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熊辉(西南大学)
我和潘云贵算是忘年交,他是我喜爱的90后作家,我对他的创作十分熟悉,从诗歌到小说,再到散文,我几乎能在书海中一眼识别出他的作品。仅就散文而言,尽管人们一直将他划入青春写作或所谓的“治愈型作家”之列,但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在我看来,潘云贵散文的最大特点就是借助优美的文字和轻松的描写,在不经意间抵达生活的至理。
潘云贵的散文讲述了生命的限度和情感的无限,在对过往的美好回忆或对人生风景的仰慕中,流露出淡然而又沉重的喟叹。那篇最初发表在《美文》而后被《读者》转载的《有颗橘子永远十七》,想必勾起了无数人对学生时代的回忆,在匆忙的现实生活中重新去发现青春岁月的美好,由此慰藉迷茫而寂寥的人生。但透过孩子般无邪的对话和交往细节,我们再来审视成人的世界,不免心生悲凉,曾经的纯情和明澈心智都去哪里了?当我们真正步入童年时所盼望的“长大”后的世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从眼前消失,尘世的纷繁和世俗的欲望填满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因此,《有颗橘子永远十七》至少在两个向度上表达了作者的忧思:一是从时间的角度来讲,美好的岁月终将被尘封,我们不得不走向喧嚣的现实,“永远十七”只是我们无能的梦想;二是从情感的角度来讲,那些在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人与事,终究敌不过现实的距离,与我们逐渐失去交集,却犹如黑暗星空中点缀的明星,时常引发美好的遐想。
人生充满无法抗拒的宿命,但潘云贵却用自己的散文进行顽强的抵制,由此在精神世界里延续着生命的光芒。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散文《我所感受到的衰老》,其显文本意义无非是在告诉读者,无论我们处于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少,还是风华正茂的盛年,都敌不过时间的脚步,衰老总会在某个转角徐徐向我们走来。倘若此文的写作旨趣如此,那不过是对华年早逝和时不待我之亘古命题的重新阐发,文章毫无新意和价值可言。但仔细分析,潘云贵在这篇文章中要表达的潜文本意义绝非如此简单,他甚至表达了存在主义的终极思考,那就是人生充满劳籍,生命总有时限,但我们却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从不忽视沿途的美景及其给心灵带来的颤栗。
对芸芸众生相的刻画以及对生命个体的关注,是潘云贵散文带给读者最温暖的情愫。在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人们为着生计而展示出不同的精神面貌,演绎着人生百态,但我们却很难看清生活的本相,也难以理解每一张面孔背后隐藏的故事。由此而论,潘云贵的《妆》这篇散文,可谓对生活进行了最本质而无情的揭示,文章中的“化妆”和“化妆室”均富含隐喻意义,叙事主体逐渐从“我”过渡到年青的女化妆师。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化妆师,都力图将不一样的自我展现在别人面前,竭力掩盖身上的诸多缺陷抑或悲苦。推而论之,我们的生活场域就是一个化妆室,大部人都是在化妆后获得了被他人认可的面具,用漂亮的假面孔遮盖岁月的风霜、生活的劳累以及不堪重负的挫折;当然,也有人厌倦了戴着面具的日子,卸去妆束,将自身衰老、疲惫、愁苦的样子裸露出来,从而回归本真的生活状态。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善待周遭的每一个人,因为他们都有别人无法察觉和理解的隐痛,并非如光鲜外表那样过着爽心悦目的日子。
潘云贵散文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语言优美而轻松,作者本人常常在与另一个自我对话的过程中,推进叙述并获得情感的升华,以及对生活的深刻认识。读罢,优美的审美感知和沉重的情感思想同时袭来,让读者在感叹作者语言和叙事架构能力的同时,内心充满无尽的思考与触动。
1
从清水中抽出脸来,在镜子前立定,坐好,闭上眼睛,想象此刻的自己正在换上别人的脸。
先是爽肤水带着些许酒精的气味从脸上抹开,我如置身雨后的林场,紧绷的面颊瞬间变得清爽;之后乳液与皮肤开始接触,毛孔如同张开的小小嘴巴,很快就吸进黏稠的白色液体,脸蛋逐渐嫩滑起来;再涂一层保湿霜,由手心绕着两腮往外旋转、抚摸。做完这些,我睁开眼睛,往镜中看去,还是自己的那张脸,松了口气。姐姐站在一旁,说:“这些仅仅是基础护理,神奇的事情在后面,不习惯就继续闭眼。”
一张脸,自己究竟要花多少精力去照看它?作为一个男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今年寒假,好像仅仅是睡了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就进入了一种焦灼、慌乱的状态,我在窗边往外望去,满眼是口罩,什么东西都在失去最初的面目,在遮蔽下看不清楚了。受到新冠病毒疫情的影响,原本就不景气的图书市场更显低迷,作为一个普通的写作者,我接受出版社的要求,开始在线上宣传自己出版的图书作品。场地是家中的一处小角落,工具是一台手机,在5.8英寸的长方形屏幕里,我看到的仅是自己的脸,屏幕另一头正坐着一个个上帝,他们以匿名的方式发送汉字或表情,让我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
也是过了很久才习惯自己像猎物那样被陌生的目光捕获。记得每次理发时,我都害怕师傅会盯着我右侧的额头看。在刘海被剪刀咬开的一剎那,弯曲、扭捏、身长2.4厘米的伤疤就像蜈蚣一样爬了出来。下面是凸起的隆块,坚硬,突兀,像座山丘,矗立在我略显扁平的额头上。那是小学体育课上自己跟同学练习摔跤,一不留神被对方摔到石阶上留下的伤痕。我到现在仍会时常感觉到疼,并非来自伤口本身,而是由于被人注视。
当然,几次过来理发后,师傅也已见怪不怪,后头再看到我额头上的疤也像是见到老熟人一样自然。我一紧张起来,他便跟我打趣,聊起他手臂上的一道伤疤:“以前当学徒时心可大了,有回没注意被刚烧好的热水烫到了,你看,像不像个纪念章盖在上面?”他一边说,一边停下手中的剪刀,捋起衣袖给看我。他笑着,仿佛那烫伤的手臂并不属于自己,目光那么温柔,如夜晚洒落的星光。
现在呢,只是面对手机屏幕,我却也显得慌张,手脚摆在哪都像是多余,恐惧的源头来自一种无法确定的陌生,在手机传输的信号那头,究竟坐着怎样的一群人,带着什么样的目光围观我,是欣赏,是嘲讽,还是可怜我这样一个无奈露脸的写作者?我愣愣地盯着镜头。似乎少了点什么?我的心头总是有种不安和空落落。“是你自己。”姐姐说,“没有人愿意盯着一个素颜主播超过10秒。”她反复提醒我要学着保养和化妆。
“可我是男生啊!”我对她喊道,眉毛中间挤出一个“川”字,并做出拒绝的手势。这是从小生活的乡野环境及父辈一代人粗糙、黝黑、硬气形成的雄性面貌对我根深蒂固的影响,我的骨头、皮肉,还有意志都有来自雄壮山河的参照。“娘”是与“父”对立的,如同“女”跟“男”在性别上有清晰的界定,不容模糊与篡改。阴柔、妖娆、妩媚、软弱这些形容词所指向的修饰物,在作为成年男性的我身上禁止出现。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姐姐无语地看了我一眼。初中毕业后就跑向城市的她,同所有进入到潮流前线的年轻人一样,有着跟乡村永远敌对的审美认知。她轻叹口气,让我好好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2
我平静打量着映入瞳孔的男孩。他皮肤粗糙,面色暗淡,眼袋重,眼圈黑,嘴唇皲裂如旱地。这是我看到的村子里所有同龄男性的模样,毫无异常,他们都在遗忘自己的皮囊,迎接着岁月,迎接着跟父辈相像的明天。
“但你再瞧瞧他们……”姐姐用手点开手机上的照片,并将其不断放大。我瞥见一张张少男明星青春的面孔。他们与我生活中遇见的那些男孩子相比,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灯火璀璨,每个角落似乎都挂满华丽的衣裳,大家没有生活的痛感,也没有时间的压力,那一张张光亮帅气、没有丝毫褶皱的面孔就是最好的佐证。他们施着粉黛,画着眼线,涂着唇彩,双眼带着美瞳格外明亮有神,这些在如我这样的男生看来极其女性化的部分,似乎很自然地融入到他们的身上。
“你看着他们会觉得不舒服吗?他们的粉丝可都是女孩子,女生对他们都没意见,喜欢得要命,你还觉得有问题吗?”姐姐仿佛在为我和她有差异的审美辩驳着,她一边说一边已经从她包里掏出各种工具,“你去满大街看看,现在那些好看的男生,有几个是天生的,还不是保养跟化妆出来的。都什么时代了,哪个人就只会单纯看你写的东西,你的脸很重要!来,坐好,头抬高点,看不惯就把眼睛闭上。”
姐姐在城里商场当服装导购员,长年累月见过太多想法顽固的顾客,早已锻造出一套叫人无比信服的说辞。我竟然在她的话语声里,像一头绵羊,闭上了眼睛,并在黑暗中期待着她会如同一个技艺精湛的魔术师那样,让我看到一个新世界。
3
生命当中,记得第一次听到“保养”这个词,是在高二下学期。
一次周末晚自习,我先到教室,随后听见后边来的女孩子一阵清脆的声音,我悄悄转过头看了一眼,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你都十八岁了,怎么还不懂得保养?”被问的女孩摸了一下自己的面庞,低下头来,随即又抬起头,向那个精心打理的女生,眼中发出渴望的光芒。
当青春不再繁盛的时候,我们开始通过各种方法延缓它的逝去。许多人选择化妆,因為它最见效果,瞬间让人光鲜亮丽,仿佛回到昨日。
“好了!”随着如画师一般的姐姐停下手中的眉笔,我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的少年如此陌生。他皮肤白皙粉嫩,眉毛如剑,又显浓茂,二十七岁的自己又变回十七岁的模样,我问姐姐:“这真的是我吗?”她得意地点点头,用手轻轻整理我额前的刘海,漫不经心地说:“你会喜欢上这种感觉的。”
在她那里,我开始认识一些新词,如同发现一个个新大陆,譬如“眼霜”“面扑”“乳液”“角质”“T字区”……在这之前,我或许听过它们,但并不知道它们的实际模样。对像我这样没有碰过化妆品的男生来说,它们曾遥远得像我永远无法登陆的岛屿。姐姐像个老师,不断细心地想把存放在她世界里的词汇教给我,不忘交代“你需要学会做这件事,有时间自己就练习,不难的”。
而我一直是个非常笨拙的人,对于化妆这件事,始终没有学会。姐姐呢,本想好好让我学到这个在当下她觉得跟学开车一样寻常的技能,但无奈受疫情影响,她上班的商场入不敷出,准备裁员,这段时间她必须兢兢业业保住这微薄薪资的饭碗,无法轻易请假回来。她帮我联系了一家形象设计公司,其实是一家小店,在市区里,离村子还有些远,但因为去年村口通了公交车,市区似乎也就离村子不远了。慢慢地,跑向城里的人越来越多,村子在日光下也显得空荡荡了,但我喜欢少有人观看的事物,有一种寂寞却显本真的美。
4
说到这家形象设计公司,兴许是店租便宜的缘故,它坐落在城市的老街上,新潮的店面装潢跟周围一排老房子格格不入,店名叫“巴黎春天”。它就像偶然闯入养老院的一个特立独行的年轻人。
我走进“巴黎春天”,不做其他项目,仅仅是在里面化妆。多去了几次,就跟店里的化妆师十分熟悉了。
她扎着马尾,化淡妆,隐约还能看见眼睑的脂肪粒和额头的痘印,戴着蓝色口罩,一身牛仔工装。每回我坐在她跟前,觉得自己就像个流水线上的产品,她按照习惯的步骤熟稔地塑造我的面容。起初可能是因为疫情还未解除,也可能是她性格的原因,她并不跟人聊天,唯一能与人沟通的只是一双常显倦怠的眼睛。去过两次以后,相对熟悉了点,才发现她挺爱说话。
她问我化妆的目的,我说是为了做直播。她说疫情期间,主播带货的生意倒红火得不行。我说我是为了宣传书,她笑了一下,说少见。顺便她指了指左手边的一个过道,说:“那里可能适合你,租一个小间,化好妆就可以过去直播,拍摄的、打光的设备都有,隔音效果也还行。噢,要是播的时间过长,妆花了,还能立马过来补妆。”
我被她一说,便起身,好奇地往过道走去。过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照相布景的屏风,会看到两旁有很多小房间,很密很深,无论白天黑夜都需要开灯。我像走进一个迷宫一样,一间房正好半开着门,空空的四壁,那些留着油渍、烟灰的桌子像终年躺在这里的浪人,桌上的手机架、音响、茶杯、护肤液的瓶子仿佛放了很久,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四周散发一股浓郁的、沉闷的气息,从房间一直弥漫在过道上,像是密林中永远无法驱散的雾气,也像是一些人停滞在此的命运。尘埃起起伏伏,见证这个狭小世界每天往来的身影。
“以前人不多的,现在每天尤其是夜里都能租满,唱唱跳跳,哭哭闹闹,什么样的直播方式都有,就为了赚钱。你要不要来一间嘛?”她这下又像个销售员在跟我说话。被我摆摆手婉拒后,她嘴边嘟囔了一句:“这年头,实体生意真的越来越不好做了。改天我可能也要去当主播了。”
“带货吗?”我问。
她答道:“教人化妆。”
我们一下子不约而同笑起来。
5
人逐渐迷恋化妆,很大原因是妆容有时如同面具,我们躲在后面,可以不用暴露自我真实脆弱的部分,言行举止也可以换成一种陌生却想尝试的风格,久而久之,逃离自我,自己就成了别人,不必在乎过多目光,不必承担太多责任。
某一次她撩开我的刘海,看到我右边额头因摔伤而留下的疤痕,略显惊讶后说:“可惜了。”我扑哧一笑,回她一句:“没事的,都习惯了。”
她忙补了句:“我也习惯了,来化妆的,脸上基本都有问题。”
我突然张大眼睛通过镜子看她,她收到信号,知道我很好奇,便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前天来了个女孩子,给她上妆的时候,发现她戴的是假发,我往她额头抹BB霜的时候,见着很多伤疤,就像蜈蚣那样趴在那里,我迟疑了一会儿,手都不利索了。”她说起时目光里仍带着恐惧。
“她那会儿也知道你在看她吧,她是不是很难受?”我问。
“没有,女孩很淡然的,跟我说,她上个月出了车祸,比较严重的那种,头都快撞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抢救过来,头上缝了数不清的伤口,在病房待了很久才适应了镜子中的自己。因为见到了医院里太多的死亡,就觉得老天对她还算好。出院后,就想好好生活,过来化个妆继续去学校上学。”她一边解释,一边蘸着眉粉往我眉上描,话一说完,两边眉月已经清朗俊秀,节奏控制得近乎完美。
而我还在想该怎样评价故事里的女孩,坚强,勇敢,乐观,似乎所有人面对这样的人物素材,都能想到的词,我却想藏起来,脱口而出的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可不是。”她没有太多笑容,回了一句,随后对着镜子里的我说,“还满意吗?”
我腼腆一笑,面颊不知不觉羞红起来。
她说现在的人都追求精致,好多男人也学着化妆、保养自己了,尤其是从90后这一代人开始,这股潮流都铺开了,她已经见怪不怪。
每天都有很多人出入影楼化妆间,有经常熬夜而面色憔悴的大龄女性,为了相亲来这里获得一种新形象;有上了岁数的阿姨,试图在粉底覆盖下重新找到年青时的感觉;也有要参加各种求职面试的青年,想在这里拥有自信的笑容……为了让别人喜欢自己,太多人都在这里改变自己,真实与虚假不再是他们考虑的内容,多数人只是想得到一种认可。这样的“认可”可以是一句赞美,也可以是嘴角浮现的笑意,甚至仅是一道温柔却稍纵即逝的目光,这些常构成他们活着的资本或意义。它们仿佛被倾倒在人生纸面上的水墨,会从第一页一直渗到此后的许多页,谁想要真正摆脱,已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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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凝视镜中的自己,暗淡、粗糙的皮肤在水、乳、霜及粉底涂抹下变得白嫩、细腻、光滑,过往的青春似乎通过镜面返回,紧闭的双眼和嘴唇张开,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不得不佩服化妆师的“妙手回春”。
身体是一部私人史,而脸面通常是其中公开的部分,每个人都珍视其裸露在众人面前的机会。五官、肤色藏着我们的身份,在乡野和城市两种环境下分别成长起来的个体于此方面显然不同,旁人一眼便能瞧出,这是后天很难遮掩的部分,但有人仍想努力掩盖人生的来路,而获得一种高贵。
她跟我说起一个客户:“是个小伙子,年龄跟你差不多,来做皮肤的,要漂白。說实话,这一项,我们店里很少做,毕竟对皮肤伤害很大。以前就有个明星,美国的,很出名,就做了漂白,结果很吓人。我跟他说,平时化妆就可以,他说全身都想白净,还是想做。”
“那个明星是迈克尔·杰克逊。”我回答她,顺道又问,“那个男孩子一定很自卑吧?”
“他应该是常年在海边渔村生活的孩子,终日吹着海风的人皮肤都是这样,黝黑、粗糙,后来到了城里学习、工作,受周围环境影响,都想有张好脸面,有个‘好出身,连生来的肤色都要改。”
人们都喜欢鲜明的面孔和身体,浓密的眉毛,刀锋般的眉形,白皙的肤色,莹亮的瞳孔,擦着腮红的两颊,两侧涂抹阴影的鼻梁,樱桃色流光的唇彩。我们观看这些,色彩与形体的冲击,掩盖了之外的细节,意识远离事物本身的真相。越来越多的眼睛沉沦于颜色与形式的泥沼中,无法瞥见真相,寻找真相,在异常魅惑的时代,逐渐失明。
读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画皮”一章及其衍生的故事改编文本,无不在探讨人与皮相的关系。从古至今,无人能够经受住外在世界的诱惑,而如松般坚定生长于这天地间。妖精准抓住人性当中的这一弱点,施以魅计,世间男儿皆被引入情欲陷阱。一个人要想控制身上的动物性是不容易的,尤其在当下时代,可挑选可观望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我们都迷失在欲望的深海当中,找不到一张属于自己真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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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来化妆的。”
她偶尔跟我说起一些特别的人,他们平日里承受了太多脸上的脂粉和别人的目光,来这里或许只是为了躺一会儿。她帮他们卸妆,在这不被太多人关注的角落里,会看见这些真实的生命,他们的身体都会在蘸满卸妆液的化妆棉拂过面颊后微颤,镜子里逐渐显现出另一张脸,皱纹、斑点、疙瘩、疤痕……时间对人的残酷在那一刻淋漓体现,谁也没有被它轻饶。
“有个女孩子,本身很水灵,但因为工作需要,需要时常化妆。有一天她来我们店里,我给她卸妆,当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清爽的面容时,瞬间哭了,说真累啊,这样的生活。”她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之后又继续轻柔说道,“我是理解的,我每天也要化妆来上班,主要是淡妆,但还是嫌麻烦。你们男孩子都不知道我们花在一张脸上的成本有多高,伤害又有多大。经常化妆,就会受到化妆品的摧残,变得暗沉粗糙……”
她絮絮叨叨聊起来,说着别人,又像在说自己。我期待她会跟我说到更多关于她自己的部分,除了工作以外的生活,她的丈夫、孩子,或者她的原生家庭,我乐意去倾听所有家庭的故事,从中来找寻自己家的记忆,作为一种参照和提醒。但她每次都能控制和客户聊天的范围,不逾越分毫,好像一个夏天里穿着得体的女人,恪守内心的道德标准,不裸露多余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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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现在,仍只是记住了她晃动的马尾、眼睑的脂肪粒、额头的痘印,以及蓝色口罩上面的眼睛。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从这双眼睛里传出来的。
众多血丝游弋于她的眼白,眼珠似乎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薄膜,她也懒得将其转动,看我时,眼神显得冷静而无意图。这是她身上无法用粉底遮盖的地方,极其真实地表达着她的疲倦、木然,好像对这世界、对这生活,没有爱,也没有恨。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对人的外表与内在的深刻理解,却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她一次一次为我化妆的时刻。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她提醒我,也带给我思考。我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她所接触到的那些人,为皮囊、为欲望愁苦的一批人,他们分散于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因现实境遇而共同抵达这里,在镜中与镜外世界里更换表情、身份及命运的路径。过去和此刻在这里,虚假和真实在这里,赞叹和唏嘘在这里,一个时代的悲欢在这里显出雪泥鸿爪。
从降生到离世,错综的褶皱是交错的谜面,强调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人从褶皱中来,也要回到褶皱中去。无论怎样遮蔽你的残缺或延缓衰老,那些皱纹、那些疤痕、那些脓包、那些血丝总能见缝插针地在某个时刻暴露。
完美在人身上是一个不存在的评价用语,谁都有或大或小的缺陷,来自天生或者后来的环境。化妆给他们带来皮相上短暂的完美之感,你可以说那是他们的错觉,一切都会在卸妆后回到之前的生活,但他们享受这些须臾错觉,好歹世界在这时有用正眼瞧过他们。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