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未来的哲学、解决现代性世界问题的哲学要在东方产生。我觉得不确切,具体来说就是中国大陆,别的地方都不行,我负责任地说。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具备了以下几个条件。
1.中国有产生未来伟大哲学的深厚基础
第一,文明的积淀足够丰厚。这是很重要的。近代文明在中国大陆的积淀已经足够了,不看别的,你就看汉译名著,现在已经积累了多少。
中国人努力汲取西方文化,所積累下来的翻译文字已浸透到我们汉语当中。其实你研究西方哲学都不用研究真正意义上正在西方发生或曾在西方发生的西方哲学,直接研究汉语中的西方哲学就已经了不起。积淀就已经如此丰富。
第二,时代问题空前尖锐。时代问题不够尖锐怎么能促进思考呢?所以现在以思想为业的人在今天的中国是多么幸福,没有一刻能让你停止思考。每天都在用思考来安顿自己、安顿别人。
我现在基本上每天都在路上,要么是去充电的路上,要么是去发光的路上。我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哪都要去清除那种悲观、绝望的情绪,所以我老觉得我的工作有着太阳的幸福。其实每个人的工作都应该有太阳的品质,劳动本身就有太阳的品质。
第三,我们语言自身的丰厚。如果你真的有一双特别敏锐的耳朵,在日常语言中,在大白话里,你都能听到那些丰厚智慧的积淀,当然有的时候是碎片,你需要从这个碎片去找。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两个小流氓,脱口而出引用经典——“自作孽不可活”。说完把我欣慰得啊,瞧瞧我们流氓的素质。两个小混混脱口而出就是《尚书》啊!
你有时候看书都不用查字典,就看这个字猜都能猜出特别有意思的意思来,举个例子,凡是带“艮”字的,都一定有“止”的意思,但“止”的方向不一样。进退的退,无垠的垠,有限的限。当然有个字很奇怪,狠毒的狠,也是艮字边。狗能知止就叫“狠”,狗能停下来能忍得住,所以这个“狠”字包含的意思是忍。你看《狼图腾》,狼在准备出击前要坚忍,不能贸然出击。这叫忍。
银行的“银”居然也带“艮”,它告诉你什么?在挣钱这事上要知止。别没完没了,人没完没了能成啥呢?汉语中,钱和犯贱的贱长得多像。我老觉得贱字就是钱字,因为带贝字边。那个贱字才应该是钱。所以把这两个字往那一放,就一个理:一个人眼中只有钱,他就只剩一个字了,贱。
2.“生生”就是永恒创造,“仁”是心灵的最高主动状态
不管中国未来怎么发展,总是根源于中国最传统的智慧。当然是以儒家智慧为主体,而不能说只有儒家智慧。
儒家文化的根基是对世界的理解,强调世界是一个生生不已的过程。什么叫做“生生不已”?不同的民族都能看到变化。但不同民族看到的变化不一样,对变化的理解也不一样。
古印度人看待世界的变化就是充满悲观色彩的,他们把它理解为“无常”,你通过“无常”就能看到在佛教诞生时代,古印度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中国人看到变化不说“无常”,而说“生生”。什么叫“生生”?“生生”就是永恒创造。我觉得这是理解儒家文化、儒家哲学的起点,未来的儒家不管怎样发展,你都要从“生生”这个词来出发。
既然天地永远在生生不已地创造,人就要效法天地,所以有一句关联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就是你要效法天地。天地在永恒创造,你也要去永恒创造。
自强不息讲的是什么?是生命力饱满洋溢的状态。所以我讲,儒家德性的等级和它生命力的等级是相呼应的。德性的等级越高生命力的等级越高;生命力的等级越低,德性等级就越低,当然这指的是内在德性的生命力。
从“生生”出发,我们能引申到儒家最核心的价值——“仁”。“仁”为什么和“生生”有关呢?核桃仁、花生仁吃过没?为什么叫“仁”?因为那是植物种子最核心的部分,包含了植物的生机,所以叫“仁”。所以“仁”和生命是有关系,和自然生命力、饱满生命力的保持有关系的。它和我们在这个保持过程中的不断创造,也是关联在一块儿的。这是“仁”这个字的根本观念。
孔子讲“仁”讲了那么多,《论语》里这个字出现了大概109次,每次讲的都不一样。每个弟子问孔子“仁”是什么,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样。我这里给你一个最直接的答案,“仁”指的是心灵的最高主动状态,是人的生命力最饱满洋溢的状态。
从“生生不已”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再到“仁”这个核心价值,再到“仁是心灵的最高主动性的实现”,儒家这种精神状态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所以儒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消极懈怠。
什么叫恶?懈怠就是恶。什么叫恶?消极就是恶。人怎么可以把自己活得那么颓唐呢?你活得这么蔫头耷脑的,难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你向我们证明只要你活着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人就非常有意思,同样一件事儿,蔫头耷脑你也是做,饱含热情你也是做,但是这两种做的过程和结果都不一样。
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人?激情澎湃、生命力饱满洋溢的人。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摇滚,我们那代人没有不喜欢崔健的,不喜欢崔健的个别人普遍都受到鄙视。有一次我带儿子去看崔健的演唱会,那一年我儿子八岁,我还感冒了。本来那天晚上还有儒学讨论会,在讨论会和演唱会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们跟着崔健嚎了一晚上。出来后嗓子都哑了,路上我一直在沉思,儿子问我“干吗呢”,我在想,如果孔子活着,他会不会喜欢崔健呢?经过思考我觉得,至少不会太讨厌。崔健有旺盛的生命力。他有缺点,但他的缺点更多是来自那种不可遏制的爆发力。当然你们现在可能不了解崔健那种感受了,但他是我们那一代的偶像。
还有的人更好,当你面对他时你会发现他有一种职业的尊严。他们在最平凡朴素的生活里,最黑暗、最底层的工作里,居然闪耀出令你敬佩的光彩。他也急着挣钱,但他看到斑马线前面的行人的时候他会慢一脚,那些开着宾利的人都办不到。开一个宾利就在那儿绕绕绕,你就不能优雅一点吗?不能从容一点吗?人家开夏利的遇见斑马线上有人还知道踩一脚。真能看到这样热心肠的司机,天气不好,有妈妈带着孩子,看着挺着急的,他都已经下班了,就能开着车把人带回去。这人就有了职业的光彩。
人就是这样。我们改变不了被抛在什么地方,我们每个人都被抛入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些根本的东西你决定不了,但只要你有那种来自生生不息的心灵的最高主动性,你就可以闪光。
3.心灵主动性的最高等级——用劳动赋予物质以结构
从心灵的最高主动性再进一步看,这种主动性有不同的等级。
第一种是浑浑噩噩的,环境怎样他就怎样。环境好他就好,环境糟他就糟,恶人多他就恶,好人多他就好,别人抱怨他跟着抱怨,这人活得非常虚幻。这种人就是主动性弱,他永远在环境之下,永远被环境局限。不是说“不好”,而是“不仁”,就是活得沒结构,他比恶人都糟糕,恶人有时候都活得有结构。孔子有一个词给这种人,叫“乡愿”。“乡愿者,德之贼也。”就是活得没结构,随波逐流。
第二个层次,这人有了一定的结构,但他把追逐私利作为自己唯一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追逐私利来。表面上看挺好,但你看他真正的生命力,其实是容易被混淆的。有的人的生命力仅仅来自一个“欲”字,他的一切都被他所追求的对象所左右。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幸福与否完全取决于是否得到他所追求的东西。
什么人会幸福?你的人生趣味对外物依赖得越少,你有一种几乎不依赖于外在环境的趣味,你就是一个特别容易幸福的人。如果你是一个对着墙壁都能看到丰富性的人,你是一个拿到一本数独书都能很开心地算一晚上的人,那么你的幸福快乐是不可剥夺的。但如果你说我必须要得到什么才能幸福,你生活的水准的高低完全取决于对象,你对外物的依赖就太强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起码还有个结构。
第三个阶段,人开始能够把所有的物作为自己的客体与对象,高扬自己的主体性。他在环境之上,不被环境改变,他在所有环境中都能展示出自我。这叫“无入而不自得”。孟子当年讲“不动心”,讲的就是这个。不管什么环境我都能够持守自己。但这种主动性还只能说是一种消极的主动性。更高的主动性是什么?是我们不仅能够高过环境,我们还能把内部的结构赋予环境,赋予客观对象。
什么是劳动?我在这里已经衍生出了更高的主动性。劳动就是赋予物质以结构,把物质的结构改变到符合人类目的的方向上去。这就是劳动。
贺麟翻译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怎么译“劳动”这个词?劳动就是对事物的陶冶。其实你的劳动并没有真正创造出更多的物来,我们知道在牛顿经典物理学空间,质量守恒,当然实际上质量不守恒,但在低速空间质量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你制造不出更多的物质来,那你能改变什么?就是物质结构。
实际上人的结构就是把人的结构加到物质上,加到客观的自然环境上,也加到人之上。怎么加呢?我们说“把我的意志强加给别人”,那哪儿行啊!基础的赋予结构应该是这样一种结构,就是你赋予结构的时候你要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人与人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一种结构。我不愿别人束缚我,我也不要束缚别人。这里我们不仅将人与自然的结构加到自然之上,也要把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健康地建立起来,这都是劳动。在我看来,劳动就是人的体现,劳动就是心灵最高主动性的实现。有时候我们想人生的意义,我怎么能想得出来,想都是抽象的道理。
人生的意义真的不是想出来的,人生的意义是活出来的。你认真面对自己的生活与世界,经营它、改变它。在经营和改变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结构赋予这个世界。不管是大是小,我们要么自己实现不朽,要么参与一个不朽的事业,都能为世界留下点什么。
有时候我们留下的是不好的东西,举个例子,乱扔垃圾我们就改变了一个物的结构,物的一种混乱结构就出现了。赋予的结构好不好,好结构什么样,不好的结构什么样,我们需要思考,但我们要努力为这个世界赋予结构,要去劳动。
在劳动过程中塑造环境也塑造自己,赋予对方结构的同时也把对方的结构赋予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彼此交互饱满成长。不就是这样吗?哪里有虚无?你朴实地活着,你看一个铁匠,面对通红的炉火,拿着锤子不停锻造,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你问他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看你一眼说你有病吧,他在那个过程中已经最充分地实现了生存的真理。
这就叫真理性真诚,真正内在于真理性真诚的人不会矫情地说我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个问题在哲学上不能这么解决,我们要去发现走出虚无主义的可能。
小结
我们在各种幻想中把虚构幻象执以为实,把空前强大的自我观念当成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存在,把其他东西都贬低为为自己服务的东西。那你怎么可能不虚幻呢?所以《易传》有一句话:“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什么叫善?继天地生生之礼叫善。
活着的时候,配得上这个天地生生之德,到该没的时候,我们成为新的生命创生的条件。我们的彻底消亡在某种意义上就为新的生命创造了条件。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但我们光在这儿想,是不可能走出虚无、不可能真正走到幸福生活里去的。
所以我们不叫“儒学”。当然儒学是本,但我们的重点在哪里?儒行。儒行是数千年儒家精神在今天世界上的行走,我们的脚步,我们的足音,就是对这种精神的回答。
最后我用海子的两句诗作为结尾:“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来源】杨立华《中国哲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版。
【作者简介】杨立华,教授、博士生导师,1971年3月出生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199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宋明哲学以及魏晋哲学等。
【阅读导引】《论语》中有这样一句话:“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意思是说,对于真正的君子来说,没有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内心的“仁义”准则。在古人看来,个人道德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哲学不尽相同,西方人研究哲学,根本目的是解释外在世界;中国的先辈们研究哲学,主要是为了提高自身修为,成为一个道德上“完美”的人。但是这种对生命的领悟和自我的提升是不能够单纯依靠阅读和思考去实现的。在当今这个时代,剧烈的变化对人们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冲击,很多人会觉得生命虚无,感受不到活着的意义和美好。作者从儒家思想出发,从“仁”的含义为我们探析了究竟什么是生命的真实与虚无,告诉我们应该如何获得真实的幸福,帮助我们开掘自己的生命力,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生命中发生的事,脚踏实地地去参与社会生活的劳动,不过多地依靠外在的物质,而是用行为来满足我们的本心,实现存在的真理,避免人生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