—33页。中,均发现了类似工艺的贝类器具。邳州煎药庙西晋M1在东甬道发现2件鹦鹉螺耳杯,螺口及体中间皆包铜片,铜片外鎏金,螺上半部镶有圆形铜泡为鹦鹉两眼,外壁有黑红相间彩绘装饰,长11.78-15.39厘米、宽6.9-7.9厘米、高9.2-12厘米(图1—a);东晋王兴之夫妇墓在墓室前部西侧发现1件“镶铜蚌饰”(8)原报告中采用此称呼,从图片上可辨识为鹦鹉螺杯。,外以铜条镶扣,左右铜条又作成耳杯形的双耳状,蚌面原饰有朱红色条纹,长13.3厘米、宽9.9厘米、高10.2厘米(图1—b)。两处发现的鹦鹉螺杯在工艺、造型和体量上大致相仿,或可视为同一匠坊所生产。从物质性和时间性上来看,基本可确定两晋时期,作为酒具的鹦鹉螺杯具有唯一性。
1—a 1—b
此后历代,皆有关于鹦鹉(螺)杯的记载。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多记奇珍秘闻,其前集卷12《语资》中载梁宴魏使一事:
俄而酒至鹦鹉杯,徐君房饮不尽,属肇师,肇师曰:“海蠡蜿蜒,尾翅皆张,非独为玩好,亦所以为罚,卿今日真不得辞责”,(庾)信曰:“庶子好为术数”,遂命更满酌。(9)[唐]段成式著:《酉阳杂俎校笺》前集卷12,《语资》,许逸民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74页。
此处所述形貌同前文所示之器,当已可为二者一体的实证。文中载录之事发生于南北朝,唐代见闻可参《岭表录异》,其文载:
鹦鹉螺旋尖处屈而朱,如鹦鹉嘴,故以此名。壳上青绿斑文,大者可受三升。壳内光莹如云母,装为酒杯,奇而可玩。(10)[唐]刘恂著,王韶之、方信孺编著:《岭表录异》,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9页。
因知,唐代仍时兴取鹦鹉螺制酒杯的工艺,以致诗文中多着笔墨,如骆宾王“凤凰楼上罢吹箫,鹦鹉杯中休劝酒”(11)[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197,《骆宾王·荡子从军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93页。;方干“琵琶弦促千般调,鹦鹉杯深四散飞”(12)[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52,《方干·陪李郞中夜宴》,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485页。;杜甫“雕琢形仪似陇禽,绿杨影里可分斟”(13)[清]张英,王士禛等著,张英编:《渊鉴类函》卷384,《杯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92—412页。等。尤其是杜甫一诗,令谢明良认为李白所言鹦鹉杯为陶瓷质地的酒杯,雕刻有鹦鹉像生装饰(14)然此应是同期衍生用品,后文有述。或者杜诗亦可理解为,部分鹦鹉螺的形貌与标准器的鹦鹉造型间有差,需要经过人工雕琢方能接近于精品。。唐宋文献记载的一致性,恰恰证实了此说之误,《岭外代答》卷6“螺杯”明确指出“有形似鹦鹉之睡,朱喙绿首者,曰鹦鹉杯”(15)[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6,“器用门·螺杯”,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04页。。胡宿《文恭集·鹦鹉杯》“介族生螭蚌,杯形肖陇禽。曾经良匠手,见爱主人心”(16)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051页。,亦是对杜诗的有力回应。览唐宋诗文所记,以鹦鹉杯或鹦鹉螺为意象者,在有诸多文本可参的情况下,就情理而言其讨论对象不应有二。
唐宋之际,对鹦鹉螺杯的推崇直接导致了后世的模仿。王恽《赋西域鹦鹉螺杯》(17)《赋西域鹦鹉螺杯》:“老月沦精射海波,珠绳分秀贯神螺。鹧斑渍粉垂金薤,鹦喙嫌寒缩翠窠。樽出瘿藤纹浪异,瓢成椰子腹空皤。”[清]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乙集·王学士恽》,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81页。、曹昭《格古要论》所记(18)[明]曹昭著:《格古要论》,杨春俏编,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02页。及屈大均《广东新语》(19)其文载:“有鹦鹉杯,本海蠃壳也。出琼州三亚港青栏海中,前屈而朱,如鹦鹉嘴然。尾旋尖处作数层,一穴相贯,甚诘曲,可以藏酒。其色红白青紫相间,生取者鲜明。”[清]屈大均著:《广东新语》卷16,“器语·酒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6页。皆反映了此后三代对该器类的同一认识,仍是实用酒具,且原料均来自于螺壳。由于形象日益丰满,对鹦鹉螺杯的讨论便有更多的余地,包括工艺造型及内外贸易。
此处还需说明的是,以螺为杯的饮趣不仅表现在使用鹦鹉螺杯上,鹦鹉螺杯可能为其中造价较为昂贵、使用者有所限制的一类,余者亦见诸于出土材料和古籍文献中,形态与工艺均有别于前者。如,偃师杏园村穆悰墓所出螺杯,长13.3厘米(2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偃师杏园唐墓》,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231—232页。(图2—a);西安市公安局追缴的一批陕西蓝田北宋吕氏家族墓被盗文物中,有两件螺壳盏,通高9.5—10厘米、长17—17.5厘米、宽10.2—11厘米(21)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编:《蓝田吕氏家族墓园(四)》,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947—948页。(图2—b);“长安春”特展中陈列的一件白螺杯,长18厘米、宽8.2厘米,高4.2厘米(22)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编:《长安春:七至九世纪的大唐器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53页。(图2—c)。上述三件均为剖制而成,未加其它工艺雕饰,与鹦鹉螺之间有明显的种属差异;日本イヤ文化基金会藏唐三彩螺杯(23)[日]佐藤雅彦等编:《世界陶瓷全集11:隋唐》,东京:小学馆,1976年,图233。(图2—d)为陶艺仿制,长10.7厘米,与前述三者亦不同。《岭表录异》(24)[唐]刘恂著,王韶之、方信孺编著:《岭表录异》,第10页。和《岭外代答》(25)[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6,“器用门·螺杯”,第204页。二书均有对螺杯的分门别类,强调了鹦鹉螺杯与它们的区别。
2—a 2—b
2—c 2—d
上文提及于汉晋之际,鹦鹉螺杯存在统一的装点工艺,即修饰像生——在保留壳外侧的自然条纹和色彩的前提下,用铜料为其添补双目,模仿羽觞的形制增饰两耳。这种加工工艺可能一直延续到唐宋之际,甚至更晚。周礼规定,祭四方山川当用蠡杯盛酒(26)《通典》曰:“器用蜃。鬯人云:‘凡四方山川用蜃。’”见[唐]杜佑著:《通典》卷46,“礼六·沿革六·吉礼五·山川”,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徐庭云、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80页。,这里的蠡杯应是泛指贝壳制成的酒杯。依照周代祭礼的特点,铜器的使用是普遍现象,蠡杯在此中不会以朴素无琢的形象出现,用铜料装饰礼器不置可否。晚近时期贝壳制品逐渐流行,史料所载,汉代江东地区的海滨之人便以螺为碗、杯(27)《交州异物志》载:“螺大者如筥,一边重,可为酒器。又曰:苍螺,江东人以为碗。”见[晋]葛洪著,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卷24,《酒诫》,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571页注。。江东人所用定与周礼所记山川之祭不同,但随着使用者的增加,作为望祭礼器的蠡杯逐渐失去了独特性和神圣性,以至于到了刘宋时期,宋孝武帝“令以兼太常持节奉使,牲用太牢,加以璋币,器用陶匏,时不复用蜃,宜同郊祀,以爵献。凡肴馔种数,一依社祭为允”(28)[梁]沈约:《宋书》卷17,《礼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83—484页。。
但在这个过程中,螺杯并未失去本身拥有的其他价值。在邳州煎药庙西晋M1中,与鹦鹉螺杯共出的还有一对铜扣贝耳杯(图3—a),放置在西后室盛有珍珠的玻璃碗(图3—b)中,鉴于上述蠡杯的特殊地位,应属于随葬男性墓主的高等祭器,相较东后室女性墓主的铜扣羽觞更为珍贵。这一方面验证了同时代人郭义恭所言“海文蠡数种,其大者受一升,南人以为酒杯”一事(29)[宋]李昉:《太平御览》卷941,《螺》引“广志”条,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180页下栏。,另一方面该组合也说明此种玻璃器与南方海上贸易或朝贡有关。陶侃曾献晋成帝“螺杯一枚”(30)[宋]李昉:《太平御览》卷759,《杯》引“陶侃故事”条,第3371页上栏。,其时陶侃总理东晋南方军政,螺杯出自南方沿海的可能性很大。这种精美的南方酒杯颇受帝王的喜爱,成为贵族之间交往的赠礼,因而有《宋书》所记张畅代宋孝武帝致北魏太武帝“螺杯、杂粽,南土所珍”(31)[梁]沈约:《宋书》卷59,《张畅》,第1601页。一事,螺杯被视作南方特有的器类而成为南北外交的殊礼。与这种南北交往同时或更早展开的,还有来自海上的贸易朝贡,万震《南海异物志》中就提到出大螺的“扶南海”,提示我们螺杯的产地不仅在中国沿海地区,汉唐之际的海上贸易已经从东南亚地区带来了同类器,将玻璃器、珍珠和螺杯构成一个组合,表明当时已经清楚这种南方海上传来的用器习惯(32)《梁书》载:“普通三年,其王频伽遣使珠贝智贡白鹦鹉、青虫、兜鍪、琉璃器、古贝、螺杯、杂香、药等数十种。”见[唐]姚思廉:《梁书》卷54,《诸夷·海南·婆利》,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97页。该材料与邳州煎药庙西晋墓有一定的年代差距,不可完全论证,但能够说明螺杯亦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舶来品之一,与部分玻璃器有共同来源。与南洋地区的共性联系也包括鹦鹉螺杯,从而影响了后代对鹦鹉螺杯的加工方式。,这很可能是导致螺杯礼仪性丧失的原因之一。虽然无法确定鹦鹉螺杯是否进入到山川之祭所用蠡杯的行列,但随着螺杯整体地位的下降,鹦鹉螺杯的适用范围理应有所扩展,实现由礼器向生活奢侈品的转变。身份改变并未影响装饰工艺,从鹦鹉螺杯与铜扣贝杯相一致的装点工艺来看,镶嵌铜饰的工艺应普遍存在于这个行业,前述《酉阳杂俎》所录肇师“尾翅皆张”之言,以及《岭表录异》中“装为玩好”,皆提示鹦鹉螺杯成品应有相应的装饰部分,很可能以铜料为主。
3—a 3—b
唐宋年间,另有一种塑型类似鹦鹉的陶瓷制品流行于世,谢明良认为此物亦是鹦鹉杯(33)谢明良:《陶瓷手记3:陶瓷史的地平与想象》,第9页。。如郑州大象博物馆藏有一件三彩器(34)何飞:《郑州大象陶瓷博物馆馆藏系列(一)——唐三彩杯》,载《收藏界》2014年第9期,第120—123页。,以鹦鹉仰姿为基本造型,鹦鹉头喙部朝向杯口,两翼舒展,于尾部连接形成杯体(图4—a);河北内丘城关西北窑址曾出土一件白瓷(35)北京艺术博物馆编:《中国刑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47页。,造型与前者完全一致,高7.3厘米、宽10.5厘米、长14厘米(图4—b)。这种造型的盛器很有可能模仿自鹦鹉杯,是否可称之为鹦鹉杯且另论,目前所见来源于多个唐代窑口,工艺精良,可能为部分场合中鹦鹉螺杯的替代品,应是唐宋像生审美艺术下的产物。
4—a 4—b
大概两宋之际,鹦鹉螺杯的装饰工艺发生转变,与外来工艺的浸入有关。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所记宋孝宗时一事可供商榷,其文载:
淳熙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天申圣节……再入坐,太上宣索翡翠鹦鹉杯,官里与皇后亲捧杯进酒。太上曰:“此是宣和间外国进到,可以屑金。就以为赐。”(36)[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7,“乾淳奉亲”,杭州:西湖书社,1981年,第118页。
对鹦鹉螺杯的仿制技术已达到利用翡翠等硬料皆可的地步,作为进贡之物且收藏于两朝大内多年,此器应是极其珍罕,可见并非两宋疆域内驾轻就熟之技艺。至于元代,王恽《赋西域鹦鹉螺杯》直言其来源为西域,“鹧斑渍粉垂金薤”应可见杯体表面更加繁复的装饰。最显著的变化应见于曹昭《格古要论》所记:
鹦鹉杯即海螺,出广南,土人雕磨。类鹦鹉,或用银相足,作酒杯,故谓之“鹦鹉杯”。(37)[明]曹昭著,杨春俏编:《格古要论》,第202页。
曹氏认为,鹦鹉杯出广海,当地人辅以金、银材料将其制成带足的酒具,与前述流行于官宦宴饮中的形象差异甚大,大英博物馆藏的一件鹦鹉螺杯应可证明文献所记内容(图5)。该鹦鹉螺杯为欧洲同类器中的典型样式,但贝壳上的纹饰明显与其他鹦鹉螺杯不同——雕刻着造型粗陋、以云纹为底的双龙戏珠,显然是来自于中国的文化因素。
图5 大英博物馆藏鹦鹉螺杯(WB.114)
可见,海上丝绸之路贸易中,夹杂在大宗丝瓷贸易内,还有如鹦鹉螺等欧洲地区罕见的奇珍,但文献记载的缺失令这类器物的源流难以追溯,陶瓷之外的此种玩好可能掀开海上丝绸之路中另一种文化交流的方式。
在欧洲各大艺术品博物馆或城堡中,往往能够见到鹦鹉螺杯的身影,或以实物出现,或存在于静物画中,常将金银材料用以装饰繁复的花纹、塑件或制作底座,实用性较差,多为各古老的欧洲贵族家庭所珍藏,视作财富的象征。鹦鹉螺生存范围仅限于西南太平洋地区的温暖洋域,在大西洋和地中海并不见,因而欧洲贵族手中的鹦鹉螺杯仅能依靠贸易进口。大航海时代的降临推动鹦鹉螺杯在欧洲的流行,加速东、西方之间的互动,鹦鹉螺杯也逐渐进入到巨贾或富民手中,成为时代象征与艺术符号。
关于最早的鹦鹉螺杯何时出现,在欧洲亦缺乏文献记载,最早对其发生兴趣的反倒是自然史学家和数学家,他们关注鹦鹉螺壳本身在自然和数理研究中的作用,鹦鹉螺杯应是特权阶层对身份地位象征的需求的产物。汉斯·乌尔里希·梅特(Hanns-Ulrich Mette)认为,有证据显示早在9世纪,鹦鹉螺通过贸易或外交方式已经到了欧洲,在教会库藏中有记录(38)Hanns-Ulrich Mette, The Nautilus Shell Cup: How Art and Nature Intertwine, Munich and Berlin: Klinkhardt& Biermann Press, 1995, p.33.。而到了中世纪时,有一部分鹦鹉螺经由亚洲和中东的贸易网络从陆路输入,即便是海上贸易开通之后,这条路线仍被保留且更加繁荣,而大宗货物的输入则开始于欧洲探险家到达印度尼西亚各岛屿之后(39)Marsely.L.Kehoe, “The Nautilus Cup Between Foreign and Domestic in the Dutch Golden Age”, Dutch Crossing, Vol.35, No.3, 1911, p.281.。现存最早的实物证据见于牛津大学万灵学院保存的一件镀银鹦鹉螺杯,上面保存着法王菲利普·勒贝尔统治时期(1285—1314)的珐琅纹章,遗憾的是,1556年入藏于万灵学院时,仅存有镀银的外表层,而鹦鹉螺的本体已经毁去(40)Joan Evans, “An Enamelled Lid at All Souls College,Oxford”,Proceedings of the Society of Antiquaries of London,2nd Series,Vol.xxx 1917-18,pp.92-97.。上述大英博物馆藏鹦鹉螺杯的雕刻有双龙形象,底部衬以云纹,显示出明代中后期龙纹的特点(41)大英博物馆的文字介绍中给出年代判断为1550年,但未介绍缘由,从龙纹造型上来看,年代判断大致相同。,但相比于外销瓷上所见的龙纹制作更为粗糙,可能是受限制于工艺。明代民窑有独立设计制作龙纹的可能性(42)邱雪婷:《从景德镇龙纹瓷器看明代社会变迁》,载《文化艺术研究》2013年第4期,第27—36页。,民间手工业者在鹦鹉螺壳上雕琢四爪龙纹也并非不可,又正值明代中期海禁开放。但欧洲学者认为,这件鹦鹉螺杯的外在装饰——类似摩羯鱼的海怪头上站着孩童样貌的赫拉克勒斯,可能是由德国南部或意大利北部地区工坊制作(43)Charles Hercules Read, The Waddesdon Bequest: Catalogue of the Works of Art Bequeathed to the British Museum by Baron Ferdinand Rothschild, M.P.1989, London: Forgotten Books Press, 2019, p.114.。该类带有东方风格的鹦鹉螺杯还见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藏品中,此前研究者均认为该类作品应是当地工匠制作的(44)Kirsten Aschengreen Piacenti, Il Museo degli Argenti, Milan: Giunti Editore Press, 1967, pp.171-175.。若是分而视之,分属于两种风格的鹦鹉螺壳和外部添补的金银饰品和支座,有可能是在两个地区分别制作。
格奥尔格·艾伯赫·郎弗安斯(Georg Eberhard Rumphius)的贡献应可证实这一判断。郎弗安斯在他1705年出版的《安汶岛的奇异屋》(D'Amboinsche Rariteitkamer)中,详细记载了雕刻贝壳的制法,而在更早的时间里他把一套用科学方法制作的贝壳收藏品卖给了大公爵柯西莫·美第奇三世(Cosimo Medici III,1642—1723)(45)E.Enenkel, Panl.J.Smith, Early Modern Zoology: The Construction of Animals in Science, Literature and the Visual Arts, Amsterdam: Brill Press, 2007, pp.203-212.。恰如现存所见鹦鹉螺杯,时代较早者均保存原有的表面或者经打磨后露出珠光层,而少见细致雕琢者,18世纪以后则相反。这一点似可说明此处所讨论的鹦鹉螺杯制作地两分的可能性,即生产于中国南部沿海的鹦鹉螺经加工后运往欧洲地区(46)从曹昭(元末明初人)生活的年代来看,东、西方之间有关鹦鹉螺的互通可能更早,或开启于元代。,经过外部复加工与修饰后,销售给或入藏于欧洲各家族。而首当其冲的应是意大利地区的这些古老家族的成员,尤以上文提及的美第奇家族为主。
意大利的商人和探险家很早便与阿拉伯世界有了交流,这需要归功于威尼斯早期作为一个海上贸易中心的地位,由东方输入的产品首先经由地中海地区,威尼斯商人和穆斯林商人几乎垄断了当时的东方贸易。因而,欧洲地区最早对瓷器的认识应该来源于意大利,瓷器porcelain一词来源于意大利语的porcellana(猪)也可证明这一点,形容洁白细腻的中国瓷器,《马可·波罗游记》将这一用词拓展到了整个欧洲地区(47)Jean Mcclure Mudge, Chinese Export Porcelain In North American, New York: Clarkson Potter Press,1986, Chapter 4;程庸:《瓷耀世界——器以载道传扬瓷韵风华》,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190页。。Porcellana早前也被意大利人用来称呼海贝,这或许搭建起了两者之间联系的桥梁——意大利人对来自于东方的另类海贝也产生了同样的兴趣。此外,意大利也是最早仿制中国瓷器的欧洲国家,由法兰西斯科·美第奇(Francesco Medici ?—1587)出资实现,但由于原料和技术的原因,只烧成了为数不多的青花釉陶。由是,美第奇家族在制造和收藏鹦鹉螺杯方面具有他人不能比拟的优势,大英博物馆藏鹦鹉螺杯来源于意大利工坊便亦是合理的,这一地区在金银器工艺上的水平自然无需多言。对瓷器和鹦鹉螺杯的狂热反过来促成了另一新的工艺品种。这一时期,在意大利北部的法恩扎出现了仿鹦鹉螺杯的马约里卡釉陶(图6),该类陶器的出现受文艺复兴以来对艺术化追求的影响,与鹦鹉螺杯在欧洲的流行相映成趣,由意大利向周围地区辐射。
图6 意大利法恩扎国际陶瓷博物馆藏马约里卡酱钵(约16世纪下半叶)
上文提到,意大利在地中海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为其商业的发展提供了极大便利,率先与穆斯林世界和东方国家发生交集。通过对海外元青花的研究,一条清晰的元代海丝之路已为学界所共知(48)黄珊:《海交史视野下的元代青花瓷输出方式与性质》,载余太山、李锦绣主编:《丝瓷之路——古代中外关系史研究III》,北京:商务出版社,2013年,第344—362页。,波斯湾是此时一个重要的枢纽。借助阿拉伯或波斯人的船只,中国大宗丝瓷货品得以漂洋过海,相信其中应夹杂着部分鹦鹉螺壳。在东非马达加斯加武海马尔墓地,发现了大量的中国元、明时期的陶瓷,在众多随葬品中发现了一件鹦鹉螺,墓主被视为是留居此处的中国东南沿海或东南亚的色目、回回商人(49)孔令远、李艳华:《马达加斯加武海马尔墓地的发掘与研究》,载《海交史研究》2016年第2期,第124—145页。。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是中国史料中记载舰队到达的最远处,也是经由波斯湾形成的海丝贸易路线的一个端点。而马达加斯加西南不远处,即是好望角。当迪亚士、达·伽马等人先后开拓好望角航线,土耳其帝国及波斯湾在东、西方海上贸易的垄断地位旋即告破。欧洲的鹦鹉螺杯的装配似乎在1600年达到顶峰,并在整个17世纪继续大量生产(50)Marsely L.Kehoe, “The Nautilus Cup Between Foreign and Domestic in the Dutch Golden Age”, Dutch Crossing, Vol.35, No.3, p.277.,与这条航线的开拓以及鹦鹉螺杯在欧洲富民阶层以上越来越受青睐不无关系。
随着新航路开辟与荷兰的崛起,尤其是荷属东、西印度公司的成立,贸易中心转移完毕,通往东南亚地区及中国沿海的海上贸易均被其垄断,鹦鹉螺壳基本是通过阿姆斯特丹进口的,即使是由荷兰共和国以外的金匠制作,也主要是通过荷兰市场购买的(51)Marsely L.Kehoe, “The Nautilus Cup Between Foreign and Domestic in the Dutch Golden Age”,p.281.。鹦鹉螺杯的文化中心也从意大利转移到了荷兰和德国,成为当时的两大工艺中心——荷兰以高脚杯造型为主,德国则以诸如船、鸟或蜗牛等的形态为主。梅特曾对其所获取的313件鹦鹉螺杯进行造型上的分期研究(52)Vibeke Woldbye, Clarence Burton Sheffield Jr., Kirsten McKim, “Reviewed Work: Der Nautiluspokal: Wie Kunst und Natur miteinander spielen [The Nautilus Shell Cup: How Art and Nature Intertwine] by Hanns-Ulrich Mette”, Studies in the Decorative Arts,Vol.5,No.2,1998,p.120.,前述大英博物馆藏鹦鹉螺杯应代表了16世纪及其之前时期的一种特点,大部分鹦鹉螺杯装饰简单,部分保留有原始螺壳的条纹,以高脚杯为主;而在16世纪末期及17世纪,鹦鹉螺杯上装饰以海神主题成为了时代的潮流(图7—a、7—b),可能与航海时代高潮有关;此后随着市民时代的进一步展开,鹦鹉螺杯逐渐变得普遍化和民俗化,造型和设计更加多样(图7—c、7—d)。与第一期不同的是,后两期几乎不见东方因素,展现了文艺复兴时代及其后西方人文色彩的勃发,在巴洛克和洛可可风格时期,甚至有手工业者仿制鹦鹉螺杯造型的玻璃器出现(图8)。虽然有诸如釉陶、玻璃等其他材质制作的螺杯,但欧洲的富人们依旧热衷于鹦鹉螺壳和金银的复杂组合。与中国出土的鹦鹉螺杯不同,欧洲金银质地的鹦鹉螺杯除了具备财富的象征意义,更是一种人文关怀的表现。如同上述第二期的鹦鹉螺杯,对海神信仰的关注却采取了不同的表现方式,而第三期的鹦鹉螺杯更是工匠与物主之间信息互通所造就的,呈现所有者的个人欲求。一部分的鹦鹉螺杯由于体积的原因并不适用于宴饮,很有可能制造之初仅仅是为了展现主人充裕的私财,金银质地的饰品往往表达了不同的设计感与象征符号。
7—a 7—b 7—c 7—d
数量激增令该类器物从好奇箱中解封,成为一般巨贾富民的追求,这种对人文与私财的关注,催生了静物画的发展,鹦鹉螺杯成为这一画种描摹的常客。静物画最早出现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在此时的复现显然是受到文艺复兴思想的影响,最早见于16世纪的意大利,繁荣于17世纪的荷兰(53)刘静:《荷兰的面孔——十七世纪荷兰静物画研究》,西安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5—8页。。静物画的繁盛与荷兰的黄金时代同步,并非是一种巧合,而系于静物画作者善于利用器物组合表达多元意象,这就决定了静物画必须以私财为基础。荷兰是欧洲贸易的枢纽,来自本土与异国的货品汇集于此,它们共同构成了静物画中强大的视觉元素与联想空间,再现荷兰的商品经济与勋贵富民的生活。以威廉·考尔夫(William Kalf)的作品为例,他的存世画作多围绕一方餐桌,上面摆放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威尼斯风格酒杯、伊斯兰壁挂、邻国水果等等,鹦鹉螺杯在其画作中时常出现,或替代酒杯,或替代酒瓶,不同大小的鹦鹉螺杯有不同的功用。资财的显露固然是其主要表现的意图,而鹦鹉螺杯的出现,还代表其身后老派贵族的文化传承正被一代新兴资产阶级悄然颉取。而当他们对这种文化承继的兴趣消失,鹦鹉螺杯便又再次回到幽深的珍宝柜中,正如中国的鹦鹉螺杯失去祭器的神圣性后,沦为珍玩酒具,在明清之际又为更加精致的金银器和瓷器取代而难登大雅。
综上,鹦鹉杯即鹦鹉螺杯,是取鹦鹉螺独特的外壳所制成的水器或工艺品,中国和欧洲地区所见鹦鹉螺杯在属性与工艺上各有不同。
在中国,鹦鹉螺杯等海螺类生物的躯壳所制成的酒具兼备实用性与观赏性,通过铜料装饰赋予其个体意义以适应不同的宴饮或祭祀场合。但产量与产地的泛化导致其地位下降,从国之祭器转为一般奢侈品,这样的身份转变却从另一方面促使其个体流通更加便利,在史料中的形象愈加清晰明确。而新型加工工艺的出现揭开了鹦鹉螺杯历史的新篇章,并与西方国家产生了材料与工艺上的联系,即金银加工技术和鹦鹉螺的西流。随着海上交通的日益发展,约在元明之际,中国本土技艺可能与欧洲工艺技术在南海地区实现交汇,《格古要论》所记与欧洲发现的双龙戏珠纹饰可以印证。
图8 捷克共和国布拉格工艺美术博物馆藏西里西亚高脚碗(约1730年)
欧洲地区所见鹦鹉螺杯,基本依赖于东方贸易网的进口,制造时饰以金、银材料,最早可能出现于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地区,美第奇家族在此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衍生出釉陶质同类器。新航道的开辟改变了以意大利为中心的贸易和工艺网络,转而形成以荷兰为主,德国为辅的二元结构,引发了鹦鹉螺杯的指数型增长,其个体差异随着航海贸易的兴盛衰亡而改变。与荷兰黄金时期同步的还有静物画的复兴,此画种与鹦鹉螺杯的结合,实际上是新兴资产阶级展现私财与人文气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