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因“怜语”而相轻

2020-10-26 09:22韩延明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张籍风骨诗人

韩延明

在唐代,若想步入仕途,通常有三条路径:一是“世袭”,二是参加“科举”,三是由权贵举荐。世袭为官,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通过科举考试,不少有才华的人也能脱颖而出,但也有少数满腹才华、志向远大者名落孙山,这时常常需要他人引荐,于是就有了干谒诗。

何谓干谒诗?“干”,追求;“谒”,拜见。干谒诗就是为了展示才华、追求功名、实现抱负,拜见权贵,以求引荐而写的诗,类似于现代的自荐信。在唐代,干谒诗数量众多,佳作频出,代表作当推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苦学多年,满腹经纶,岂料进京赶考名落孙山。无奈之下,他给丞相张九龄写了这首五律,以期得到援引推荐。诗的前四句描写洞庭湖波澜壮阔的景观:八月的湖水,碧波荡漾,水天相接,混为一体;湖面之上,雾气升腾,波浪翻滚,撼击岳阳。后四句触景生情,委婉表明心迹:我多么想渡过湖去,却苦于没有船只。在如此圣明的时代却不能有所建树,深感羞耻;静观别人垂钓,好生羡慕,多想一展身手啊!诗中的“舟楫”,喻指引荐之人;“垂钓者”暗指当朝执政人物;“羡鱼情”,喻指抱负、追求。最后两句的意思是:张大人主持国政,我是十分钦佩的,不过我是在野之身,不能追随左右,只有徒然表示钦羡之情罢了!诗人委婉地表达了渴望得到张丞相的引荐,为圣朝干一番事业的殷切愿望。

后人对这种带有明显请求援引目的的干谒诗多有偏见,认为这种诗功利性太强,多有乞怜语,故为人所轻。其实,不少经典的干谒诗名句迭出,累世传诵,它的美学价值值得研究,不容忽视。

不卑不亢的风骨美

殷潘在《河岳英灵集》中评高适“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评崔颢“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评陶翰“既多兴象,复备风骨”。“风骨”是唐代诗歌一个很重要的美学特征。唐代士人非常重视个体人格的独立和尊严,常常表现出一种贫贱骄人、傲世独行的姿态。即使在“有求于人”的干谒诗中,诗人也不会低声下气,惟恭惟谨。相反,很多干谒诗虽希求援引,但豪气干云,绝不以牺牲自己独立的人格作为交换条件。论风骨之美,李白的《上李邕》堪称杰出代表: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首诗是李白在天宝四年游北海郡时写给北海太守李邕的。当时李白年轻气盛,不拘俗礼,在谒见李邕时,写下了这首诗。开篇四句化用《庄子·逍遥游》中的名句,以大鹏自比,豪气激荡;五、六句表现凡俗之人不理解自己,意在讽刺,也饱含世无伯乐的感慨;末两句典出《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借此劝李邕重视自己,言辞颇为自负。诗人通过“时人”与“丈夫”、“宣父”与“丈夫”两两对照,巧妙地恭维李邕超越“时人”,有“宣父”之雅量。同时,也极力彰显自己狂放不羁、自信脱俗的傲骨。躬奉他人之时,不忘表露自己的雄心抱负,可谓不卑不亢;无低三下四之媚姿,有舍我其谁之傲态。

求人而不甘屈人之下,謀官却不被官职所压,时刻不忘展现自我,坦露风格,以骨取胜。这种风骨之美,是诗魂诗品的映现,更是诗人高贵人格的完美写照。

积极用世的进取美

毋庸讳言,干谒诗多渴望得到权贵的赏识和举荐,蕴含求官升职之意;但追求功名的最终目的,更多的则是希望自己能在官位上施展抱负,为百姓谋福祉,竭尽忠诚,建功立业。一个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又具有宏韬伟略,如果不思进取,那么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从这个角度讲,渴望在宦海一展身手,实现宏伟抱负,为国为民尽心效力,岂不正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求得引荐,以期人尽其才,正体现了一种进取之美。如唐代诗人钱起的《赠阙下裴舍人》:

二月黄莺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长怀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前四句以写景为主。开头四句描画了一幅秾丽的宫苑春景图:早春二月,上林苑里黄莺成群飞鸣追逐,紫禁城中充满春意,拂晓时候,树木葱茏之中,洒下一片淡淡的春阴;长乐宫的钟敲响了,钟声飘到空中,缓缓散落在花树之外——那曾经是玄宗皇帝发祥地的龙池;千万株春意盎然的杨柳,在细雨之中越发显得苍翠欲滴。表面上写的是皇宫苑囿殿阁的美景,实则暗示裴舍人追随御辇、侍从宸居的神秘庄严的生活环境,足见其地位之高、权力之大,隐隐流露出诗人的羡慕之情。虽只字未提裴舍人,但句句都在恭维裴舍人。

后四句以抒情为主,叙写自己的人生际遇,委婉陈述心事。献赋十年未遇知音;穷途落魄,不知春日和暖;如今白发丛生,一事无成,看到插着华簪的达官贵人不禁羞愧难当。然而,诗人并没有意志消沉,而是“霄汉长怀捧日心”,即自己始终怀揣一颗炽热的忠心,渴望得到重用,为皇帝竭诚尽忠,为朝廷干一番大业。至此境界大开,饱含炽热的家国情怀。这不仅是含蓄的艺术技巧之美,更是积极进取的情操之美。类似李白的“谢公不徒然,起来为苍生”、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贺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无不表现积极用世的追求,足见诗人的远大抱负和拳拳之心。

温婉含蓄的艺术美

干谒诗同样要尽力表现出艺术之美,让受谒者在优美的韵律和意境中被感染,生发爱恋、提携之意。由于干谒对象多为高官显贵、社会贤达,所以干谒诗大多表现出温婉含蓄、高雅端庄之趣,这是它最突出的美学特征。恭维之意、渴望得到引荐的殷切之情都不会赤裸裸地表白,而是常常假托生活中的某种事物、援引前代的某些典故,含而不露地倾诉衷肠,既让对方明白自己的诉求,又把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当,不失自己的儒雅身份和尊严。

《唐才子传》载:“(高蟾)初

累举不上,题诗省墙间曰:‘冰柱数条搘白日,天门几扇锁明时。阳春发处无根蒂,凭仗东风次第吹。怨而切。是年人论不公,又下第。”高蟾下第,无奈之下给当时的礼部侍郎高湜献了一首诗《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字面上看全在说花事:碧桃高在天上,用露水浇种,红杏傲居日边,倚云彩而栽;相比之下,同属名花,芙蓉生长在秋天的江边,迟迟不见花开。但结合诗人的遭遇和写作背景来品味,自然悟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写花之意全在人,曲笔的是倾诉内心的落寞和希望得到恩宠的夙愿。

全诗运用象征手法,“碧桃”“红杏”拟指高侍郎一类得势之人,“天上”“日边”象征得势者平步青云,地位不同寻常;“和露种”“倚云栽”喻指他们特承恩宠,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前两句暗喻他人仕途得意,并表达由衷的羡慕。“芙蓉”则象征诗人,僻居秋江之上,无依无靠,暗寓自己生不逢辰、无法展露才华的悲慨。两类花,天上人间,地位无法媲比;两种人,得意失意,贵贱极为悬殊。鲜明的对比形成强烈的反差,深深地打动了高侍郎。高蟾在献诗后的第二年,终于蟾宫折桂,如愿以偿了。

慧眼识珠的官品美

古代“卖官鬻爵”叫做“赀选”,即向政府交纳一定的财货就能拜官授爵。秦始皇首开卖官先河,实行“纳粟拜爵”制度,自汉以后成为常事。“卖官”的初衷是弥补国家财政的不足,一些无德无能的人,贪图荣华,为谋求官职,向主考官、吏部官员或其他权贵重金行贿,形成官场腐败。手握官员举荐或录用大权的人,借机收受贿赂,混淆是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混迹官场,家境贫寒的饱学之士却无缘仕途。任人唯钱、任人唯亲滋生蔓延,形成一种恶劣的风气。

然而,也有不少出身卑微的文人雅士,通過声情并茂的干谒诗,得到受谒者的赏识和引荐。这些受谒权宦慧眼识珠,彰显了清正廉洁的高贵品质。唐代诗人朱庆馀在临考前给水部员外郎张籍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近试上张水部》,借以探听虚实: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一首行卷诗。“入时无”寓意双关,将自己能否踏上仕途的焦虑不安的心情描摹得生动形象。

读罢这首诗,张籍倍加赞赏,很快作了应和诗回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张籍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把他的诗比作“菱歌”:越女天生丽质,明艳照人,歌声婉转,自然受到人们的赞赏。诗中的“新妆”与“画眉”相对,“更沉吟”与“入时无”相对,丝丝入扣。“一曲菱歌敌万金”充分肯定了越女才艺出众,表明对朱庆馀才华的赏识,打消了他“入时无”的顾虑。文人相重,酬答俱妙。

经张籍大力引荐,朱庆馀终于在敬宗宝历二年(826年)一举考取进士。唱和佳话让朱庆馀声名大震,而张籍正直廉洁、以文取人的选官之道,更成为后人赏拔人才的绝佳范本。

对于干谒诗,我们不能因其中的“怜语”而轻视,也需抱有同情之理解,用审美的眼光去玩味鉴赏。这样,我们就会更多地发现其中蕴含的艺术价值,获得不一样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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