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非
1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美人。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不再年轻了,也不再是个美人。虽然我还是会用手机滤镜自欺欺人地拍些美图,但我还是得承认,不一样了。人的脸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些五官,那张年少时清纯可爱,人人看了都要说声真漂亮的脸,如今我的闺蜜说我“眼角眉梢都嗖嗖放着冷箭”。
我妈就更是一点都不客气。有一天我上了妆以后,她端详着我,说道,“啧啧,皮肤多水嫩,眼睛多晶莹。你呀,就是别整天像死了老公似的,笑一笑又不用上税。”
啧啧,要说我这张以刻薄著称的嘴,还不是从我妈那里遗传来的?
她得以用这么恶毒的话咒我从未存在过的丈夫而不用负任何道德责任,是因为我不光没结过婚,连愿意和我结婚的人都没有过。我这张脸,二十六岁那年就毁了,都还没来得及谈婚论嫁。
三个月前,她把我拉到婚介所。那个女顾问问了我一些问题,懒洋洋地用铅笔在问卷上打了几个钩,正眼都没看过我——我怀疑我们前脚出门,她后脚就会用橡皮擦把我存在的痕迹全部抹去。那样倒好了——她劝我说尽量把标准放低些,虽然我是坐办公室的,不管是卡车司机还是小贩中心洗碗的,都不妨考虑一下,毕竟来婚介所的女性太多了,每个男性所对应的女性数目足有一打。
我对我妈说,要相亲你自己相,说完扭身就走,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
她回到家,阴恻恻地把一张表格丢在茶几上,上面钉着的白花花的收据晃花了我的眼睛。婚介所表格的复印件,女顾问潦草的铅笔字复印后跟画魂似的无法辨认。
我捂住胸口,像中了暗箭的英雄那样倒在地上。我的妈,花了一万两千块,换我见十二个男人的机会。他们最好是花样美男,或者是黄金圣斗士,不然,翩翩富商如何?
我想起婚介所女顾问从牙缝里挤出的冷笑:每个男性所对应的女性数目足有一打。
“妈,我要能见十二个,十二个男的就能见一百四十四个女的。你看看人家,年轻漂亮的满大街都是,最不济也是温柔可人,一百四十四个女的里,凭什么选中我?还是算了吧。”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好吧,我早就饱经风霜,根本不再相信男人,从此既没耐心,也懒得动用任何爱意。要我说,让我独身到老好了,我跟什么男人也处不来。我不想做肉铺里最难看的那块肉,被挑挑拣拣一整天之后还要留在案板上,只能喂狗。我宁可把自己风干。
老妈把脸板得跟铁板似的。
“你给我见完这十二个,要是见完还嫁不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你操半点心。”
我拖延,找各种理由枪毙掉那个女顾问送过来的男性档案。她嘲讽的子弹(丝毫也不逊于我)通过电话线嗖嗖地发过来,再通过我妈多倍数散开,在我身上留下无数散弹孔。
我妈开始介入。她把关,之后就直接替我安排好相亲程序。
因为我妈的介入,进展很快。过去七个月里我见了十一个男人。我曾说过,我二十六岁就饱经风霜,这十一个男人只不过让我心里更糙了一些。他们见过我之后,全都是泥牛入海,不再联络。有两个还期期艾艾地通过中介委婉表达我的“气质太成熟”,“太有个性”,所以“不适合”。我冷笑。
第十二个。我妈再三挑拣,为我约见了第十二个男人。
我问我的经纪人——我妈,“吃饭吧唧嘴,一肩膀头皮屑,企图用一小绺头发盖住秃顶,胖到没脖子,矮到够不着我肩膀,残疾,恶趣味,大男子主义,色狼,无业人士,你觉得第十二个候选人占几条?”
不吹牛,这些是我从之前见过的十一个男士身上收集来的。就这,他们还看不上我呢。
我妈愤怒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原则性问题。相貌端正,品行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断腿,这就很好。再有更好的,还轮得上你吗?”
好吧,看来攻击她的候选人只能引火烧身。我闭嘴。
那天晚上她一反常态,没有窝在沙发里看韩剧,而是在客厅的茶几上戴着老花镜写写画画。我凑过去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盘,旁边还有生肖、星座,并蓝笔批注。我妈口中念念有词,“天成佳偶,罕见桃花,盖命中唯此人矣。故女大而不婚者,为迟迟不遇也。”后面还盖着太乙宫的红章。
“哟,这太乙宫上知紫微斗数,下懂生肖星座,快好好算一算,你再买几百张彩票才能中奖。”我嘲讽道。
妈从老花镜边缘冷冷地把目光投向我,“你这副尖牙齿,后天相亲的时候老老实实给我收起来。还有,明天去把头发弄一弄,看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别舍不得笑,反正你就算笑也值不得几个钱。”也许毁掉我容貌的并不是某个人、某件事,也许根本就是遗传,看她那双刀子一样薄的嘴唇。但是,这就不公平,姐姐仍然花容月貌,快四十岁的人,甜美得像个小女人。
我跑到镜子旁边看我的头发,嗯,刘海是长了一点,旁边也可以修剪修剪。镜子里的女人皮肤水弹弹的,她把两腮向上提,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像两排白鸽子栖息在朱红色的屋顶。但是法令纹两边却像两块死肉,它们僵硬,缺少生气。她像一个已经死去的骷髅那样机械地开合着自己的下腭骨,一双画着长睫毛的几乎完美的眼睛在上面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我转来转去看自己的正面、侧面。
“皮笑肉不笑,还是不笑的好。”我大声宣布,一边把右边头发卷了卷。
没有人理我。我回头一看,妈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仿佛累极了。在电视花花绿绿的灯光下她的脸极显老态,眼睛下面一对深深的眼袋。她那与我如出一辙的法令纹更深陷,勾勒出下垂的下巴,像半只风干的橘子。老花镜叉着两条细腿,独自倚在太乙宫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仿佛奉命钻研天机。她用蓝笔认真写下的注解,好像一道道符语,意图拯救她女儿的人生。
我想起我們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涯(和后半生也只能这样的前景),不禁有点替她感到不值。她的男人,我的父亲,在我和姐姐生下来不久就跑掉了。大概赌债欠得太多,出门躲债,躲久了就干脆不再回来。
年轻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爱得奋不顾身,很快地,把微薄的钱包也赔了进去——的确应该找太乙宫算一算,好晓得一下为什么我家人总是跟赌徒纠缠不清,以后死也死得甘心些。他拿走了我的钱还怂恿我一起去赌。很快地,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只好破产了事。我还能相信什么呢?爱情?不如把它当个屁放掉比较好。屁还能留下一缕余韵,此人的消失,比屁还彻底,还干净。他的债我的债,他欠我这一生的情债,在我一个人的破产单上一了百了,自此一生了了。
我牵动嘴角,由衷地笑。
但是我妈,到底相信我有望拥有那样叫作“幸福”的东西。幸福,我咀嚼着这两个对我来说干巴巴的字,它的一笔一画在我唇齿间融化,像吃了一嘴的海苔,和舌头温柔缠绵。“幸”是一个萌哒哒的笑脸,眉眼都展开了,“福”字右下角那个圆方块,咕噜噜滚下我的喉咙,肚子里沉沉的,暖暖的。
“幸福”。沿着这个词,一片温暖的潮水哗哗地一下子涌过来。连手臂上最细小的汗毛都在潮水中软趴趴倒下,又在潮水过后的瞬间抖擞着站起来。皮肤的每一只表皮细胞都叫嚣着,要求被拥抱,被碰触。它们变得至为敏感,连空气中一点小小的波动都会引发席卷一切的泥石流。我决然想不到,我的心竟然隔着千程百里,接到手臂的皮肤发送的信号,一向懒洋洋的它突地启动,在我粉红色的胸腔里撞来撞去。它产生的热气沿着颈项蒸腾上来,让我的眼睛潮湿,进而水分满溢,像春天化冻的湖水。假如妈这时醒来,她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想我此刻双眸含雾,面若桃花。那当儿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在屋子里,就在这儿,整个地,完整地在这儿,此时,此地。我的两只脚掌,像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熊的脚掌,稳当当地踩在地板上。
这感觉石破天惊。我像那化为石头的女人千年之后短暂地化冻,体会到血肉之躯的温热。假如一个母亲对她那一把年纪仍然独身,善心比薪水还有限,生平爱好唯有一边上厕所一边看小说,除了会烤蛋糕之外别无所长的女儿,还能深藏着这样的爱,那也许我还有机会。我努力设想着那个尚未谋面的男人,要是男女之爱太难,母爱行不行呢?
“天成佳偶,罕见桃花,盖命中唯此人矣。故女大而不婚者,为迟迟不遇也。”姑且给它一点机会,我喃喃。照片上的男子唇红齿白,有一点娃娃脸,长相还算端正。太乙宫轻易也不会说得这么肯定吧,不然,一旦戳穿,以后如何骗钱?“相貌端正,品行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断腿”,其实一生不长,很快就过去,要是有这么个人一起,日子未必好到哪里去,倒也不至于变差吧。呸呸,哪那么容易就想到一生,至少,先骗个人假装谈一阵子恋爱,也不至于让我妈瞧不起我——就好像老娘我真没人要了。
坐在餐厅里,我顶着“小美美发屋”新做的妖媚发型,该发型有它自己的心情,招摇的大波浪比我还春风得意。发胶和各种化学药剂混合的味道,影响范围有方圆几米。我心情坏透了,但不是因为发型,至少,不是因为我的发型。
我对面坐着的人,头发浓密,只是发际线后退了几百米,从前面看犹如一列火车立在山沟上。皮肤倒是很白,比我还白,又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圆嘟嘟的嘴唇饱满而肉感。要不是圆出了双下巴,而脖子已消失无踪,下巴跟圆圆的身体无缝衔接——这样的五官放在贾宝玉脸上也过得去。不是所有姓金的名人都是韩国国民偶像,这一位活脱脱是朝鲜国家领袖金正恩。我不动声色,免得自己的下巴掉下来,或者什么不应当说的话脱口而出。
我忍着浑身痒却无处挠的感觉,规规矩矩坐着,整个人绷紧,一句话也没法说。他腼腆地笑着,几次想张口,终于说道,“我……我……开始的时候,也也也紧张的。”他竟然以为我紧张?姑奶奶我只不过是好教养,不想出口伤人而已。
我平静下来,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也是人,我也是人。我说话又不口吃,怕你做什么?”
他说——此时我心里已经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三胖,“我要是早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我见了至少七十个女生,最……最近才学会腿不打抖。”
“七十个?”我瞪大眼睛看着三胖,“你相亲十年?”
“四个月,不骗你。”三胖无辜的黑眼睛居然有点得意,但自己又为这小得意略不好意思,是个性格纯良的大宝宝,“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女生欢迎。我读书的时候就……就不是这样的。后来我才知道,中介这里女生多得不得了,男生开始是给打折,后来都不用花钱。”
我们喝光了第一杯饮料,在此期间三胖一直是在推心置腹地跟我分享自己的相亲经验,好像我们都在升级打怪,而他晋级比较快。他说从第一次约会到第二次的转化率有所提升,但从第二次以后仍然毫无例外地石沉大海。
我们又点了一杯饮料,第二杯了,我默默想着,这对我以往的约会已经算是进步。然而我跟三胖,绝不可能。既然结局已定,没什么悬念,马上回家又会被老妈念,那坐一坐也无所谓。
他说女生们来见他都是因为他“在纸上看起来不错”。他在照片上不像金正恩,月入高于一般小白领。是了,我点头,“而且中介说你性格非常敦厚,人特别好欺负。”
他又脸红。
“但是,她们一看见我就坐不住,饮料也不想点就想走人。我从小就胖,你看。”三胖给我看他身份证,上面是一个年轻十多岁的小胖子,除了发际线位置不同,跟他现在没啥差别。“给中介的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狠狠修过图吧。”我特别理解地说。要是我像他这么胖我也会这么做。
三胖展开灿烂的笑容,坦然说,“是啊。不过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也还有人愿意见我第二面。”
“但是她们一听说我的职业,就都跑了。”他更加坦然,几乎大无畏地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做什么的?”我好奇心起,“你该不是做拉皮条的吧?做龟公有执照的话也合理合法。”
他哭笑不得,“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的工作,是给肉铺提供原产品。”
“农场?農场怎么啦?”这样说来,相亲表格上写的“食品加工业”也不算撒谎。
“不是,是农场之后每一头猪要来的地方。我……我在屠宰场工作。”
我定了定神。他?杀猪?瞧瞧这如玉的肌肤,天真无辜的小红嘴唇。我的想象力自由翱翔,仿佛看见被刺的猪疯狂四窜,溅了他一身血水,而他胖乎乎的娃娃脸狰狞不堪。假如和他约会,亲近的瞬间也许会有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忽然下了决心,就这个人,我得领回家让老妈看看,让她看看她要的“相貌端正,品行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短腿”感觉怎么样,让她知道知道,你够了,我也受够了,我们就不要互相折磨了怎么样?
2
三胖带我到他工作的地方。那时我们已经“约会”了几次,我对猪们从剪耳到刺杀、去毛、清空、开膛,直到最后大卸八块的流程已经有了非凡的理论认知。没办法,我总得假装约会几次才能把他一本正经地介绍给妈吧。约会的时候,我总不能跟他谈情说爱吧,可又總得说点啥吧。说别的,还不如听他说猪。
他对这世界除了猪以外所有事情的理解,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对猪的理解。我在听他说猪的时候差点爱上他。他说起猪就不再口吃,连脸上的肥肉都会略微收敛,隐约浮现出坚毅的棱角,他眼中闪动着一个精通某种领域的专家的骄傲和郑重,好像他不是一个屠宰场的员工,而是为饥饿的人民输送精良肉食的将军,一挥手,身后就有源源不断的肉冲出屠宰场的大门,冲向饥肠辘辘的世界。他对所有流程从理论到实践全部烂熟于心,光听他说,你会误以为整个屠宰场都是他一个人运作的。但更吸引人的是,他的描述中饱含悲悯。他讲述那些猪的苦痛,简直好像他就是一只猪,正在为我描述他的切身体会。
正因如此,当我终于到达屠宰场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感觉极为熟悉。它可能是我前世的故乡,狭窄不见天日的一格格猪栏,我曾经和别人一起挤在那里,抬起头只看见一头头猪,我们看起来都一样,又都不一样。我们一样,是因为年龄一致,身材相似,一个个皮肤白里透红,长睫下面眼神迷茫。我们在栏里拱来拱去,心里疑惑着出口在何处。我们不相信这就是世界全部的面积。
哇!我忽然凌空而起。两个人类的,柔软有力的手握住我娇小的身体把我提了起来。我看见密密麻麻的猪栏,就像我今天见到的这样——大家熙熙攘攘,全都在进行无意义的寻找。我忽然明白了,顿悟了,原来世界的确大于一个猪栏,世界是无数望不到边儿的猪栏。可是我还来不及和别的猪分享我的领悟,耳朵就传来了巨大的疼痛,在那一瞬间,锋利的U形钳子迫使我的一块耳朵与我永远地分开,疼痛像一把尖刀直插在我心上。我,我想全世界——所有的猪都听到了我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靠在猪栏边,若有所思。我没法相信这个记忆真实存在,然而疼痛是真实的。三胖兴致勃勃地解释着为什么所有的猪都没有尾巴——在它们小的时候,尾巴就被砍掉了——不,更确切地说,是被旋掉了。一个钳子样的工具夹在小猪尾巴上,一旋转,尾巴就利落地掉下来了。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近距离接触的猪啃掉彼此的尾巴,导致感染,三胖介绍道。
好吧,这解释了为什么所有的猪在应该长尾巴的地方,都有一个黑色的伤口。这个伤口远大于尾巴应有的创面,它几乎占据了屁股后截面百分之八十的面积。猪们固然没有尾巴啃,却兴致不减地啃着彼此的黑色伤口。
我说,“那剪耳朵就仅仅为了做标记吗?”
三胖以老师看着得意门生的表情赞许地看着我,说,“你连这都注意到了?”
我懒得理他,“剪耳朵多痛啊。不能有别的法子吗?”
“别的法子也有,在耳朵后面打个印记,或者打个耳标。耳标三天两头会掉,印记随着猪渐渐长大,通常会看不清楚,所以,现在农场送过来的待杀猪都有这个耳豁。”
“猪在农场里也是这样挤在一起吗?”
“是啊,不过好在,待不了几年就会送到这儿来了。要是被选中做乳猪,那就更快了。”
“来到这儿以后呢?”猪栏一望无际,像指环王电影里规模盛大的魔兵队伍。每个分隔间里的猪都在有限的空间里朝不同的方向拱动,这是宇宙的无序状态,熵的视觉表达。每头猪的运动都推动了别的猪,又被别的猪推动。它们都对自己的路线之高尚深信不疑,像举炊前急着去市场的人那样步履匆匆,不耐烦地推开一个又一个挡路者。但有时,其他猪的尾部伤口也会突然吸引它们的注意力,让它们暂时忘却自己崇高的计划,用嘴拱向对方从未愈合的伤口,露出粉红色,几乎是可爱的笑脸。这些事情令它们多么忙碌,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列在死亡名单上。
“你以为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错,猪比人聪明!猪在农场里就知道,哪些人是屠宰场来的。农场的人说,我们的人一到,他们的猪就特别焦躁。有一次,一头大花猪还把我们的人咬了,那是一头种猪,没阉过……”
三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我我说……没……没……”
看着三胖尴尬地从一个叱咤风云的猪类专家缩小回那个舌头打结的胖子,我不禁笑了起来,“没阉就没阉呗,阉了还怎么做种猪,继续说。”
“对对,种猪,种猪不能阉,”他挠挠头,放松下来,“脾气特别坏。咬下去那么大一块肉,大腿后来留下一个洞。”
我想了一下,“明明是去捉肉猪,怎么会惹到种猪身上?”
“种猪也有退役的时候。”三胖胖乎乎的脸上又浮上两片红晕。他大概比我还怕说到“不正经”的内容,所以小心翼翼,一本正经。
“退役?什么情况才会退役呢?”我不禁起了调戏的心,偏要看他到底尴尬到什么程度。
他却有些伤感,忘了尴尬,道,“这样的大公猪,其实退役了更好。它……其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很少有实战机会,一般都是人工。到了最后,或者年老,或者身体跟不上,就免不了要到这儿来。”
站在这猪的洪流之上,谈起一头从未谈过恋爱的猪并为之伤感,我不禁深深怀疑,亲戚们看我这个大龄未婚女青年的眼光,恐怕也不外如是。
“这些,都要杀吗?”
出乎我的意料,回答是“不一定”。
“这里是待宰栏,不过不一定宰。先要拿高压水枪扫射一阵,就会有猪受不了,开始排尿。我们同事就会去验尿。必须尿检合格才能宰。不合格的就要禁食几天观察。如果还不合格,可以退货回农场。”三胖抱起宽大的双臂,公事公办的冷静眼光巡视着猪群,仿佛久经沧桑的魔兵头目。
参观令人大失所望。我没见到杀戮场面,甚至连血腥味也没闻到,只有弥漫在天地之间的猪粪味。这种臭味是有穿透力的,也是有厚度的。它的穿透力在于隔着两公里的地方人们就能辨别屠宰场的方位。它的厚度是感官上的,它弥住你的鼻孔、呼吸道,甚至眼睛、皮肤。它压在胸口让你想永远放弃呼吸这种行为,直到求生的意志迫使你吸入一口这对土壤来说极富营养的空气。三胖不打算让我去看屠宰场的具体情况,他说,太血腥了,外行人看不了,除非你决心一辈子不吃肉。
但是为了弥补我,三胖还是详详细细讲了猪进了屠宰场以后的故事。我自问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大概是三胖的讲述细节太丰富,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下雪了吗?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和别的体温变得不分彼此。我好像成了一个更大的,连成一片而不安地四處窜动的“我”。我们——我和别的,粉白的猪们,来到这白花花的世界。我们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疤,像樱花一样完美、娇弱。我们准备好了享受生活的一切。唯一令人不满意的是,生活没有一切。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伸出长嘴,吭叽着挪动粗短的四肢,四下走动,寻找某种意义。这个“大的我”在这空茫的空间里涌动,犹如波浪。我们来到这里一定是身怀某种使命,具备某种意义的,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意义出现了。那是一个黑色的人,他的人犹如他自己的影子,像一个呈H形的巨大的变形金刚。他身后的白色墙壁上留下了黑色的指印。白色空间里,从看不见尽头的上方飘下了黑色雪花。身边樱花般的猪们身上的黑印越来越大,看起来活像一头头体型娇小的奶牛。
我们审视着这意义。黑色的人手中出现一片金属,闪着冷冰冰的、银色的光。这意义看起来够高尚,也足够为之赴汤蹈火。我们只是不知道如何实现它。黑色的人的神秘让我们感到一种召唤。一声惨叫结束了这种打量和思考。我的脚下感到一股暖流,接着便遭到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推搡。这边的猪要往那边去,那边的要往这边来,站在中间的我迷惘不堪,一直被压缩着推向远离黑色的人的墙壁。这时我们已经形成了以他为圆心的一轮新月。黑色的人手中的那道银光,正在滴着红色的液体。
这一片的“大的我”,僵持着,时间冻住了。在内里,我感觉我们正在分崩离析。每一个脑袋都在想,我,这个我,要怎么样才能逃过那结局?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天然地感到那个黑色的人的可怕,以及墙壁和墙壁之后的一切多么的亲热。
僵持的瞬间过去,骚乱又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开始。我们又开始奔跑,好像奔跑能够带我们穿梭时空,回到为了争食大打出手的幼年时代,我们打了豁的耳朵在风中忽闪。我们当中,越来越多的猪倒下,那暖乎乎黏答答的液体汇聚成河流,不怀好意地把我们中的另一些滑倒。黑色的人遮住我们的天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像暴风雨前夕灰色天空上的闪电。在这道闪电即将逼近我时,我滑倒了。
我心里非常焦急,我短粗的四肢拼命地滑动,来不及了,死亡,那种强烈的化学气味,小美美发屋烫头的气味,在逼近。我的天空完全黑下来。我看见那黑色的人的脸,红唇皓齿双下巴,是三胖。
梦到这里,我轰然醒来。
我边吃早餐边发短信给三胖:“梦见你差点杀了我。”
回复来得很快:“尿检合格了吗?”
我仰天长叹,这个刽子手。
我妈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我,“谈恋爱谈得挺热闹,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看看?至少要谢谢媒人。”
“别急,”我端起老虎一样黄得亮晃晃的橙汁,一饮而尽,“不光要带给你看,还要请太乙宫来看看我命中注定的人是什么样。”
3
妈妈穿戴整齐,还涂了点口红。我们坐在城里一家中档餐厅里。三胖已经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我在妈眼色的烘烤下半生不熟地耍着那本破旧的菜单。她终于沉不住气,“你什么眼光?第一次见家长就迟到,有没有一点尊重?”
我怒了,“不是你说的,相貌端正,品行良好,工作过得去,就可以把你女儿推给他?”
妈的手“啪”地敲在那本混蛋菜单上,“你给我放下!看见就烦心!别玩了!”
“明明是你介绍给我的人,为什么现在好像我要对他负责?”
“当然是你的责任——今天这个约会谁定下来的?你把他带来见我,就说明他是你的选择。”
我一时竟无言可对,扭头往窗外看去。这位大爷就在窗外。搞什么鬼!
他穿了件黑T恤,显然是新的,上面有些莫名其妙的粉色图案,穿在他滚动的肥肉外面使白润的他看起来犹如一头奶牛。我瞟了妈一眼,摔下菜单冲出门去。
“你什么毛病?穿的什么衣服!”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恨铁不成钢。我对他那件衣服的气愤使我完全忘记了他迟到这一宗罪。
“我……我……我……我选了好久。”他嗫嚅道。我目光闪电一样,看见他底下穿了条牛仔裤,脚下一双朴素的黑球鞋,有些风尘仆仆。好吧,总算没有穿拖鞋来见我妈。
我推开门,走到座位上坐下来,气鼓鼓的,不知道跟谁。一个人轻手轻脚地站在我旁边,除了那只猪,还有谁?
“阿……阿姨好。”他低声说。我感觉到旁边的椅子被拉开。他轻轻地坐下。我妈从鼻孔里微弱地回应。她是惊骇吗?对方跟照片对不上?还是愤怒?因为对方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我懒得抬头查看这两人之间沉默的实质。我不管了。这两个讨厌的人,让他们彼此讨厌好了。一个等人等了一肚子气差点爆掉,还有一个,我要是再看见他准忍不住抽他。
最无语的是,明明是她的人,为什么现在是我的人?好了,这都不重要,我仍极度愤怒,很想询问他脑子进了什么水,为什么要选择这件该死的衣服?本来他丢脸丢得正好。现在形势一变,他丢脸倒好像在丢我的脸。
我妈变成了那个开膛破肚的人,把他的五脏六腑好好研究了一番。我死盯着地面,越来越恼火。身为猪的一生,总是要被人衡量,从开始的验尿,到后来的验大肠,不光是斤两,还有肉质,虽然为别人赴死,最终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我的眼前一幕幕播放着三胖讲述的杀猪过程。
“我们都有分工,我不管杀。”那时他恭恭敬敬的,好像那个管杀的人跟足球队里管射门的一样英雄,“而且也不总是需要人杀,我们有电击杀和人工杀。很多肉铺还是说人工杀的肉比较好卖,因为电击的肉色偏暗,储存时间也短。”
“那你做什么?”
“在流水线上,我是在去毛和开膛工序之后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去毛?泡在开水盆里吗?”
一般专业人士在这个时候都会露出对非专业者既瞧不起又包容的笑,但三胖看到我感兴趣,几乎是受宠若惊:“哪儿能呢,那么多猪,一排一排的,得多大的开水盆呀。”
本着他非常耐心的习惯,三胖给我详细解释了一番。当然,他为了让我不要受太大刺激,特意把场面描绘得比较梦幻。
每一头准备托生的猪都会用后脚挂在流水线上,头下脚上。它们顶天立地,在轰的一声突然启动的传送带上雄赳赳地往前进发。它们肥大的身体洋洋洒洒,跌跌撞撞地前行。
倒挂的猪成排地来到水雾缭绕的车间——猪若有知,恐怕会把它当成死后的登仙之地。当猪们通过装满滚水的水槽,从水雾缭绕的洞窟穿过来,到达这一端的时候已经剔透如玉,好像死亡的血腥和各种恐惧黑暗的情绪都被涤荡一空,甚至升华了。
我出神地看着三胖晶莹的微汗的脸,确实看不出那些血腥洗礼的痕迹。到这儿他又向我保证,前面那些杀猪的场景其实和他无关,他只远远地参观过一次,就跑了。但是接下来的血腥是他必须面对的。在猪莹白如玉的躯体上——他多么希望一切到此为止啊——开膛手要划上那非常考验技巧的一刀,让五颜六色的内脏完整地,头一次显露在人世间。
因为我一直无声的全神贯注,三胖好像获得了些许信心,他甚至把自己放在猪的角色里来讲述。
“你可能不会相信,那种声音听多了有瘾,特别脆,是拉开绷紧的皮子才有的声音。要特别好的开膛手才能给你这么痛快的一刀。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死了,我也愿意有这么快的一刀。”
“然后呢?”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极其快速的,一头头雪白庞大的猪身在流水线上匀速前进,它们在拐角发出闷响,像衣袂肥大的鲁智深,喝醉了酒摇摇摆摆,以不可抵挡的势能前来冲击工作人员的山门。从传送带开启那一刻起,一切都是生死时速,开膛手要快速,旁边的人只有三秒的时间摘除内脏,丢给旁边的内脏检查人员,之后有问题的内脏会进入废物桶,而大肠会接受清洗,整个车间都充满猪的屎臭味。
不,这还没完,剩下一具空壳的猪要上电锯。电锯尖厉的声音在猪被两名壮汉扶上去之时,会突然升高八度。至此,一头猪被分成两片。
如果两个人结婚了,他们是不是会变成同一头猪的两片?这个想法令我出窍的灵魂回到此时此地。我听到妈尖锐的声音:
“不是阿姨说,你干这行,哪家女孩子愿意跟你?你能不能换个行当做做?”
“阿姨,我……不做这个,我也不知道还能做啥……”三胖好脾气地说着。
“妈你有完没完?是,他是在屠宰场,杀猪的。那又怎么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就准知道哪天不会出来一个诺贝尔杀猪奖?”
妈瞪大眼睛,筷子上夹的一片肉趁机逃进了碗里。
“别问啦,对人家好点儿。喏,多吃点。”我把那片肉的乡里乡亲都往她碗里塞。
三胖局促地看看我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个傻人!我胳膊肘一拐,撞得他直龇牙。我没好气地把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妈一皱眉,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回家以后,妈说,“没想到你这么恨嫁,这样的人也看得上了。”
“这样的人是啥意思?他哪点不符合你要求了?是五官不端正,还是职业不正当?”
“还好意思提职业?找个杀猪的,很光荣吗?”
“他家人也可以说,找個大龄剩女,很光荣吗?”
“他们想挑你,也得挑得着!不找个镜子照照!他耳朵上还缺了一个角,算不算残疾人?”
“耳朵缺角影响什么啦?还方便卡耳机呢。找个镜子我们双方都照照,还不是半斤八两。”我嗤之以鼻。
妈叹口气,“傻样。你自己非要看着好,我也管不着你。”
我憋着一肚子的劲儿都卸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奇妙地变成了跟他一伙的。我守卫着他,直到连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抑或我根本只想和她作对。
我对他拥有一种母爱般的情绪。他白生生的手和软软的臂膊就好像一头惹人怜爱的小猪。他拱在我怀里时令我心情复杂。我想起他每天反复目睹的猪们悲惨的结局,不禁感到他需要宽慰。
我在他耳朵上看到一个标记,就是缺角的后面,他对我说那模糊的印记是小时候的刺青。有天我趁他睡着,拍了张照片,缩小来看是E076311。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每一头猪都会有耳标,那是因为印上去的标记会在成年后渐渐难以辨识。打耳标的过程很痛苦,他说。我也知道。
生活用电锯劈开了我们。我不能允许他再被劈开。
一直到现在我都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从来不问他是怎么从猪栏里逃了出来,逃出来之后又是怎样孤独难耐,鼓起勇气找到婚姻中介。自打结婚以后,他在枕上睡得很沉,轻轻地打着呼,我想起他所描述的电锯通过头骨的声音,决定不让这声音再进入他甜美的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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