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中的“怦然心动”

2020-10-26 09:22涂薇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顺顺二老翠翠

涂薇

小说《边城》清浅淡泊却韵味深长,如何读出它的纹理和柔情?

课文节选部分为原作三、四、五、六部分,情节非常散淡,初读时,很难把握其文本脉络和情感主旨。那么,这四个部分到底有没有故事情节?有没有其自洽的文本逻辑和表达意图?答案是肯定的。

这短短的几段文字,精妙呈现着少女的情窦初开和少年的怦然心动,干净、纯粹、美丽。课文第一部分,主要展现的是湘西茶峒的民俗背景,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这里没有战争的扰乱,没有阶级矛盾,在热烈的节日氛围中,我们只看到官民同乐、军民同乐、富人和穷人同乐……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快乐的世界融化,所有的人都兴奋地投入其中——除了那个站在河边沉思默想的姑娘。

翠翠正和她的黄狗在一起,“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小说由此开启了第四部分的回忆。这段记忆的起点是两年前的端午节——爷爷爽约,翠翠意外地落了单,并偶遇傩送。关于这次偶遇,作者有一个不动声色的小铺垫:

“吊腳楼上唱曲子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

在湘西语境中,“吊脚楼”是风尘女子之所。正是有了这个铺垫,所以后面初遇二老时,他那句“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才引发了翠翠的反感——“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当然很快,翠翠就知道了这个“悖时砍脑壳”的年轻人就是“岳云”,也明白了他当时的善意和自己的误解。这一反一正之间,二老对于翠翠便有了印象的叠加和好感的翻倍。于是那一天,“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此时我们要注意:这是一段两年前端午节的回忆,它是一切后事的开端,是一粒因偶遇和误会而埋下的爱情的种子。那么这粒“种子”接下去生长得怎么样呢?作者没有明说,却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打开了另一段回忆——一年前的端午节。

这一年的端午节其实发生了很多事。翠翠又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了半天船,却不是随性的,而是因为“翠翠为了不能忘记那件事”——那件一年前与二老偶遇的事。作者没有明说,我们却明白了,那次偶遇在翠翠心里藏了一年,回味了一年。她一定是怀着再次“偶遇”的心意来到了河街,想再见一见二老。正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有人扛着凳子从身边过去,翠翠认得那人正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

这个细节很不寻常。我们先来看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年前的端午节二老派来打着火把送翠翠回家的人,也是解除翠翠和二老误会的人。最关键的是,对翠翠而言,这是一个只在天黑之后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却能在一年后于一个喧闹嘈杂的环境里一眼认出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晚上的事,包括每一个细节,翠翠都在心里反复回味过,而且很可能回味了一整年。

这就是情窦初开,也是典型的少女怀春。

但也在这一年,《边城》故事的悲剧种子亦悄然埋下。最关键的是,心怀隐秘的翠翠未能在河边再次遇到二老——因为他“在下游六百里外沅水中部青浪滩过端午”。没见着二老,却认识了大老,且见着了那个一地出名的顺顺。顺顺送给爷爷和翠翠祖孙二人肥鸭和许多粽子。于是在顺顺家的吊脚楼上,爷爷和顺顺交谈起来。顺顺夸翠翠长得很美,问过翠翠年纪,又问有没有了人家——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翠翠“虽装作眺望河中的景致,耳朵却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爷爷没有就翠翠的婚事发表意见,但这次谈话却传达出了一个强烈信号——见过翠翠的大老、包括顺顺在内的这一家人,对翠翠有好感,翠翠的人生因此出现了可以预见的“好兆头”。作者对此同样没有多说什么,他并没有直接呈现这件事在祖孙二人心中掀起的波澜。

但波澜一定是有的。因为在与顺顺一家人告别后,祖孙二人之间产生了下面这段对话:

祖父说:“顺顺真是个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这一家人都好。”

翠翠说:“一家人都好,你认识他们一家人吗?”

爷爷不明白翠翠的意思,却因为今天太高兴而不加检点地说:“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妇,请人来做媒,你答不答应?”

翠翠说:“爷爷,你疯了!再说我就生你的气!”

在这次对话中,爷爷如果多问一句:“翠翠,你认识他们一家人吗?”也许故事就会有不同的走向。可惜爷爷没有注意到翠翠这句暗示强烈的反问,他甚至真的动了将翠翠嫁给大老的念头。这个信息的错位便是《边城》悲剧的总根源:爷爷做梦都不会想到,女孩子初开的情窦可以埋得这么深。

而被沈从文形容为“小兽”一般的翠翠,又有着太典型的“小兽”的气质——单纯、机警、封闭。

接下去的对话,也是充满了暗示性和错位性,可惜爷爷一句都没有听出来:

“翠翠,莫闹,我摔到河里去,鸭子会走脱的!”

“谁也不稀罕那只鸭子!”

作者接着写下“祖父明白翠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这样一个意义相反的句子——他也许只是将翠翠的对抗情绪简单理解为女孩子的害羞,并唱起摇橹人驶船下滩时催橹的歌,沉默的翠翠这时突然停下脚步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

一个女孩子竟然记得住六百里外那么陌生的一个河滩名,这是多么不寻常呵。这是命运给爷爷的又一次机会,可惜他依然没能把握,“两人都记起顺顺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滩过节,但谁也不明白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所止处”。

翠翠自然是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的端午节,那充满了戏剧性的甜蜜的偶遇;而爷爷,可能只是由二老而直接跳跃到了顺顺和大老,并因此谋划起了翠翠的未来。翠翠的未来其实就在离他最近的那些话语里,可惜,一次又一次,爷爷都未能识别其中的隐情。

在这一节故事的最后,祖孙二人送帮忙看守渡船的爷爷的朋友过河,翠翠为那人点上火把,当他过了小溪上小山时,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着,翠翠说:

“爷爷,看喽啰上山了啊!”

“喽啰”这个词同样出自翠翠上一年的记忆,那个去年由二老派来送翠翠回家的人,翠翠说:“他拿了火把走路时,真像个山上的喽啰!”

可惜爷爷依旧没能听出其中的故事,没能感受到翠翠对一年前的经历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他只是“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雾,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因为此前因女儿女婿而生的创伤性记忆,爷爷把翠翠的未来看得很重,他轻“吁”的那一口气因此也就很重。可惜,世上很多事不是你用猛力就能够解决的。

翠翠故事的核心就是一个女孩子情感的初绽,娇嫩、隐秘,也脆弱,一切正如那古老的《采莲赋》所言:“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这样的情愫适合生发于明亮的季节里,而它最本质的东西都隐藏在那欲说还休的话中和欲伸出又收回的手里。

可惜,爷爷对翠翠过于热烈而又谨慎的爱淹没了这一切,那初夏的阳光最终没能照耀故事中所有人的命运。最终到来的,只有阻挡命运之眼的“薄雾”,将一切的人和事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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