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胜轶
杜甫的诗歌意境宏阔,极富盛唐气象。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杜甫有心系天下、担荷人类苦难的博大胸襟;二是其诗歌的造语布象有一种自觉的宇宙意识,喜用阔大的空间词汇和久远的时间词汇入诗,时空交感,自成境界。杜甫对时空似乎非常敏感,常常在诗歌联语即构成一个押韵单元的两句诗中,出现时间与空间的意象对举。杜诗研究专家韩成武教授称之为“时空并驭”。(《杜诗艺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版)这种表现手法,多见于杜甫感叹国家时局之动荡艰难、自我身世之飘零孤微的诗作中。如《登岳阳楼》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出句言空间阔大,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坼裂吴楚而东南分置;对句言时间悠远,天地乾坤,从古至今,日日夜夜地沉浮不定。此联是典型的摇晃镜头,有地崩山摧、湖簸舟摇、令人目眩的巨大震感,既象征了战乱频仍、民生多艰的社会时局,又暗示了诗人栖无定所、终生漂泊的悲苦命運。又如,《登高》中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出句“万里”由空间切入,谓天涯遥隔、他乡作客;对句由时间切入,谓百病缠身、一生孤苦。此联沉郁顿挫,内部层次丰富而多转折,读之深沉幽咽,倍感苦涩。这类“时空并驭”的诗句,在杜诗中可谓不胜枚举。如此密集地借时空感受抒写家国、身世之忧,的确是杜甫的创新。
由上面所引诗例可知,前辈学者所论述的“时空并驭”多指一个联语中的时空分写,即一句落墨于时间,另一句则落墨于空间。其实,杜甫有时也会将时空因素糅合在同一个诗句里,然后由两个这样的“时空句”组成一联。如此一来,其时空密度将会骤然倍增,诗人传达的情感也将变得更为深挚丰赡。这应该是“时空并驭”的一种变式,有加倍强调的审美效果。笔者姑且称此表现手法为“句内时空并驭”。如《春日忆李白》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赠别郑炼赴襄阳》的“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即属此类。下面,笔者与大家一同欣赏这两个典型诗例,以探究其组句特点和对情感表达、意境营构所起的作用。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杜甫与李白的友谊一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心性仁爱忠厚的杜甫写下了许多思念李白的诗作,《春日忆李白》便是其中的显例: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天宝三载(744年)初夏至四载(745年)深秋,杜甫与李白数次相与漫游。游历了洛阳、梁州(开封)、宋州(商丘)、齐州(济南)、兖州等地。在此期间,两位伟大的诗人把酒论文,抨击时政,情逾兄弟。遗憾的是,自天宝四载(745年)秋冬之际的兖州石门(今曲阜东北)一别,这两位曾经“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诗人便再也没有晤面的因缘了!“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已成绝望之期许!石门一别后,李白已重游江东,杜甫则西去长安。天宝五载(746年)或六载(747年)春,杜甫在长安写下了《春日忆李白》。
这是一首构思比较独特的怀友佳作。全篇立足于“诗”,紧扣题中的“忆”字抒写。首联、颔联是“赞其诗”,颈联是“忆其人”,尾联是“盼论诗”;如此起承转合地一路写来,章法紧密,情致绵邈。人与诗与酒,此乃中国古代文人交游之三要素,故皆在“忆”中。然而,此诗主体又全无“忆”字,显得含蓄蕴藉,尽得风流。诗中最含蓄者,当属“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两句。
“渭北”指当时杜甫所在的长安一带,“江东”指李白所在的江浙一带,这是两个空间概念,在各自的空间里,又分别拈出“树”与“云”两个普通意象;“春天”“日暮”,则是时间概念,虽一大一小,前后分置,却同属于忆者和被忆者。这样的两个“时空句”组合成一联,从字面上看是“异地同时”,仿佛极平常;但由于其意象组接没有依赖其他任何词语,句法结构松散,弹性极大,读者倒可以驰骋想象,读出其中的丰富内涵。在某个春天的傍晚,身处长安的杜甫见树木早已欣欣向荣,始觉岁月偷换又是一年!曾长安待诏翰林近三年,现已远游的李白兄近来可好?这是“渭北”句的内容,言作者思念李白。“江东”句则是作者的悬想:漫游江东的李白兄,现在已是日暮时分,你正在翘首西天,凝望那流云思念我吗?如此前实后虚的两个时空句的直接组合,犹如现代电影的平行蒙太奇,画面简洁而意蕴无穷。“句内时空并驭”的艺术魅力由此可见。
现在,我们可以小结一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的句法特色:
第一,先写忆者所处的时空,再写被忆者所处的时空,地异而时同,“时”有大小之别,且对仗工整。第二,全由名词直接组合,意象密集,画面感强,是古人所说的“实装句”,今人谓之“列锦”辞格。第三,前句实写,“寓言己忆彼”;后句虚写,“悬度彼忆己”。这是落想对方,“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的写法,能加倍写出作者的思念之情,营造了深邃的诗歌意境。看来,杜甫对此联的锻造是颇具匠心的。
另外,这两句在章法上的作用主要是转折。就表达方式而言,是由前两联的议论转到此处的写景,又转到对愿景的叙述。就内容而言,是由前面的赞诗转入忆人,并逗引出尾联对好友重逢、把酒论文的想望。这样便避免了议论的质实和叙述的板滞。五律至此,确乎高妙入神!
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
在杜甫的诗中,“句内时空并驭”,仿佛最适合抒写“怜君如弟兄”的友情。《赠别郑炼赴襄阳》一诗也成功地运用了此法,表达的是诗人与朋友郑炼的依依惜别之情。当然,离别之际的情感是比较复杂的,此诗亦蕴含了杜甫对自身遭际的感喟和对时局国运的殷忧:
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为于耆旧内,试觅姓庞人。
此诗当写于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春,诗人已居成都草堂,生活刚刚有所稳定;但整个社会局势仍危机四伏、暗流涌动。首先是西北一带常有羌、浑、吐蕃等异族侵扰。其次是各地武将叛乱时有发生,蜀中亦受影响。此时杜甫的个人状况也是贫病交加、精神苦闷;其度陇入蜀、弃官漂泊的原因,除却关辅饥荒,政治上倍受排挤以至被彻底边缘化,陷入“边缘情境”才是最主要的。对此,本诗首联“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就是最形象的反映。诗人开篇即是倾诉的情感姿态:在这战乱不息的时代里国步多艰,我老杜也是困守柴门既老且衰,别人无官一身轻,我却无官一身病!赠别诗一般会从具体的别时情形写起,杜甫在这里却嗟老叹病恨国运,写法独特。不过,首先交代离别的家国背景及个人的孤微身世,这种“大小相形”的感怀应该含有诗人的遗恨与无奈:此身空老矣,“无补圣明朝”!或者说,还有一些激愤:今我转蓬客西蜀,果真“官应老病休”?说到这一层意思,老杜与友人应是同病相怜了,因为郑炼这次远赴襄阳属于罢官归养。正是两人境遇相似,又意趣相投,他们才会以诗传情而缔结深厚友谊,于是便引出本诗颔联:“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在潦倒困厄之中,是你的诗歌温暖了我的每一天;想到如今一别,怎不令我心惊神伤欲断肠!这两句在诵读时,句型已有变化,变成了“上三下二”的格式,即“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这样读起来就有别时哽咽的意味,老杜之用心,须细细体会。
诗的颈联“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是对“别”字的形象化的补充,将“惊神”的感受化作了两个“时空并驭”的镜头。上句的“峨眉”是空间概念,代指送者即诗人所在的蜀地,“晚”是时间概念,一个令人伤感的时分,“地阔”是对空间特点的说明;下句的“岘首”是空间概念,代指行人即郑炼的将往之地襄阳,“春”是时间概念,一个怀人的季节,“天高”也是对空间特点的说明。“地阔”句言别离之际的时空,诗人的感受是:你这一去,让我老杜顿觉蜀地之空阔寂寥、暮色暝暝,恐见汝之遥遥无期矣!“天高”句悬想揣度,言别后郑炼对自己的思念:料想你到襄阳之后,也会在春天的傍晚翘首云天,只觉天高地迥,再也见不到我老杜的多病之身!如此前实后虚地并置两个“时空句”,离别的万千思绪尽在其中,含蓄至极。因是离乱时期的别离,“地阔”“天高”各置于句首而言之,则又有一别如雨、前途难料、生死未卜的伤感。这真是“与君生别离”!依依不舍、忧心忡忡见于言外。这两句的组句特点及对表达情感的作用与上述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基本相同,读者自可体会。
再看尾联“为于耆旧内,试觅姓庞人”,诗人把时间推向未来,从而寄语友人:请你到襄阳之后,为我在年高望重的人中寻访庞德公那样的隐士,我将与之共隐鹿门。这联的情感比较复杂、纠结。愚以为,杜甫是在以自我调侃的方式来安慰友人:你回襄阳后,别牵挂我,我也可能会去的,到那时我们不是又可以相聚了吗?如此理解,还原诗人的思路是由此别之惊神写到重逢之拟想,何如?寻访隐逸高士不过是盛唐诗人的时尚,诗人也的确仰慕庞德公能“处士节独苦”;但山林之思并不一定就是杜甫的真实意愿。这里,仍似有志莫能申的牢骚——“未有涓埃答圣朝”(《野望》),惭愧啊!不作山林之想,又能怎样呢?!其实,诗人报效朝廷的理想仍未泯灭。“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这是他在《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中说的。他对严武说:“我这一辈子哪能终老蜀地?如果寿长的话,我定要重回长安为国效劳!”这才是真正的杜甫,其牢骚处亦正是忠君爱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